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使者

這是一位仙風道骨的老人,雖已年近八旬,卻依然耳聰目明,牙齒也保養得很好。他的人生修為日益深厚,品德修養也非常人能及。

他經常會說:“我能活到一百歲喲!”

石舟齋堅信“柳生家曆來以長壽著稱,那些二三十歲就去世的人,都是戰死沙場的。我們的祖先中,很少出現五六十歲就老死田園的人”。

不!即使沒有這樣的血統,以石舟齋的處世態度,以及退隱多年的修為,能活到百歲並不稀奇。

他經曆過享祿、天文、弘治、永祿、元龜、天正、文祿、慶長等亂世,尤其在四十七歲之前,還親身經曆了三好黨亂、足利家族的沒落、鬆永家族及織田家族的興衰變遷。即使現在身處這片樂土,也不能完全做到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他自己也常說:“能活到現在真是奇跡。”

四十七歲之後,他突然心生退意。無論是足利義昭將軍重金禮聘,還是織田信長的“三顧茅廬”,他都不為所動。甚至連稱霸四海的豐臣秀吉都無法讓他出山。其實,柳生穀距離大阪、京都僅有咫尺之遙,他要出仕簡直易如反掌。但是,他卻一再表示:我又聾又啞,早已成了廢人。

自此,他便開始在這裏韜光養晦,像隻冬眠的熊一樣,看守著附近三千石的土地。安享晚年,不問世事。

後來,石舟齋還經常對別人提起:“這座小山城曆經如此頻繁的朝代更迭,至今仍能安然無恙,簡直是戰國時期的奇跡。”

確實如此。

聽到此話的人,無不佩服石舟齋的遠見。如果當初他跟隨足利義昭,一定會招致織田信長的討伐;如果他跟隨了織田信長,又會得罪豐臣秀吉。同樣的道理,如果他接受了豐臣秀吉的恩惠,在後來的關原大戰中,德川家康一定不會放過他。

在這變幻莫測、跌宕起伏的時代洪流中,既要巧妙躲避各種危機,又要保全家族的平安和名譽,實屬不易。亂世之中,人情變化無常。很多人今天還是朋友,可能明天就變成了敵人。人們都喪失了道德底線,背信棄義之事多有發生。甚至連同族親戚之間,也會拔刀相向、互相仇殺。除了武士道精神之外,石舟齋還秉承著堅定的個人信念,所以他才會有今天這樣的成就。

然而,這位武學大家卻十分謙虛。

他常說:“我並沒做過什麽。”

他的臥室牆上掛著一幅字,這是他寫在懷紙上的一首詩。

世事多變

隻有隱於市的武學者

才能曆久不衰

然而,這位老子式的人物,在家康的重禮召見下,也不禁動了凡心。他自歎:誠心之至,焉能置之不理?

然後,他終於走出隱居幾十年的草廬,前往京都紫竹村的鷹峰軍營,拜謁德川家康。

當時,石舟齋的五兒子右衛門宗矩和孫子新次郎利嚴與他一同前往。宗矩時年二十四歲,而利嚴未滿十六歲。

他帶著兩個英姿勃發的青年,去覲見家康,然後領受了三千石土地的封賞。家康邀請石舟齋到德川家的兵法所任職,而他卻推薦了自己的兒子宗矩。

然後,石舟齋又重新回到柳生穀的山莊裏。當兒子右衛門宗矩要前往江戶出任將軍家的武術指導時,這位老者傳授給他的不是刀法、劍術,而是治世之道。

其實,他的“治世之道”也是他的“修身之道”。

石舟齋常說:“這一切都承蒙恩師的栽培。”

由此可知,這位武學大家從未忘記過老師上泉伊勢守信綱的教誨。

他經常說:“伊勢守大人才是柳生家的守護神。”

他臥室的架子上,供奉著伊勢守贈予他的新陰派印可1 ,以及四卷古書。每逢伊勢守的忌日,他都不忘敬獻貢品。

這四卷古書,又名繪圖古書,是上泉伊勢守親筆繪製的新陰派刀法秘籍。

即使到了晚年,石舟齋也經常翻閱此書,借以悼念先師。書上的圖畫讓他愛不釋手,他經常一邊看,一邊感歎著:“老師的畫真是惟妙惟肖啊!”每次看到這些天文時代的人物、景物,以及各種靈動的刀法,他就有一種身處仙境、扶搖直上的感覺。

