農田裏的人們

本位田家不是普通百姓,他們擁有半農民半武士的身份,也就是所謂的鄉士。

又八的父母脾氣都很倔。他母親阿杉婆已五十多歲,卻每天都去地裏幹活,甚至比年輕人和佃農還要賣力。她又耕田又打麥子,總是幹到天快黑才回家。即便回家,她也不會讓手閑著,總是背回去一大筐滿滿的桑葉,留作晚上喂蠶用。

此時,阿杉婆正在桑田裏勞作。“外婆——”外孫丙太從對麵跑過來,他光著小腳丫,鼻涕還掛在臉上。

“喔!是丙太啊!你到寺裏去了嗎?”阿杉婆直起身子問道。

丙太看到外婆後,就一蹦一跳地跑過來。

“去了!”

“看到阿通姑娘了?”

“看到了。外婆,阿通姐姐今天係了一條特別漂亮的腰帶,她還給佛像上供鮮花呢!”

“領到甜茶和辟邪符了嗎?”

“沒有。”

“為什麽?”

“阿通姐姐說不用拿這些東西了,要我快點回來告訴外婆一聲。”

“什麽事啊?”

“就是河對麵的武藏呀!他今天也去參拜花佛堂了,阿通姐姐說看到他了。”

“真的?”

“真的!”

“……”

阿杉婆一下子眼含熱淚,四處張望著,仿佛兒子又八就在附近。

“丙太,你來替外婆摘桑葉。”

“外婆,您要去哪兒?”

“我要回家看看,新免家的武藏既然回來了,又八也一定回來了。”

“我也要去!”

“傻小子!你不用去!”

又八家的房子很是氣派,周圍環繞著高大的橡樹。阿杉婆一口氣跑到倉庫前,衝著女兒和長工們大聲問道:“又八回來沒?”

大家有些發愣,隨後搖頭答道:“沒有啊!”

但是,這個思兒心切的母親太過激動了,看到大家懷疑的樣子,她就像發瘋一樣大聲叫罵,一個勁兒說自己的兒子肯定已經回來了。既然有人在村裏看到了新免家的武藏,那又八肯定也一起回來了。說著,她還要大家分頭去找。

阿杉婆一直把關原大戰那天當作寶貝兒子的忌日,她幾乎天天以淚洗麵。阿杉婆十分疼愛又八,恨不得把他捧在手裏、含在嘴裏。加之又八的姐姐已嫁為人婦,這個兒子就成了本位田家唯一的繼承人。

“到底找到沒有啊?”

阿杉婆進進出出,問個不停。直到天黑,依然不見又八。阿杉婆在祖先牌位前燃起蠟燭,跪下為兒子禱告著。

阿杉婆沒等家裏的長工吃完晚飯,就把他們趕出來尋找又八。到了夜裏,仍不見這些人回來報喜,她便來到黑洞洞的大門口,久久地站在那兒。

月亮掛在房外的樹梢上,灑下柔和的光芒。遠處的群山,薄霧繚繞,空氣中飄來陣陣梨花的香氣。

阿杉婆看見有人從梨樹園那邊走過來,知道是兒子的未婚妻,便舉起手招呼著:“是阿通吧?”

“嬸嬸!”阿通踩著濕漉漉的草鞋,走了過來。

“阿通——聽說你看到武藏了,是真的嗎?”

“嗯,我的確看到武藏了,在七寶寺的花佛堂。”

“沒看見又八嗎?”

“當時,我想叫住武藏好好問問。可不知為什麽,他跑掉了。雖說武藏這個人很奇怪,可他為什麽一看見我就要跑呢?”

“跑掉了?”阿杉婆歪著頭苦思不解。

正是這個新免家的武藏,唆使又八出去打仗的。對此,這位年邁的母親,常常懷恨在心。這會兒,她好像又在猜疑著什麽。

“那個該死的武藏……搞不好他讓又八一個人死在了外邊,自己膽小就厚著臉皮回來了。”

“不會吧!即便是這樣,他也會帶些遺物回來呀!”

“很難說啊!”阿杉婆用力搖搖頭。

“那家夥,沒什麽感情的。看來,又八交上了壞朋友。”

“嬸嬸!”

“什麽?”

“我覺得應該去阿吟姐家看看,今晚武藏哥哥一定會回家的。”

“他們是姐弟,當然會見麵嘍!”

“我們去看看吧!”

“那個阿吟也是的,明知自己弟弟拐走了我兒子,卻從沒來看過我。現在,也不來告訴我武藏回來的事。不能什麽事都讓我們先出麵,新免家的人應該主動過來!”

“但是,現在情況特殊。我想盡快見到武藏哥哥,好問個清楚。到了阿吟姐家,由我來打招呼,嬸嬸就跟我一起去吧!”

