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綁之笛

近處山色之漆黑遠勝濃墨,遠處的山色之淡然恰似雲母。此時正值暮春時節,春風和煦。

小路上霧氣繚繞,就連大葉竹、藤蔓也籠罩在濃濃的霧氣中。離村子越遠,山路越潮濕,好像昨夜剛下過一場大雨似的。

“阿通姑娘,你還好吧?”

他們擔著掛滿行李的扁擔,澤庵在前,阿通在後。

“一點也不好!我們到底要去哪兒呀?”

“我也在想呢……”澤庵回答得心不在焉,“再往前走一點吧!”

“我倒不怕走路,可是……”

“是不是累了?”

“不是!”阿通的肩膀被扁擔壓得很痛,她不時地換著肩。

“誰都沒有碰到呀!”

“今天,‘八字胡’一整天都沒在寺裏,他把搜山的人統統撤回村裏,看來,他是準備看熱鬧了!”

“澤庵師父!您究竟打算如何抓住武藏?”

“過一會兒,他肯定會出現的。”

“出現之後我們怎麽辦?他平時就很凶悍,這會兒被困在山裏,難免要做困獸之鬥。現在的武藏,簡直就是一個魔鬼!一想到他,我就渾身發冷。”

“快看!你腳邊有什麽東西!”

“哎呀!你嚇死我了!”

“不是武藏啦!我看道邊有藤蔓做的絆馬索,還有荊棘圍的矮牆,所以叫你注意。”

“看來,那些人想把武藏置於死地。”

“如果不多加小心,我們也會掉入陷阱的!”

“啊?我嚇得連一步都走不動了!”

“別害怕!要掉也是我先掉下去!不過,這些人隻是白費功夫。

喔!山穀變得越來越狹窄了!”

“剛才,我們已經翻越了讚甘山的後山。現在,這裏應該是辻原山一帶。”

“天這麽黑,我都辨不清方向。”

“我也辨不清。”

“把行李放下來吧!”

“幹什麽?”

“小便!”說著,澤庵走到懸崖邊上。

英田河上遊正位於澤庵腳下,湍急的水流自百尺高的懸崖上傾瀉而下,拍打在岩石上,發出陣陣如野獸低吼般的巨響。

“啊!真痛快!真乃天人合一也!”

澤庵一邊方便,一邊仰頭數星星。

阿通站在遠處,有些擔心,便問道:“澤庵師父!還沒好嗎?怎麽那麽久?”

他終於回來了。

“我順便卜了一卦。卦上說,這件事已有頭緒。”

“卜卦?”

“說是卜卦,其實是一種‘心卦’,更準確地說是‘靈卦’。此卦綜合了地相、水相和天相。閉目凝神之時,‘靈卦’自會告訴你應去哪座山。”

“是高照山嗎?”

“我不知道那山叫什麽,不過山腰處有一片沒有樹木的平原。”

“那是虎杖草牧場!”

“虎杖草……剛好我們要抓山中猛虎,這是個好兆頭!”澤庵不禁朗聲大笑。

在高照山的半山腰有一片地勢平坦、視野寬闊的地帶,這裏麵朝東南方,村裏人都叫它虎杖草牧場。

雖然叫作牧場,卻不見任何牛馬。隻有濕潤的微風輕輕拂過小草,一切都是那麽空曠、寂寞。

“來!我們就在這兒紮營。這會兒武藏好比曹操,我就好比諸葛亮。”

阿通放下行李,隨後問道:“要在這兒幹嘛?”

“坐著!”

“坐著?這能抓住武藏嗎?”

“如果在四周掛上網,我連天上的鳥都能抓住,何況武藏!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澤庵師父,您不會被妖怪附身了吧?”

“我們來生火!說不準他就要上鉤了!”

澤庵撿了些枯樹枝,生起一堆篝火。看著熊熊燃燒的火焰,阿通稍微踏實了一些。

“有了火,感覺不那麽害怕了!”

“你很擔心嗎?”

“這個……誰也不願意在荒郊野外過夜啊……要是突然下起雨怎麽辦?”

“剛才上山時,我看到這兒下邊正好有個山洞。要是下雨,我們就躲到那兒去。”

“我想,武藏也會在晚上或下雨時躲到山洞裏吧……為什麽村裏人一定要把他當成眼中釘呢?”