1 印可:師傅授予弟子的合格證書。

伊勢守造訪小柳生的時候,石舟齋三十七八歲,正是野心勃勃、血氣方剛的年齡。

當時,上泉伊勢守帶著外甥疋田文五郎,以及弟弟鈴木意伯,遍訪武學大家。偶然間,經由“伊勢總大臣”北畠具教1 的介紹,來到寶藏院求教。寶藏院的覺禪房胤榮,經常出入柳生城,所以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柳生宗嚴。那時,他還未改名為石舟齋。

他們相識,也是機緣巧合。

伊勢守和宗嚴一連比試了三天。

第一天比武之前,伊勢守先是大喊一聲:“要開始嘍!”

然後再告知自己將要攻擊的部位,並依次擊中。

第二天,宗嚴仍舊敗北,這使他的自尊心嚴重受挫。

於是,第三天比武之時,他屏氣凝神,改變了自己招式。

見此,伊勢守說道:“這招並不好,我可以這樣攻擊你。”接著,他仍按前兩日的方式逐次攻擊了預定的部位。

最終,宗嚴終於棄刀認輸。他坦言:“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識真正的刀法。”

之後,他懇求伊勢守在柳生城住了半年,並虛心向其求教。

後來,伊勢守離開之時,曾對宗嚴說道:“我的武功尚未練成。你還年輕,可以繼續我未完成的事業。”

同時,還留給宗嚴一道難題。那就是如何練成無刀的刀法?

在以後的幾年裏,宗嚴一直廢寢忘食、刻苦鑽研無刀之刀法。

當伊勢守再次登門時,他已成竹在胸。

“練得如何?”

在詢問之後,兩人開始過招。

僅過了一招,伊勢守即道:“嗯!你已領悟到其中的奧妙,無需使用大刀了。”

1 北畠具教:生於享祿元年(1528),卒於天正四年(1576)。曾擔任中納言、伊勢國司等職。

說完,他留下印可和四卷古書後,便飄然遠去。

自此,柳生派武功應運而生。此外,石舟齋宗嚴從武功中還領悟到極高的處世哲學。所以,他在晚年時決定退出江湖,歸隱山林。

現在,他所居住的山莊位於柳生城中。四周的石質建築,與他淡然的心境並不吻合。所以,他另建了一所茅屋,出入口也不與城門相通。

他就像一個隱居山林的老者一樣,過著安靜而恬淡的晚年生活。

“阿通!怎麽樣?我插的花是不是很生動呀?”

石舟齋把一支芍藥放入伊勢瓶中,十分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

“真的呀!”

身後的阿通也非常欣賞這個作品。

“大人一定花了不少心思來學習茶道和花藝吧?”

“我又不是王侯,哪有機會學習插花和香道1 呢?”

“但您看起來好像拜師學過似的。”

“我是依照劍道之理來插花的。”

“咦?”

阿通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可以用劍道之理來插花嗎?”

“當然可以。插花也需要用氣。無論是彎折花莖,還是掐損花朵,都會造成傷害。隻有維持它野生的原貌,以原始之氣放入水中——就像這樣,它就可以欣欣向榮了。”

阿通覺得,自從自己侍奉在這個人身邊之後,學到了很多東西。

1 香道:從香木中提煉焚香的一種技巧。

當時,她在途中與柳生家的家臣莊田喜左衛門萍水相逢。對方希望她能夠為主公石舟齋演奏笛子以排遣寂寞,所以她來到了這裏。

石舟齋非常喜歡她的笛聲,並且山莊裏也的確缺少這樣一位年輕、溫柔的女子。每當天色漸晚,阿通想要告辭的時候,他都會說:“請再多留一會兒。”有時還會說:“我來教你泡茶。”或是提議:“我們來吟誦幾首詩歌吧。我很想試著吟誦一些不同風格的詩歌。《萬葉集》不錯,但像我這種隱居於茅屋的人,還是比較適合《山家集》那種淡泊、高遠的風格。”

總之,他就是不希望阿通離開。

對於石舟齋的知遇之恩,阿通也予以回報。

有時,她會親手縫製一條頭巾送與石舟齋。而這些,恰恰是那些剛猛有餘、細致不足的武士所做不到的。

“哦!太好了。”

石舟齋戴上頭巾後,十分滿意,對阿通也就更加疼愛了。

每當到了月光皎潔的夜晚,小柳生的城裏就會飄出悠揚的笛聲。

對此,莊田喜左衛門也是常常感歎:“真是從天而降的福氣呀!”