阿杉婆雖不情願,也不得不答應了。

其實,她比阿通更想知道兒子的下落。

新免家在河對岸,離此不到一公裏半。河這邊的本位田家曆代為鄉士,對岸的新免家具有赤鬆滿佑1 的血統。在沒發生武藏這件事之前,兩個家族就已經開始暗中較勁。

阿吟家大門緊閉,周圍樹木繁茂,以至看不清房裏是否亮著燈。阿通正準備繞到後門去,阿杉婆卻站在原地沒動,並說道:“本位田家的女人來拜訪新免家,豈能從後門進去!”

沒辦法,阿通隻好自己繞到屋後。過了一會兒,門內亮起了燈,阿吟迎出門來。

現在的阿杉婆,跟在田裏幹活時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半夜無法把我們趕走,你才會出來開門吧!真是勞你大駕了!”

她說話毫不客氣。說完,便徑自走進房裏。

阿杉婆二話不說,一屁股就坐到了主座,活像個灶神爺。阿吟大方地向她打招呼,她敷衍了一下,隨即問道:“聽說你家的惡藏回來了,把他叫過來!”

阿吟一頭霧水,反問道:“誰是惡藏呀?”

“哈哈哈!這會兒我說漏嘴了!村裏人都這麽叫,我這個老太婆也被傳染了。惡藏就是武藏,聽說他從戰場回來了,現在一定藏在這兒吧!”

“沒看見……”聽見弟弟被罵得這麽難聽,阿吟氣得臉色蒼白,緊咬著嘴唇。阿通覺得很不好意思,便告訴她今天在浴佛節上看到武藏的事。

“真奇怪!他沒回這兒來!”阿通努力幫雙方打圓場。

阿吟苦著臉說道:“他沒回來,如果回來了,我一定帶著他登門拜訪。”

1 赤鬆滿佑:日本室町中期的武將。——譯者注話音剛落,阿杉婆猛地用手拍著榻榻米,凶神惡煞地罵道:“這叫什麽話?以為說一句‘會登門拜訪’就完事了?當初,就是你家的惡藏慫恿我兒子去打仗的。又八可是本位田家唯一的香火啊!可是,他卻背著我把又八拐跑了,現在他一個人回來,能交代得了嗎?再說,你為什麽不來打個招呼?本來你們新免家姐弟就很無禮!你們把我這個老太婆當成什麽了……你家的武藏既然回來了,就必須把又八還給我。如果做不到,就把惡藏叫到我麵前,跟我報告又八的下落!”

“可是,武藏的確沒有回來呀!”

“胡說!你不可能不知道!”

“您是在為難我啊!”說著,阿吟哭倒在地。她突然想到,要是父親無二齋還在的話,就不會如此受氣了。

突然,“嘎”的一聲,過道的門響了一下。不是風吹的,隨後從門外傳來清晰的腳步聲。

“咦?”阿杉婆雙眼放光,阿通正要起身——突然,門外一聲慘叫,那是人類所能發出的最接近野獸的呻吟聲。

接著,有人大叫:“喂!把他抓起來!”

房子周圍響起了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接著是樹枝折斷的聲音,還有踐踏草叢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絕不止一兩個人。

“是武藏!”阿杉婆立刻站起身,瞪著哭倒在地的阿吟說道,“我就知道他在!你這個女人竟敢騙我!真是豈有此理,你給我記住!”

說著,她走過去打開走廊的門,向外張望。這一看不要緊,阿杉婆頓時嚇得麵如土色。

原來,有個年輕人仰麵朝天地倒在地上,他小腿處佩戴著護甲,口鼻中不斷有鮮血汩汩湧出,樣子慘不忍睹。看來,他是被人用木劍之類的東西刺死的。

“是……是誰……誰被殺死在這裏?”阿杉婆聲音顫抖,幾乎不能成言。

“咦?”阿通提著燈籠來到走廊,阿吟也戰戰兢兢地向外窺視。

那個人既不是武藏也不是又八,是個從沒見過的武士。阿杉婆雖然嚇了一跳,但也放下心來。

“是誰下的毒手呢?”

阿杉婆自言自語著,然後急忙轉過頭對阿通說:“如果被牽連進去就麻煩了,快點回家!”阿通心想,這個老人隻在乎兒子又八,來這裏說了那麽多難聽的話。阿吟姐已經夠可憐的了,萬一真有什麽事,她也應該留下來安慰阿吟。於是她說自己晚一點再回去。

“這樣啊!隨你的便!”阿杉婆毫不猶豫地一個人先走了。

“您提著燈籠吧!”阿吟親切地問她。

阿杉婆卻說:“本位田家的阿婆,還沒老到走路要用燈籠!”