“是權力造成的。越是本分的老百姓就越懼怕權貴,因此他們才會把自己的手足趕出家園。”

“也就是說,他們隻顧自己的安危?”

“這些無權無勢的可憐人,我們應該寬恕他們。”

“為抓一個武藏,那些姬路城武士有必要如此大動幹戈嗎?”

“這關乎到時局的穩定。從關原大戰之後,武藏就一直被敵人窮追猛打,為回村子,他衝破了邊境哨卡,還殺了把守關卡的哨兵。他一錯再錯,不停地殺人,最後終於落到性命難保的境地。這不是別人的過錯,都緣於他自己不諳世事。”

“你也痛恨武藏?”

“當然!如果我是領主,一定會將他處以極刑。為以儆效尤,我要將他碎屍萬段。即便他鑽到地底下,我也要刨土掘根,把他繩之以法。

如果輕易饒過他,朝綱政績就會敗壞,更何況現在正值亂世。”

“澤庵師父表麵看起來很溫和,原來內心是如此愛憎分明。”

“當然要愛憎分明!我就是一個光明正大、賞罰分明的人。正是秉持著這樣的信念,我才來到這兒。”

“咦?”阿通好像看到了什麽東西,從火堆旁站起身來。

“剛才,那邊的樹林裏好像有‘嚓嚓’的腳步聲。”

“什麽?腳步聲……”

澤庵側耳聽了一會兒,突然大聲笑道:“哈哈哈!是猴子啦……你看那邊,一隻母猴背著小猴,向那邊樹上跳過去了。”

聽到這兒,阿通鬆了一口氣:“啊……嚇死我了!”她又重新坐了下來。

之後,兩人一直默默注視著熊熊的火光,直到深夜誰都沒再開口。

看到火堆就要熄滅,澤庵又加了些枯枝。

“阿通姑娘!你在想什麽?”

“我……”

阿通的雙眼被火熏得又紅又腫,聽到澤庵問她,她不由地把目光投向繁星滿天的夜空。

“我在想,這個世界是多麽不可思議啊!無數的星星在寂靜的夜空中——不對,我說錯了,應該說夜空包羅萬象——它是那樣遼闊,又是那樣安詳,同時還在慢慢地發生變化。無論發生什麽事,這個世界都會照常運轉下去,而我是多麽渺小、多麽微不足道。我的命運好像也被一種未知的力量支配著……我剛才想的就是這些毫無邊際的事情。”

“你在說謊吧……也許你曾經想過這些,但現在你想的肯定是另外一件事!”

“……”

“有件事要向你道歉,阿通姑娘!老實說,我看過你的信了。”

“哪封信?”

“那天在織布房裏,我幫你撿起信,可你沒接,光顧著哭,所以我就放在袖子裏了……然後,說起來有些失禮,我如廁的時候太無聊,就仔細看了一遍。”

“天哪!真過分!”

“看過信後,我什麽都明白了。阿通姑娘!其實這件事對你反而是好事。”

“為什麽?”

“像又八那種不可靠的男人,如果你真和他成了親,他再丟給你一紙休書,豈不是更糟!還好你們隻是訂親,這樣倒讓我覺得很慶幸。”

“女人是不會這樣想的。”

“那麽,你是怎麽想的?”

“我覺得很委屈……”

突然,阿通咬著袖口說:“我一定……一定要找到又八,告訴他我有多麽想念他,否則我實在不甘心!而且,我還要去找那個叫阿甲的女人。”

澤庵望著一臉絕望與痛苦的阿通嘀咕著:“又來了……”

“阿通姑娘!我原以為你能一直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不必知道世間險惡,不必了解人心叵測,永遠這麽單純、這麽快樂。沒想到,你還是被卷入了命運的狂潮。”

“澤庵師父!我,我該怎麽辦?我好委屈!好委屈!”阿通把頭埋進臂彎,她的脊背隨著啜泣聲一起一伏。

白天,澤庵和阿通會躲到山洞裏,飽飽地睡上一覺。

另外,食物儲備也相當充足。

但是,最重要的是如何抓住武藏。不知澤庵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連找都不找,好像完全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轉眼間,已到了第三天晚上。

阿通像前兩天一樣,依舊坐在火堆旁。

“澤庵師父!今晚可是約定的最後期限了!”

“是啊!”

“您準備怎麽做?”

“做什麽?”

“您還問做什麽?我們之所以來到這兒,不就是為了履行一個重要的誓約嗎?”