此時,喜左衛門剛從城外回來,他穿過古城牆後的樹林,來到了石舟齋所在的幽靜山莊。

“阿通姑娘!”

“來了!”阿通打開了木門。

“噢!是您啊,快請進!”

“主公呢?”

“正在看書。”

“麻煩你通報一聲,說喜左衛門回來複命。”

“嗬嗬!莊田先生,您怎麽反倒對我客氣起來了?”

“怎麽?”

“我隻不過是您找來的吹笛女,您才是柳生家的家臣啊!”

“說的也是。”

喜左衛門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有些可笑。不過,他還是說:“這兒是主公的獨居之所,你又受到主公的特別禮遇。所以,還是先幫我通報一聲吧!”

“好的。”說完,阿通便向裏屋走去。

不一會兒,阿通就回來了。

“請進!”

她把喜左衛門讓進石舟齋的房間。

石舟齋正坐在茶室裏,頭上戴著阿通縫製的頭巾。

“你回來了?”

“遵照您的意思,一切都辦好了。我帶去了您的話,也送了點心以表心意。”

“他們已經走了嗎?”

“還沒。我回到城裏時,他們又差客棧的人送信過來,說是既然路過這裏,就一定要拜訪柳生城的武館。明天,他們會進城來拜見主公。”

“這小子!真是難纏!”石舟齋一臉不悅。

“你有沒有告訴他們,宗矩在江戶,利嚴在熊本,其他人也都不在。”

“我說了。”

“我特地派家臣去當麵回絕,他們竟然還是一意孤行,這些不知好歹的東西!”

“他們的確很不識相。”

“聽說吉岡門那夥人,武功不怎麽樣。”

“我是在客棧見到他們的。當時,傳七郎剛好從伊勢參拜回來。我看他人品不怎麽樣。”

“是嗎?吉岡門的創始人吉岡憲法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當年他跟隨伊勢守大人上京的時候,我們曾見過幾麵,還一起喝過酒。最近幾年,吉岡門家道中落。我是顧念當年情分,不忍讓拳法之子難堪,才沒把他們趕出柳生穀。柳生家從沒理會過這種狂妄小輩的挑戰。”

“傳七郎這個人,看來是自信滿滿喲!如果他一意孤行,我就給他一點教訓!”

“這樣可不行。名門之子都是死要麵子的,如果這次他們折戟而歸,必定會懷恨在心,事情就會沒完沒了。為了宗矩和利嚴,我們要用一種超然的態度來應付他們。”

“那該怎麽辦?”

“還是要以柔克剛。我們可以用對待名家子弟的禮節,哄他們回去。對了,派男使者較容易起衝突。”

說著,石舟齋望向阿通說道:“派她去比較合適,還是女使者比較好。”

“好的,我可以前往。”阿通回答。

“不急,不用現在動身,明早去就行。”

說完,石舟齋大筆一揮,寫了一封簡明扼要的回信,並把它係在了剛才那支芍藥上。他對阿通交代道:“你拿這個去見他們。就說石舟齋偶感風寒,身體不適,由你代為傳話,並對他們的問候表示感謝。”

在石舟齋的授意下,阿通決定在第二天早晨出發。

清早,她跟石舟齋問過安後,說了一句“那我去了”,就披上鬥篷,離開了山莊。

她來到城外的馬廄。

“能不能借我一匹馬?”

正在打掃馬廄的小廝說道:“咦?阿通姑娘!你要去哪兒?”

“我奉主公之命,要去城外的綿屋客棧。”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必!”

“你一個人行嗎?”

“我喜歡騎馬。以前在鄉下時,我還經常騎野馬呢!”

隨後,阿通就騎上馬出發了。淺紅色的鬥篷,在馬背上輕輕搖擺著。

在大城市裏,鬥篷早已成為落伍的服飾,上層社會的人已不再穿著。但在一些地方,它仍受到很多中下層女性的青睞。

阿通手上拿著一枝初綻的白芍藥,石舟齋的信就係在上麵。阿通單手握著馬韁,緩緩前行。田裏勞作的人看到她,都紛紛抬起頭,低聲議論幾句。

“是阿通姑娘喲!”

“那個就是阿通姑娘啊!”