真是個不服輸的老太婆。阿杉婆出了門,她掖好裙擺,徑自走向滿是露水的野地。

“阿婆!請等一等!”她才一出新免家,就被人叫住了。看來,她還是要被牽連進剛才那起凶案。對麵那個人影橫握大刀,手腳都戴著護甲,樣子十分威武,是個從沒見過麵的武士。

“您是從新免家出來的吧?”

“是的,沒錯……”

“您是新免家的人嗎?”

“怎麽可能!”阿杉婆急忙擺手。接著說道:“我是河對岸鄉士家的老婆子。”

“那麽,您兒子就是那個跟新免武藏一同去關原參戰的本位田又八嘍?”

“是的……但不是我兒子想去,而是被那個惡藏騙去的。”

“惡藏是誰?”

“就是武藏那家夥!”

“看來,他在村裏名聲很壞。”

“您也知道?他就是一個活閻王,我那傻兒子竟會跟那種人交朋友!為此,我不知掉了多少眼淚。”

“聽說您兒子在關原戰死了。但是,您別難過,我會替您報仇!”

“您是?”

“我是德川軍的兵士。關原大戰後,參加過姬路城的圍捕行動。現在,我們奉命在播州邊境設立關卡,盤查過往行人。這兒的……”他指著後麵的土牆繼續說道,“那個叫武藏的家夥,在關卡處逃跑了。我們知道他以前是新免伊賀守的人,曾在浮田軍中效命,所以一路追到了宮本村——但是,那家夥非常棘手,我們一連追了好幾天,想趁他跑累時抓住他,可總也沒得手。”

“啊……原來如此。”阿杉婆不住點頭。她終於明白,武藏為何不敢在七寶寺露麵,也不敢回到姐姐家。她一想到武藏撇下又八自己回來,心中就憤憤不平,於是說道:“這位軍爺……武藏再怎麽厲害,要抓他也不是什麽難事。”

“但我們人手不夠。就在剛才,我們的一個人還被打死了……”

“我老太婆倒有一條妙計,您附耳過來……”

阿杉婆的妙計到底是什麽呢?

“喔!原來如此!”那武士聽後,不住點頭。

“你們要幹得漂亮些!”她臨走時還不忘加上一句。

沒多久,那武士便在新免家房後召集了十四五個人手。他暗中交代了一些事情後,這些人就爬過圍牆,潛入屋裏。

屋裏兩個年輕女子——阿通和阿吟正彼此訴說著自己的不幸。屋內燭光昏暗,她們不住幫對方擦拭著淚水。那十幾個武士光著腳,忽地拉開門,衝進屋裏,房裏頓時站滿了人。

“啊!”阿通嚇得臉色慘白,瑟瑟發抖。而阿吟不愧是無二齋的女兒,她目光犀利,盯著來人。

“誰是武藏的姐姐?”其中一個武士問道。

“我就是!”阿吟回答。

“你們擅入民宅,想幹什麽?別以為女人好欺負,要是有人敢亂來,我不會饒他!”阿吟毫無懼色地說道。

先前跟阿杉婆交談的那個,貌似頭目的武士指著阿吟說:“這人就是阿吟!”

緊接著屋裏一陣大亂,蠟燈也突然熄滅了,阿通尖叫一聲就摔倒在院子裏。事出突然,這群人蠻不講理,隻見十幾個身材魁梧的大漢拿著繩子,逼近阿吟,要把她綁走。阿吟不甘示弱,拚死反抗。然而,她還是被人反扭著雙臂,按在地上,身上也挨了好幾腳。

糟了!

阿通不知道自己究竟身處何地,隻能順著夜路,朝著七寶寺的方向拚命跑去。她光著腳,腦子裏空****的。對於這個過慣平靜生活的少女而言,眼前的變故已徹底擊碎了她的世界。

她終於跑到了七寶寺的山下。

“嘿!這不是阿通姑娘嗎?”

原來,樹下的石頭上坐著一個人。此時,他站起身,原來是宗彭澤庵。

“你這麽晚沒回來,我很擔心,正在到處找你呢!咦?你怎麽光著腳……”澤庵低頭看著阿通白皙的雙腳,阿通一下子撲進澤庵的懷裏,邊哭邊說:“澤庵師父!不得了了!怎麽辦哪?”

澤庵依舊不動聲色:“不得了了……世上能有什麽不得了的事?

來,你先冷靜一下,告訴我出了什麽事。”

“新免家的阿吟姐被人抓走了……又八還沒回來,阿吟姐人那麽好,卻被他們抓走了……我,我以後該怎麽辦哪?”她靠在澤庵懷裏,哭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