“嗯!”

“如果今晚還抓不到武藏……”

澤庵連忙打斷她的話:“我知道。如果我辦不到,就得吊死在千年杉樹上。不過,你別擔心,我還不想死呢!”

“那麽,您至少也得去找一找啊!”

“找?能找到嗎——在這大山裏?”

“我真搞不懂您在想什麽!換作是我,除非有必勝的把握,才有膽量立下這個誓約。”

“是的!就是膽量!”

“難道澤庵師父接受這個任務,隻是因為有膽量?”

“嗯!可以這麽說!”

“哎喲!我擔心死了!”

阿通本以為澤庵是個很自信的人,所以才把他當成自己的依靠。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她真的開始擔心起來了。

這個人是不是瘋了!

有些精神失常的人常常高估自己,把自己當成偉人、救世主,說不準澤庵就是這種人。

阿通開始懷疑起來。

“快到午夜了!”澤庵喃喃自語,好像現在才意識到時間。

“是啊!天就要亮了!”阿通故意加重了語氣。

“真奇怪呀……”

“您在想什麽?”

“他差不多快出現了。”

“您指的是武藏?”

“對呀!”

“誰會主動送上門呢?”

“不對!並不是這樣。其實,每個人的內心都很脆弱,沒有人天生就喜歡孤獨。更何況他現在被周圍人仇視、追殺,不得不困在這冰冷而殘酷的地方。奇怪?看到這溫暖的篝火,他沒理由不出現哪!”

“也許,這不過是澤庵師父一廂情願的想法吧!”

“不!”澤庵的聲音充滿自信,他斷然地搖了搖頭。這樣一來,阿通反而覺得很安慰。

“想必,新免武藏已經來到附近了。隻是,他不知道我們是敵是友。他猶豫不決、疑神疑鬼,又不能走過來詢問,隻能躲在暗處偷偷監視。對了!阿通姑娘,能把你插在腰間的東西借我看一下嗎?”

“是這支橫笛嗎?”

“對!就是這支笛子。”

“不行!這支笛子我誰也不借!”

“為什麽?”澤庵一反常態,顯得非常固執。

“不為什麽!”阿通搖著頭答道。

“就借我一下嘛!笛子越吹音色才會越好,我又吹不壞。”

“但是……”阿通用手護著腰間,就是不答應。

阿通這隻笛子從不離身,是她最寶貴的東西。澤庵曾聽她說起過這支笛子與她的身世有關,所以很了解阿通此刻的心情。不過,他覺得現在借用一下也無妨。

“我不會弄壞的,就讓我看一下吧!”

“不行!”

“無論如何都不行嗎?”

“嗯……就是不行。”

“唉!真固執呀!”

“對!就是這麽固執!”

“那好吧……”澤庵終於讓步了。

“那阿通姑娘來吹首曲子吧!”

“不行!”

“這也不行嗎?”

“對!”

“為什麽?”

“我會哭的,沒法吹!”

“喔……”

對於阿通,澤庵充滿憐憫,他深切感受到這個孤女有多麽固執、倔強。她的內心是如此冰冷、無助,又總是渴望擁有那些自己沒有的東西。

其實,阿通最缺少的就是愛。她經常在腦海裏勾畫著父母的形象,她總是在心底默默呼喚著那從未謀麵的雙親,想象著他們也在呼喚著自己。然而,她始終無法體會到真正的骨肉之情。

那支笛子就是她父母的遺物,她對雙親的全部想象都幻化成了這支小小的橫笛。她還在繈褓中時,就被人丟棄在七寶寺的簷廊下。那時,這支笛子就別在她身上。

可以說,這支笛子是她尋找父母的唯一線索。而且,在未找到親人之前,笛子就代表著父母,而笛聲就像是父母的聲音。

一吹笛子就想哭。

阿通不願把笛子借給別人,也不願自己吹。澤庵非常了解她此刻的心情,也十分同情她。

澤庵沉默不語。

今晚已是第三晚,夜色格外幽靜,珍珠色的月亮隱藏在薄霧之中,一切是那樣安靜、恬淡。野雁就要飛離此地,遠處的雲端不時傳來嘎嘎的鳴叫聲。

“火快熄了。阿通姑娘!再去撿些枯樹枝吧。咦?怎麽了?”

“……”

“你哭了?”

