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

岩殿山,秋色正濃。

武藏與春山,一如平素,並排坐在岩頂上參禪。武藏膝旁,橫放白鞘的大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武藏背後的地上,信行也以坐禪的形式坐著。

上次上岩殿山,是在花開鳥啼的陽春四月,幽穀、山、海,以及海那邊的溫泉嶽都披上了霞衣。而目前,山與海都褪下霞衣,連穀底也遍布紅葉。四周的山脈與溫泉嶽,山勢清晰可見。是明澈的秋天,秋陽的淒厲仍然可以感覺得到。

武藏與春山從今早坐上岩頂以來,已四個多時辰。在這當中,春山曾兩度解除坐禪的姿態,武藏卻絲毫未動。

但第三次是武藏放下膝蓋,重新坐好。額頭上沁出汗珠,張開的眼睛閃閃發光。

“先生,如何?”春山跟往常一樣,問道。

武藏搖首,“不行,還不行。”

“還未開展?”

“是的。四周烏黑一片。黑箭由空而下。”

“先生,佛道將此稱之為無明。我等眾生,晝在陽光下,夜在月光或燈火下,亦即生活在光之下。但釋尊卻說,匍匐於無明的黑暗中。”

武藏頷首稱是,臉上卻一片冰冷無情之色。

“誠然。這麽說,我仍在眾生的黑暗中囉?”

春山搖搖頭。

“先生,能見此黑暗,是非常重要的,一般認為已是大悟的前奏。

我坐禪已經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仍未能見此黑暗,猶在修煉的中途。

幸好我是僧侶,有前輩在前導引,又有佛可依傍。”

武藏又頷首。

“想必如此。我的不幸則是因為我是兵法家,沒有前輩導引,又沒有佛可作為信仰的對象。”

“是的,先生拋棄了眾生追求菩提(悟覺)的佛法僧三寶。”

武藏仰視天空。

“春山,我大概無法悟得真如?”

春山端坐說道:“先生是悟前的釋尊。”

“哦……”武藏低聲而言,接著閉上了眼睛,旋即微笑道,“春山,你過分恭維我了。告訴我真如永恒存在的,畢竟是釋尊。隻是我不依憑佛道,排斥三寶,而欲以兵法獲得真如。”

春山低頭道:“先生,我若說得過分,還請原諒。不過,像先生這樣通過苦惱的人生旅途,尋求真如的人,何處得見?”

這時,拿著竹筒到山穀去的信行,已經回來,遞出茶碗:“師傅,春山先生,請喝水。”

武藏隻漱漱口。春山卻一口喝完,繼續說下去:“釋尊丟下太子之尊,拋妻別子,走上苦難之途。先生的苦難亦不下於此。”

武藏笑著說:“春山,不能這樣比!”

“不,先生臉上的皺紋很少,但每一條都很深。我在這一條條皺紋中見到了苦惱、痛苦的陰影。”

武藏嚇了一跳。

“春山,可不是這樣!我隻會使人痛苦。”

“但痛苦加倍還給先生。這就是所謂的罪業。”

“也許如此。但我已斬棄此罪業。我對自己所作所為並不後悔。”

春山搖頭。

“先生,不是這樣,你並沒有斬棄,隻是忍受罪業的重荷而獨立。現在,你正背負此一重荷,借助一把刀,在無明的黑暗中,朝彼岸走去。”

“唉,唉……”

武藏呻吟著,然後說道:“信行,給我水。”

這次他一氣喝完,轉臉對著春山。

“春山,這你怎麽知道?”

春山合掌回答:“先生,這是因為我信佛。由衷相信佛。縱是匹夫亦可知。”

“唔,所謂信仰即是如此嗎?”

春山接口說:“先生,信仰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人可以靠信、拜、念來代替認知,與佛結成一體。親鸞1 自稱愚禿,專言念佛,而使此一妙理完全體現,禪宗雖非如此,但信佛、拜佛卻沒有不同。”武藏不表同意般地搖搖頭。

“人確有這種心理作用。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春山微笑。

“先生排斥人類的這種信仰心。先生是以認知為始,所以我無意勸先生棄智從信。先生,請你以兵法創出你的佛吧!春山願拭目以待。”

武藏頷首。他望了一下膝上的白鞘,然後改變方向,結跏趺坐。

1 親鸞:日本中世紀最偉大的僧侶之一。——譯者注三

所謂坐禪,是指無念無想,端坐脫出地上苦惱,以直觀認知天上真如的世界。然而,真如是空,無論如何深入,空還是空,僅認知空,並不是悟。隻有重回地上,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觀想時,真正的悟覺世界才能逐漸開展。但要如此極為困難,行者為尋求開門的鑰匙,而在地上徜徉,這鑰匙亦可稱之為禪機。

武藏又如何?

