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輪書

武藏跟春山、信行一塊兒走下岩頂,進入雲嚴寺,安穩地直睡到黎明。

三人一齊吃完早餐,武藏鄭重其事地俯伏道:“春山,感謝之至!”

“先生,不要這樣……”

春山急忙阻止,卻細細地仰望武藏的臉,說道:“先生,你昨晚如何臻於悟道之境,我們年輕人無法懂得,隻想象到先生經過了激烈的戰鬥。然而,昨天以前,先生皺紋上所刻畫的罪業之影已完全消失,毫無痕跡。”

武藏一麵自觀己心,一麵嚴肅地說道:“這是心底的事——如果有靈魂的話,那就是靈魂之所為。春山,我揮劍斬斷纏身的罪業,以無刀之刀突破因果之壁,而且觸及佛道所謂寂光真如的世界,看見一枚明鏡,我將明鏡名為觀世音菩薩。”

信行敬佩之餘,不禁打岔道:“師傅,我想姑姑地下有知,一定非常高興。”

武藏頷首。

“鬆小姐也跟我一道上升至真如世界,共拜觀音。那兒還有以前因我而痛苦的其他女人,嗬,不隻女人,還有佐佐木小次郎。還有以前為我所殺的許多兵法家,因為我揮起了劍,他們也都進入了真如世界。”

信行傾耳細聽。年輕而人生經驗不多的信行,並不十分了解武藏所說的話,卻覺得透明清澄之光經由毛孔滲入全身。

武藏對春山說:“春山,這是我的自我陶醉嗎?”

“先生,絕非如此。佛經上記載,一人得菩提,一族升天。先生之劍正是菩提之劍,與先生業果有關的人當然會因此功德而獲救。”

春山回答後,肅容說下去。

“先生,我說的全是佛典上陳述的語句。我依照佛語一一回答,下麵所說亦然。據雲,釋尊在菩提樹下悟覺,掌握宇宙真理之後,想把這種喜悅傳達給眾生,因而繼續坐禪七天,思考所得的悟覺內容,反省臻至此境之過程,然後才在鹿野苑向眾生說法,此即轉法輪。”

春山說到這裏,接著加重語氣,問道:“先生的轉法輪又如何?”

武藏在腹中“嗯”的一聲,然後回道:“春山,武藏說兵法!”

武藏又在岩頂接連坐了好幾天禪,然後閉居於岩下的靈岩洞。

這兒以前稱為岩戶觀音。如《岩戶觀音》那章所述,這裏安放有曆史悠久的觀音像,不隻庶民,連武家也崇信膜拜。入口高九尺,寬十二尺,深約十八尺,麵臨溪穀,四周覆蓋著蒼鬱的樹林。從靈岩寺隻有循削辟岩壁開成的小路才能到此。雖然崇信的人很多,但因遠離人世,道路險阻,又在深山裏,所以除了春秋兩季的法會之外,來此參拜的人幾乎沒有。

武藏選擇這靈地作為轉法輪之始,撰寫所悟的兵法。

步步前進、步步高升的兵法,現在已非單純的兵法,而是通萬機,至悟境之道。武藏借此兵法而悟空,體得真如,看見觀音。

洞窟處挖鑿岩壁,安置古老的觀音石像,石像前放著香爐。在藍白燭台的燈焰下,武藏端坐思考一夜,到淩晨三時半,武藏才麵對舊經幾,毅然提筆撰寫。

兵法之道名為二天一流,經數載曆練,始有意著書。寬永二十年(一六四三年)十月上旬。登九州肥後岩殿山,拜天、禮觀音、麵佛。

播磨武士新免武藏守藤原玄信,年六十歲。

武藏以不工整的書法,寫下自己的名字。

武藏繼續寫下去。

吾自弱冠即傾心兵法之道,十三歲首次決鬥,戰勝新當流兵法家有馬喜兵衛。十六歲擊敗但馬國剛強之兵法家秋山。二十一歲赴京都,遇天下兵法家,決鬥數次,未有不獲勝者。其後至各國,向各流派兵法家挑戰,決鬥六十餘次,未有一次失利。其間為十三歲至廿八九歲。