“……”

“讓你傷心了,我不是有意的。”

“不,澤庵師父……是我太固執,我不好,您拿去吧!”她從腰間抽出笛子,遞到澤庵手上。

那支笛子裝在一個舊布袋裏,布袋上繡的金線已褪了色,布袋破舊不堪,連袋口的係繩也有幾處破損的痕跡。那支橫笛古色古香,十分雅致,讓人不由得想起前塵往事。

“哦……可以嗎?”

“沒關係。”

“那麽,阿通姑娘就來吹奏一曲吧!我聽著就好……就這樣靜靜地聽。”

澤庵沒有接過笛子,隻是側著身,雙手抱住了膝蓋。

平時,澤庵要是聽別人吹笛子,肯定會先開兩句玩笑。可現在,他卻微閉雙目,凝神傾聽,阿通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澤庵師父!您一定吹得很好吧?”

“還說得過去。”

“那麽,請您先吹一曲吧!”

“別那麽謙虛,阿通姑娘!你不是也下了不少工夫嗎?”

“嗯。清原派1 的一位老師曾在寺裏住過四年。”

“那真難得!那你一定會吹奏《獅子》《吉簡》這些秘傳的樂曲。”

“我還沒學會。”

“反正,吹一首你喜歡的曲子就行——不,更準確地說,是吹一首能排遣你苦悶情緒的曲子。”

“嗯!我也這麽想。如果笛聲能帶走我心中的哀傷、怨恨、無奈,那我也會輕鬆很多。”

“沒錯!排解鬱結之氣是非常重要的。其實,這支一尺四寸的橫笛,象征著一個人,也可以說象征著宇宙間的萬物——笛子上的幹、五、上、開、六、下、口七個孔洞,就代表著人的七情六欲和陰陽轉換。你看過《懷竹抄》吧?”

“不記得了!”

“那本書開頭寫道:笛子是五聲八音的樂器,非常有助於修身養性。”

“您真像笛子老師!”

“我不過是一個不守規矩的壞和尚。來,讓我看一下你的笛子。”

“請看!”

澤庵剛接過笛子,就驚呼一聲:“喔!這是一件珍品。你父母把它放在了你身上,可以看出他們都是人品高潔的人。”

“那位教我笛子的老師也很欣賞這支橫笛。它真有那麽珍貴嗎?”

“不同的笛子有著不同的形態和靈氣。隻要拿在手上,就能立刻感覺到。以前,鳥羽院的蟬折、小鬆殿的高野丸,以及清原助種的那支頗有名氣的逸蛇笛,都是世間少有的珍品。近來,諸侯四起、世道混亂,我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珍品!還沒吹奏,我就已經激動得發抖了。”

“您這樣一說,我就更不敢吹了,本來我吹得就不熟練。”

1 清原派:日本樂曲流派之一。——譯者注“笛子上有銘文嗎……哎呀!月光太暗,看不清楚啊。”

“上麵刻著兩個小字——‘吟龍’。”

“吟龍……原來如此。”說完,澤庵便將笛鞘和布袋還給阿通。

“來吧,吹奏一曲!”澤庵顯得十分莊重,阿通也被他認真的表情所感染。

“我吹得不好,請多包涵。”

阿通正身坐好,並規規矩矩地向笛子行了禮。

澤庵不再做聲,周圍一片寂靜。此時,澤庵一動不動,好像已與天地合為一體,他的身影就像是山中的一塊岩石。

阿通輕輕把唇貼到笛子上。

阿通白淨的臉稍稍轉向一側,擺好吹奏的姿勢。她先用雙唇濕潤了吹孔,然後開始醞釀情緒。此時的阿通跟往常大不相同,藝術果真能賦予人們威嚴、莊重之感。

“我開始了!”