阿通剛到此地不久,名字就已盡人皆知。連農民們都知道,主公身邊出現了一位美人兒,經常為主公吹奏笛子,並侍奉在左右。由此可以看出,農民們與石舟齋的關係十分親近,並不像一般的百姓和領主那樣疏遠。

阿通走了半裏地之後,向一位農家婦女問路:“請問,綿屋客棧在哪兒?”

那女人正在河邊刷鍋,背上還背了個小孩。

“你要去綿屋客棧嗎,我帶你去吧?”

女人放下手上的活,要親自給阿通帶路。這讓阿通覺得很過意不去。

“您不用特意領我去,隻要告訴我怎麽走就行了。”

“沒關係!那客棧離這兒很近。”

說是很近,兩人還是走了近二裏地。

“這就是了!”

“謝謝!”

阿通道過謝後,從馬上下來,把馬栓在房前的樹上。

“歡迎光臨!您要住宿嗎?”小茶一邊招呼,一邊迎了出來。

“不是。我來這裏是想拜會吉岡傳七郎先生。是石舟齋大人派我來的。”

小茶跑進去送話,過了一會兒,她跑回來說道:“請進!”

門口有一些已退房的客人,肩上扛著行李,正在穿草鞋。他們看到小茶身後跟著一位眉清目秀、氣質高雅的女子,都不由得注目觀看。

“這是誰家的姑娘?”

“是誰的客人呀?”

昨晚,傳七郎和他的朋友喝得酩酊大醉,現在才剛起床。聽說柳生城的使者求見,以為又是那個虎背熊腰的大胡子。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手持白芍藥的美女使者。

“唉!真不好意思,屋裏太亂了!”

他們的神情有些慌亂,不僅是因為淩亂的房間很煞風景,還因為自己的衣著也太過隨便。

見到阿通走進來,他們立刻整理好衣冠,正身坐好。

“請!請這邊坐!”

“我奉小柳生主公之命,前來送信。”

說著,阿通便把芍藥花放到傳七郎麵前。

“請過目!”

“哦!是一封信。”

“好的,我看一下。”傳七郎打開信。

這張信紙不足一尺,字跡的墨色較淺,帶著一種茶道的韻味。

內容如下:

致傳七郎及諸位閣下

閣下屢致問候之意,老朽愧不敢當。由於前幾日偶感風寒,至今仍無法待客。與其以病容相見,不如送上一枝芍藥,盼其清雅之氣聊慰諸君旅途勞苦。花期有限,望君珍惜。謹此聊表歉意。

老朽已多年不問世事,恕不再見外人。

敬請包涵。

石舟齋

“哼……”

傳七郎讀完信,覺得很無趣,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後卷好信問道:“隻有這個嗎?”

“還有,主公說,本應邀您去家中做客,即使粗茶淡飯也可以聊表寸心。但家中的練武之人中,沒有一人有資格與您交手,不巧兒子宗矩正在江戶任職。如果我們草率接待各位,唯恐招致京都諸君恥笑。所以,請各位下次途經柳生穀再光臨敝舍。”

“哈哈——”

傳七郎一臉不悅。

“看來石舟齋大人以為我們是來討茶喝的。我們這些武門後生不懂什麽茶道,隻想親自拜見景仰已久的石舟齋大人。順便請他指教一二。”

“這一點,主公十分了解。但是,他已遠離塵世,隻想安享晚年。

現在他隻對茶道、花藝感興趣,喜歡以茶道的方式來對待一切事情。”

“真沒辦法!”傳七郎頗不情願地說道。

“既然如此,請你轉告他,下次路過這裏時,我一定前去拜訪。”

說完,傳七郎要把芍藥花還給阿通。

“啊!主公說過,這枝花送給您,以慰旅途辛勞。如果您乘轎子,就把它插在轎子前麵;如果您騎馬,就把它別在馬鞍上。”

“什麽?把這個當禮物?”

傳七郎瞥了一眼,似乎感覺受了侮辱,表情很憤怒。

“混帳!你告訴他,京都也有芍藥花。”

既然被拒絕,阿通也不好再勉強,便說道:“那我這就去回稟主公。”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芍藥,輕聲告辭後,就走出了房間。

看得出對方的確很生氣,竟然沒派人出來送一下。阿通一想到房裏那些人的尷尬的表情,不覺暗暗發笑。

武藏就住在這條走廊的另一個房間,與傳七郎的房間僅相隔幾間屋,他來此地已有十幾天了。阿通從傳七郎的房裏出來後,瞥了一眼油黑光亮的地板,便向另一頭走去。突然,有人從武藏的房間跑了出來。

阿通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原來是剛才那個引路的小孩。

“您要回去了嗎?”