武藏坦率地寫下青年時期的所向無敵。世人看到這文章,有人譏諷說:“他雖說決鬥六十多次,卻隻寫最早的有馬喜兵衛和秋山某二人,除了世上著名的嚴流島和吉岡兄弟的決戰之外,其餘全是武藏的誇大。”多麽愚昧的說法!這文章既不是比試的記錄,也不是誇耀自己之強。其實,武藏有意敘述下列一節,以肯定青年時代的所向無敵。

年過三十歲,回顧過之去曆程,兵法至高前所未有,此因道之有為而不離天理乎?抑他流兵法有所未逮?

此文已反省二十九歲與佐佐木小次郎決戰前自己之強。

接著又敘述武藏其後兵法之進展:其後朝夕鍛煉以悟至深之理,如是,於我五十歲時,始得兵法之道。

結語則說:

自是以還,無可尋之道,虛度光陰。若委兵法之利而為諸藝之道,則吾萬事皆無師。今雖撰此書,然不借佛法儒道之古語,不用單記軍法之古事,而以天道與觀世音為鏡,於十月十日晚寅時代執筆撰寫吾流之抉擇與實心。

以上乃武藏終生大著——《五輪書》的序言。其格調之高不下於他所繪的畫,正可說是絕佳之作,其結語足使凡俗之輩聞而氣結。

據此,武藏在五十歲到江戶前後悟得萬裏一空之理時,已窮究了兵法。從此以後,已達無可谘詢的境域。充分表示其自信,認為隻是擁有已成之兵法,做任何事皆可無師。

事實上,他以此自信出仕忠利,參與政道,其後向太陽挑戰,辟破無明,也是以自己的兵法為立足點、為信念。

武藏的兵法本來就非從師而來,係源自舍身而為的體驗與創意,因而將此兵法撰寫成書時,他也不肯借用佛法儒道的古語與軍法的古事。

武藏最後說,以天道和觀音的明智為鏡,寫自己特有的抉擇與實心。在這語意裏仍然隱藏著敬神佛不托神佛的激烈自主精神。他悟空,並視之為真如,但武藏所拜的觀音,或許隻是他一個人的菩薩,而非稱名必可獲救的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武藏一口氣寫完這篇鴻文,但一入本論,即與此不同。構想已形成,一切皆為實驗,但不易以語言表現。一字一句皆不輕忽,腐心刻骨,著意為之。到嚴寒的十二月,這部分為地、水、火、風、空五卷,為數兩萬多字的傑作始告完成。

第一部的“地之卷”乃兵法之大概,敘述二天一流的選用,修習兵法的心態,可說是總論。

第二部的“水之卷”論二天一流的刀法,將自得的劍技奧秘一一分成項目,詳細記述。

第三部的“火之卷”是記述決鬥之事,除大刀的用法之外,還具體敘述與敵相對時的動作,更深入心理層麵。此卷與“水之卷”同為解說自己的兵法。

第四部的“風之卷”論及其他流派的兵法,並比較己派與其他流派,細論其得失,而以最後的“空之卷”為強有力的結論篇。

“空之卷”相當於前者《兵法三十五條》的最後一條——萬裏一空。

萬裏一空表現了兵法家悟空時的心境,但在這“空之卷”中,則由現世觀點解釋空,而將空斷言為不迷之心——即實心,人間世的大道。此即為武藏流的色即是空。

大體而言,一般兵法書寫來都至為簡單,以數字或數句表現一種技藝,最親切的不過附有三張圖說。至其奧義則類似禪宗回答,細節闡釋皆由口傳。

不過,每揮一刀則含有微妙的心理作用,所以要將之表現為文字,極為困難,自然隻有用禪問的形式。但武藏卻周詳入微地設定一切情況,而且條理井然,循序寫出表裏如一的心理動向與身體動作。