“讓您見笑了。”她再一次對澤庵說道。

澤庵隻是點點頭。

悠揚的笛聲響了起來。

阿通細長白皙的手指就像一個個蹦跳的小精靈,踏著七個小孔跳著舞。

低音時如潺潺流水,澤庵感覺自己仿佛化作一股清泉,穿梭在溪穀,漂遊在淺灘;高音時激越嘹亮,澤庵感覺自己仿佛被帶上九重天,與風兒作伴,與白雲嬉戲。接著,天地之聲交相呼應,猶如颯颯鬆濤之聲,悲歎著世事無常。

澤庵一直閉著眼睛,他聽得入神。這笛聲讓他想起一個關於名笛的傳說。相傳,名樂師三味博雅有一次在晚上吹著笛子散步,走到朱雀門時,門樓上竟有人吹笛唱和。三味博雅還與此人交談,並互換了笛子。

兩人興致極高,從深夜一直吹奏到天明。後來才知道,那個唱和的人原來是鬼的化身。

連鬼神都會被音樂打動,更何況是佳人吹奏的笛聲。任何有七情六欲的常人,都會被這笛聲感動。

澤庵這麽想著,突然悲從中來。

他沒有流淚,卻把頭深埋在兩膝之間,兩隻手緊緊抱著膝蓋。

兩人之間的篝火已快燃盡,阿通的臉反而被映照得更紅。她完全沉醉在笛聲裏,已與笛聲融為一體。

母親您在哪裏?父親您又在哪裏?嫋嫋的笛音飛上雲霄,不停呼喚著自己的親人。那笛聲是如此哀怨,怨那寡情薄義之人為何要欺騙自己;那笛聲又是如此淒婉,纏綿地訴說著自己的不幸與傷痛。

還有,還有……

笛聲還在問著,這孤苦無依的少女今後要怎麽活下去,要怎麽才能像其他女人一樣,實現自己的夢想。

笛聲是如此婉轉、淒涼,不知阿通是沉醉其中,還是被自己吹奏的曲子所打動,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鬢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臉頰上流下了兩行清淚。

悠揚的笛聲娓娓飄來,時而嘹亮,時而低沉,時而嗚咽,無休無止,悠遠綿長。

就在此時——

篝火突然熄滅了,在距離火堆四五米遠的草叢裏,傳來一陣“嚓嚓”聲,好像是野獸爬行的聲音。

澤庵登時抬起頭,凝視著那團黑色的東西,輕輕招了招手,說道:“朋友,草叢裏一定又潮又冷吧!別客氣,過來烤烤火!聽我的話。”

阿通覺得很奇怪,於是止住了笛聲。

“澤庵師父!您自言自語地在說什麽?”

“你沒察覺到嗎?阿通姑娘,剛才武藏一直在那兒聽你吹笛子。”

澤庵指著草叢說道。

於是,阿通不由地轉頭望向草叢。

“啊……”她大叫一聲,仿佛被妖魔鬼怪嚇到一樣,竟然還把手中的橫笛朝那黑影擲了過去。

阿通被嚇得大叫一聲,可藏在草叢中的人似乎受到了更大的驚嚇,他像鹿一樣,從草叢裏一躍而起,準備逃走。

澤庵沒想到阿通會被嚇得大叫,眼看好不容易上鉤的魚兒就要溜掉,他不免心中一急,喊道:“武藏!”

接著,他用盡全力大喊一聲:“等一等!”

他接連不斷的呼喊聲,似乎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帶著一種壓迫性,還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威嚴感,讓人無法忽視。武藏的雙腳就像被釘在地上一樣,他終於回過頭來。

他目光炯炯,逼視著澤庵和阿通,那眼神充滿懷疑,滿是殺氣。

澤庵叫住武藏之後,就沒再開口,他雙手抱胸,靜靜地注視著武藏。他毫不畏懼,迎著武藏的目光——兩人就這樣對視著,甚至連呼吸的節拍都一模一樣。

終於,澤庵的眼角露出了一絲極其友善的笑容,抱胸的雙手也放了下來。

“出來吧!”他招手說道。

如此異樣的舉動,讓武藏始料未及,他眨了眨眼睛,黑漆漆的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不過來坐坐嗎——過來吧!我們一起聊聊!”

“我們這兒有酒、有吃的,我們不是你的敵人,也不是你的仇人。

就一起圍著火堆,聊一聊吧!”

“武藏……你的直覺不是很敏銳嗎?這裏有火、有酒、還有吃的,又充滿溫情。是你把自己推向了地獄,又扭曲了整個世界——好了,不說這些大道理了,你是聽不進去的!快過來烤烤火吧……阿通姑娘!用剛才做的芋頭湯和剩飯做一個芋頭雜燴粥吧!我肚子也餓了!”

阿通架好鍋,澤庵把酒壺放在火上溫著。看到兩人從容不迫的樣子,武藏終於放下心來,他一步一步靠了過來。也許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顯得縮手縮腳,還沒走到火堆旁就駐足不前了。見此情景,澤庵先把一塊石頭骨碌到火堆旁,然後走過去拍拍武藏的肩膀說道:“來!