“是啊!我的事情已經辦完了。”

“這麽快?”

打過招呼後,小茶目不轉睛地看著阿通手裏的花。

“這枝芍藥開的是白花嗎?”

“是的。這是柳生城裏的白芍藥。如果喜歡就送給你。”

“請給我吧!”說著,小茶伸出手。

阿通把芍藥遞給她。

“再見!”

阿通披上鬥篷,來到客棧外,騎上馬走了。

“歡迎下次光臨!”

小茶目送她離開後,便把芍藥花拿給客棧裏的夥計們看,但是沒有人稱讚花兒美麗。她很失望,便拿著花走進武藏的房間。

“客官,您喜歡花嗎?”

“花?”

武藏手托著臉,正望著柳生城的方向出神。

怎樣才能接近那個大人物?怎樣才能見到石舟齋?如何才能破解這位劍聖的武功?

他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

“哦,這花真美!”

“您喜歡嗎?”

“喜歡。”

“這是芍藥花,白色的芍藥花。”

“太好了,那裏剛好有個瓶子,可以插在裏麵。”

“我不會插花,還是您來插吧!”

“不,你來插比較好。隨意之作,反而有趣!”

“那我去盛些水。”

小茶拿著花瓶出去了。

武藏突然注意到這枝芍藥枝杈上的切口,他歪著頭看了一會兒。後來,索性拿起來仔細觀察。他沒有看花,而是反複看著枝杈處的切口。

“哎呀,哎呀!”

小茶捧著花瓶走回來,裏麵的水濺了一路。進屋後,她把花瓶放到了地中間,很隨意地將芍藥花插進瓶裏。

“不行呀!客官!”

雖然還是個孩子,她也能感覺到自己插的花不夠自然。

“你看!是花枝太長了。拿過來,我幫你切短一些。”

小茶把花取出來,武藏對她說:“切短之後,把花直接插進瓶裏,就像它當初長在土裏的樣子。你站著拿好了喲!”

小茶按武藏說的,站著拿好花。突然,她被什麽東西嚇得大叫一聲,連手裏的芍藥花都扔了。

這也難怪。

原來武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腰間的短刀切斷了枝杈。小茶隻看到武藏的手剛碰到腰間的短刀,突然一道白光從自己兩手之間穿過。隨著她一聲驚叫,短刀應聲入鞘。想不到,這位客官竟會用如此粗暴的方式,來切斷這枝嬌美的芍藥。

小茶被嚇得大哭起來,可武藏並沒過去哄她。他隻顧著拿起兩個花枝,仔細比較著新舊兩處切口。

過了好一會兒,武藏才回過神來。

“啊?對不起!”他急忙過去安慰小茶。

小茶哭得眼淚汪汪,武藏摸摸她的頭,忙著賠禮道歉。

“你知不知道這花是誰送來的?”

“是別人給我的。”

“誰給的?”

“城裏的人。”

“是柳生城的家臣嗎?”

“不,是個女的。”

“噢,這麽說來,這是城裏種的花嘍!”

“可能是吧!”

“剛才真抱歉!一會兒大叔給你買點心吃。現在長短剛合適,插在瓶裏看看。”

“這樣可以嗎?”

“不錯!這樣很好!”

小茶一直以為武藏是個很有趣的叔叔,這次見到武藏拔刀削花枝,突然覺得他很可怕。所以,武藏剛吩咐完,她就一溜煙地跑走了。

比起那朵含笑不語的芍藥花,地上這段七寸長的斷枝,更吸引武藏的注意。

原來的切口,既不像剪刀剪斷的,也不像小刀劃斷的。盡管芍藥的枝幹很柔軟,但這個切口應該是被腰刀之類的大型刀具切斷的。

並且,此人切斷花枝的方式也非比尋常。從那個細小的切口就可以知道,此人身手不凡。

武藏也仿效那人的方式,用腰刀來切斷花枝。但仔細比較後發現,兩處刀口還是不同。雖然他也說不清究竟是哪裏不同,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刀法實在差得太遠。這就好比雕刻一座佛像,即便雕刻大師與石刻工匠用的是同一把刻刀,但從刻痕上就可以清晰分辨出兩者之間的差別。

“奇怪!”