每一解說都極具合理性,不陷於獨斷,並排斥日本人所常有的神秘性。因而,如稱此書為戰鬥心理學,非常恰當。若就發展觀點解釋,全書最後論述自然的理則——空與實,則可稱為戰鬥的哲學1。

總之,武藏是從合理而科學的觀點思考一切事物:不拜偶像,而將佛像視為一種藝術品;也不陷於迷信,斷言吾身無忌避。同時經常自主地排斥模仿,重視創意,從當時看來,確是稀有的人物。

信行在這期間送飯食,補充雜用物品,勤勉地為武藏做事。春山也親自來訪,為武藏打氣。

約莫兩個月後,武藏才回城裏府邸。

這時,伊織從小倉寄來的信已在等待他。武藏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伊織陪主君到江戶一年,十天前才回家。

1 戰鬥的哲學:非世人所謂的戰爭哲學,而是將人生看成戰鬥的原理。

伊織在信中為在江戶久未致書問安而致歉,並表示探病之意,也談到江戶的大概情形。信中報告說,北條安房守和山川蒼龍軒已於今年先後病逝。武藏和他們雖然關係密切,但因江戶與熊本遠隔,彼此隻能風聞其事,未能致書相問。

武藏不禁感慨良深:“唉,不管怎麽樣的高手與怪人,終究敵不過歲月……”接著又移目書函,突然雙眉緊收。

其次要報告一件雖極可悲,卻又極為關心之事。

伊織先來了個前言,然後敘述他遇見由利公主的經過。

伊織隨主君回藩途中,一天傍晚,進入遠州濱鬆城附近市鎮時,伊織騎馬為殿下先導。突然發覺,前頭的扈從人員正向跪在路旁的兩個女丐怒吼,要把她們趕走。

“喂,讓開!別礙殿下清眼!再退後,再退後!”

偏巧路的兩旁是田地,田地與道路之間有一條相當寬的水溝,附近看不見橋。

扈從人員仍然不停地怒吼:“讓開!”乞丐隻好躍進水溝。年紀大的那一個順利地跳過去,年輕的那一個卻一腳踩到水溝裏,好不容易才由年長的那一個救起來。這時,殿下的轎子已接近,這兩個女丐就這樣跪在田裏。

伊織從馬上看見,憐憫地想道:“田中之水這麽冰冷,竟然讓她們如此!”

伊織經過時,向她們望了一眼,“啊!”那年長的乞丐似乎有點麵熟,白色的巡禮衣已破爛汙髒。

因為跪在地上,臉看不清楚。但側臉、頸項和秀美的肩膀卻仍令人感覺到一種難以掩藏的風情。

“啊?”

伊織傾首想了一下,接著清清楚楚地可以看出她是由利公主。

“聽說由利小姐在四國朝山進香,竟一直這樣巡禮下去……”

伊織湧起了一種親切感,又為她已非巡禮,而淪為乞丐的形象痛心不已。

幸而在這地方看見她,非把她救出不可,伊織輕聲囑咐家仆跟蹤,探視她們今晚的住處。幸好,她們當晚住在濱鬆。

接近日暮,到武營後不久,跟蹤公主的家仆回來了。伊織把他叫到另一房間問道:“怎麽樣?”

“是,那兩個人到了距此半裏的路旁村莊,進入村莊郊外的地藏堂庭院,並且商量要在那兒住一宵。”

“好,在前領路,到那兒去!”

“遵命!”