坐吧!”

武藏順從地坐了下來。但阿通始終不敢抬臉看他,她覺得對麵坐著一個出籠的猛獸。

“嗯!好像煮好了。”

澤庵打開鍋蓋,用筷子紮了塊芋頭放進嘴裏嚐了嚐。

“哦!煮得真軟!怎麽樣?你也嚐嚐吧!”

武藏點頭笑了笑,第一次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於是,阿通盛了一碗雜燴粥遞給武藏,他一邊吹著熱氣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

武藏那雙拿筷子的手在微微顫抖,喝粥時牙齒碰在碗沿兒上,發出“哢哢”的響聲。此時,用“饑餓”一詞實在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那種發自於本能的顫抖,讓人看後不寒而栗。

“好吃嗎?”澤庵放下筷子,又建議道,“要不要再來點酒?”

“我不喝酒。”武藏答道。

“不喜歡喝?”澤庵問道。武藏搖搖頭,在山上躲了幾十天,他的胃已承受不了那樣強烈的刺激。

“托您的福,我暖和多了!”

“吃飽了?”

“吃得很飽。”說著,武藏把碗遞給了阿通。“阿通姑娘!”武藏叫了一聲。

阿通低著頭,答了一聲“是”那聲音低不可聞。

“你們來這裏幹什麽?昨夜,我也看到這邊有火光。”

武藏這一問,可把阿通嚇了一跳,她不知該如何回答,急得渾身發抖。此時,澤庵在一旁開了口,他毫不掩飾地說:“其實,我們是來抓你的!”

聽到這兒,武藏並未顯得十分驚訝。他默默地垂著頭,用懷疑的眼神審視著麵前這兩個人。

澤庵轉身麵向武藏,說道:“怎麽樣?武藏!如果你終究要被抓,不如現在就束手就擒。無論是君主的法規,還是佛法的戒律,都是法。

盡管二者同為法,但我所秉持的懲戒之法還是相當人道的喲!”

“我不要!”武藏憤然地搖頭,眼看就要爆發。見此情景,澤庵安撫道:“那麽,你先聽我說。我了解你的心情,就算會被燒成灰,你也會反抗到底的。但是,你贏得了嗎?”

“你說贏什麽?”

“那些憎恨你的人,還有領主的法令,以及你自身,你能贏過這些嗎?”

“我輸了!可我……”武藏痛苦地呻吟著,他緊鎖雙眉,麵色淒慘,淚水就要奪眶而出。

“最後隻能落得一個被砍頭的下場。本位田家的阿婆,還有那群姬路城武士,都叫嚷著——快砍死這個可恨的家夥!”

“還有,你姐姐怎麽辦?”

“什麽?”

“你姐姐阿吟,現在被關在日名倉的山牢裏,你打算怎麽辦?”

“……”

“那個性格溫和,一直掛念著弟弟的阿吟姑娘……不,不隻這些。

還有你父親新免無二齋的名譽,他的祖先平田將監可是播磨望族赤鬆家的支脈。這一切的一切,你都想過嗎?”

武藏用烏黑而粗糙的手,捂住了臉。

“不……不知道……這,這些事,會怎麽樣?”他流著淚,大聲喊著,那瘦削的雙肩劇烈地抖動著。

“你這個渾蛋!”澤庵握緊拳頭,對著武藏的臉猛打過去。

武藏毫無防備,被打了個趔趄,澤庵趁勢又狠狠補了一拳。

“你這個莽夫!不肖子!我澤庵要替你的父親、母親,還有你的祖先,好好教訓你!再吃我一拳!怎麽樣?疼不疼?”

“喔……真疼!”

“知道疼代表你還有點人性——阿通姑娘!快把繩子給我——你在害怕什麽?你看,武藏已經被我製伏了。不是用權力的繩索,而是慈悲的繩索。不用害怕他,也不用可憐他,快給我繩子!”

被澤庵壓倒在地的武藏,一直閉著眼睛。如果他想反擊,僅憑澤庵那單薄的身體是無論如何也製伏不了他的。然而,他現在感覺累極了,手腳好像都沒有任何力氣,隻是軟綿綿地貼在草地上。同時,他的眼角不斷流下汩汩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