武藏獨自沉思。

“連柳生家的武士都如此身手,看來他們比人們傳說的還要厲害。”

一想到這兒,武藏不禁有些灰心。

“我完全想錯了!自己還是遠不如他們。”

可是,他突然又振作起來。

“作為對手,這樣的人不是正合適嗎?要是自己敗了,就心甘情願地臣服在他腳下。既然抱定必死的決心,又有什麽可怕的?”

想到這兒,他不禁熱血沸騰。年輕人那種不怕犧牲、不畏艱險的精神,使他鬥誌昂揚。

問題是,自己怎樣才能見到他呢?

石舟齋大人一定不會輕易接見遊學武者,客棧的老板也說過,什麽人介紹都沒用,他是不會見任何人的。

宗矩不在,孫子兵庫利嚴也遠在他鄉。要在這片土地上打敗柳生家,目標隻有石舟齋了。

“有沒有什麽好辦法呢?”

他的思緒又回到這個問題上。好一會兒,他身體中的狂放不羈的野性和旺盛的求勝欲才逐漸平複,他的目光落在瓶中那朵清純的白芍藥上。

看著看著,他突然想起一個人,那人身上所具有的清新脫俗的氣質就好像這白芍藥一樣。

——阿通!

好久沒想起她了。這一陣,武藏一心想著比武之事,可以說心無旁騖。此刻,阿通那溫柔的麵容,卻再次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阿通騎馬返回柳生城的途中,突然聽到有人叫她。

“喂——”

那聲音從雜草叢生的山崖下傳來,聽起來是個孩子。

本地的小孩看到年輕女子,根本不敢這樣大喊大叫。她勒住馬,想看個究竟。

“吹笛子的姐姐,你還在這裏啊?”

原來是個全身光溜溜的小男孩,他頭發濕漉漉的,衣服夾在腋下。

他光著身子,毫不在意地就從山崖下跑上來。

他用一種略帶嫉妒的眼神望著阿通。

“喲!”

阿通也吃了一驚。

“我以為是誰呢!你不是那個在大和路上,哭天抹淚的城太郎嗎?”

“什麽哭天抹淚!你胡說!我那時才沒哭呢!”

“不提那件事了。你什麽時候來這兒的?”

“前幾天。”

“跟誰來的?”

“我師傅。”

“哦,對了!你說過你有一個師傅的。那今天是怎麽了,怎麽光著身子?”

“我在這兒下麵的河裏遊泳來著。”

“哎!水還很涼吧?你這樣遊泳,別人看到了會笑話的。”

“我是在洗澡。我師傅說我一身臭汗,我討厭去澡堂,所以來這裏遊泳。”

“嗬嗬,你住哪個客棧?”

“綿屋。”

“綿屋?我剛從那裏回來。”

“是嗎?早知道就請你去我那兒玩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我是來辦事的。”

“哦,那就再見了!”

阿通走出幾步,回頭說了一句:“城太郎!有時間請到城裏來玩。”

“可以嗎?”

本來阿通隻是客套幾句,沒想到他竟然當真了,這使她有些為難。

“可以是可以,但你不能這個樣子去啊!”

“真討厭!我才不去那種拘束的地方呢!”

聽他這麽一說,阿通才鬆了一口氣,她對城太郎笑了笑,就騎著馬進城去了。

她回到城裏之後,先把馬還給了馬廄的小廝。然後回到草庵,向石舟齋稟報此行的經過。

“這樣啊!他生氣了。”石舟齋聽了阿通的描述之後,笑著說道。

“這樣最好!他雖然生氣了,但是不會再對我糾纏不休了,這樣很好。”

過了一會兒,他好像想起了什麽事,問道:“芍藥呢?你丟掉了嗎?”

阿通回答,送給了客棧的小女傭,石舟齋也同意了她的做法。

“不過,吉岡家的那個叫傳七郎的小子,可曾拿起芍藥仔細看過?”

“是的,他在打開信時,看過那花。”

“然後呢?”

“然後就還給我了。”

“他看沒看過花枝上的切口?”

“沒有。”

“他看過花後,什麽都沒說嗎?”

“什麽也沒說。”

聽到這兒,石舟齋對著牆壁喃喃自語:“沒見他是對的!這個人根本不值得我一見,吉岡門隻有拳法一代堪稱大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