這家仆可能是伊織心腹,一點也不懷疑。

伊織是首席家老,帶著一個隨從離開武營,誰也不會覺得奇怪。

兩人走到村郊時,太陽已完全下沉。果然,森林下有間僅四坪大的新廟,廟前似乎燃著火,隻火光附近昏黃明亮。

“老爺,那就是。”

“嗯,你在這兒等我。”

伊織一個人走近,突然聽到了怒吼聲。

“喂,你們沒看到這告示!瞧,告示上寫著‘不準男女乞丐住宿此廟’!去年,住在這兒的女丐引發了火警,瞬息間就燒毀了廟,所以村裏決定不讓乞丐住在這裏。快走!”似是村裏的農夫。

“是,是,我們沒看到告示,很對不起。這姑娘行走途中掉進溝裏,全身濕透,所以才想在這兒歇息一會兒。”

由利公主的聲音。

“什麽,掉進溝裏?嗬,這姑娘得了冤孽症?”

“麻煩你,因為足踝痛,請讓她歇一會兒……”

農夫的聲音又粗重起來。

“不,不行!怎能讓汙穢的冤孽症汙染了剛落成的地藏堂!快走!

不然就要潑水哪!噓,噓,噓……”

農夫像趕狗一般頓足驅逐。

“是,立刻就走。”

公主替盛娘穿上脫下的布襪,綁上絆腿。伊織不忍卒睹,一步一步走過去。

“喂,你這農夫!”

村人嚇了一跳,回頭反觀。

“哦,武士先生,有什麽事?”

“讓這兩個人暫時待在這裏。她們不是乞丐,是廟山進香的巡禮客。”

“不,不行,縱是巡禮者,也是冤孽症者。”

這農夫不肯答應。

公主插嘴說道:“武士先生,這老伯說得沒錯。老伯,我們隻在院裏生火,還沒走進廟裏,盛姑娘,我們走吧!”

盛娘站了起來。公主拉著盛娘的手,若無其事地離開了小廟的庭院。

伊織跟在後麵,穿過村莊,走上田埂時,伊織喚道:“公主,等一等。”

月已東升,附近一帶明亮無比。公主回首親切地望著伊織。

“伊織先生!你怎麽也到這裏?”

“你也怎麽到這裏來……”

伊織走過去,不住地望著由利公主的臉。以前那麽高貴、美得耀人,現在臉和手都黑烏髒垢,怎麽看都隻是一個平凡的乞丐。若非血脈相連的伊織,有誰能看出她是由利公主?

伊織心痛如絞,淚水潺潺而下。

“怎麽變成這個樣子……”

但公主雙眸隻閃爍著溫情,毫無悲傷的陰影。

公主溫煦地微笑,說道:“伊織先生,請別悲傷……這是我真正的形象。”

伊織哽咽著說:“以前聽父親說,你出外巡禮進香。依你的脾性看,我本以為這一定很有趣,想不到竟是這個形象……由伊織給路費,今日就……”

由利公主笑著打岔道:“嗬,嗬,嗬……伊織先生,這是我喜歡而自選之路。武藏先生為修習兵法,以野山為寢床,乞丐則是我的實踐功夫。”

“實踐功夫?”

“剛才那農夫已經說過,無須再隱瞞了。我的同行者盛姑娘,身罹冤孽症。為贖罪業,她必須離開父母身邊,獨自離家出行。伊織先生,我正在幫助她,背負業果的並不僅僅是盛姑娘。伊織先生,你的業果和武藏先生的業果,我準備一手承擔,以從事消滅罪業的實踐功夫。我也想背負死於不幸的父母業果,借觀世音菩薩的慈航,我一定可以完成使命。”

伊織深垂著頭。

“聽你所言,伊織還有什麽好說?”

“伊織先生,你了解嗎?”

“了解了解。”

“聽說伊織先生也父母雙亡了。我願代你祈其冥福。”

“是……”

“那麽,伊織先生,就此別過。代向武藏先生問候。”

公主在光輝燦爛的月光下,牽著盛娘的手,快步行去——伊織的信中隱含著情愛,詳述這段過程。

武藏讀完後,閉上眼睛,旋即靜靜地輕聲說道:“公主!你畢竟是很偉大的,你一徑兒走你的路吧!但請別背負我的業果。武藏已無罪業的痛苦。”

但是,公主站在月光下的風貌一直殘留在武藏的眼瞼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