武藏的坐禪形式卻有點不同,外表看來,跟任何人無異,但內心卻與對敵時一樣,手上拿刀,當然,刀我已合而為一。由於平時靠比試修煉,已無須摒棄所謂雜念,可即時進入無想無識之境,心與刀共研磨,而逐漸脫離地麵往上飛升。

不過,掩蔽人心的雜念不止一端,有所謂五欲。在日常生活中,武藏已斬斷這一切,所以在這一點上,他比誰都飛升得更高。

如果武藏是一般凡人,他或許可借此掙脫苦海,沐浴真如之光。但武藏還不能奢望光明,四周仍是無明的黑暗,這或許就是五感,甚至是意識之外的苦海表層——春山所說的罪業,由天而降的黑箭,也許就是武藏舉刀相向的神——此世因果之源的創造主,為懲戒反叛之子武藏而射出的箭。

第二天——

站在黑暗中,與此箭決戰的武藏,已退後一步沉入禪思中。

“我所追求的真如與司掌因果的神,彼此相矛盾。其實相究為何物?”

武藏拚命思考。

不知道過了多久,信行叫聲:“師傅!”把鬥笠戴在武藏頭上。武藏頓時清醒過來。不知何時,天空籠罩著黑雲,雨點不停落下。

春山亦因信行的喊聲解除了坐禪,轉向武藏。

武藏欣悅地問道:“春山,我想問你一下,佛家所說的真如是什麽?”

“借先生的話來說,就是萬裏一空的空;是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無始無終的世界。”

春山改口回答。

“其中包含沒有一切束縛,沒有因果限製的自由吧?”

“我想是如此。”

“現世的實相呢?”

“這也有種種表現。據《法華經》說,就是如是相、如是性、如是體、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本末究竟。”

“總之,現世是因果輪回的世界。我們追求自由,反叛現世,並向創造因果法則的造物主挑戰。我們比誰都熱烈追求自由,走上反叛之途。因而人一方麵是人,一方麵又殺人,一方麵活在太陽的恩惠中,一方麵又以太陽為敵。我就像求瓜者必須入園一樣,隻好承認它,承認這是不得已的。我除了欲求以外,沒有正當的理由。但現在我懂了,人是侍奉因果之神的不自由的奴隸,同時又是真如之子。追求自由,不能任情妄為,我們追求自由的心靈根據就是真如世界。春山,我已無迷惘,隻要向真如突進就行。”

武藏抓著白鞘大刀,猛然拔刀出鞘,明晃晃,燦然發光,雨仍然不停地落著。

“春山,武藏仍然是那句話——吾處事無悔。武藏的劍會越來越凶狠!”武藏放言說道。

今天是第三天,十月五日。從昨天開始綿綿不斷的雨,入夜後就停了。

住在雲嚴寺的武藏拿著白鞘回顧春山,道:“春山,走吧!”

“奉陪。”

“信行也一起走吧!”

和尚見此,說道:“真是勤勉!我先準備洗澡水,好好地回來吧。”

武藏走出寺院,英姿颯爽地走在前頭,過了岩角約莫千尺,立在岩頂上。天空清澄如冰,十月五日的月亮高掛中天。

武藏和春山登上平岩,結跏趺坐。

過了半個時辰,四周寂靜,夜已深,隻有蟲聲唧唧。信行凝目望著師傅的背影。

“果如尾藤金所見,今晚尤其厲害。”

信行覺得劍氣形成一條光束,直衝鬥牛。

“會有什麽?”

信行重坐了好幾次,喃喃自語。

武藏在黑暗中提刀而坐。

黑暗緩緩在他四周湧起。不是平常的黑暗,濕濕黏黏,如鉛一般重,而且纏繞在頭上,肩上黑箭比平時多而凶猛,並且融化在四周的黑暗中,以無限的壓力向武藏迫來。

呼吸沉重得像要窒息,仿佛崩潰前的一刹那。

可是,武藏極力忍受,持滿待機而發。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了。武藏頓時伸開雙足,挺直腰杆,手握刀柄。

“罪業!與朝露一起消失吧!”

武藏大喝,扭腰,把大刀往橫一掃。

信行赫然屏息。端坐的武藏握著身旁的白鞘,拔刀橫掃。刀鋒在間不容發之際掠過春山的頸項。瞬息間,拋過岩頂的風勢也為之一頓,草木靜止不動!

春山不禁縮身,反觀武藏,張著恐懼的眼睛。

武藏隻手在頭上揮著橫掃的大刀,張大了眼睛。四周的黑暗像剝皮一樣逐漸消退,附近泛起了黎明前的微明。

在這微明中,不知什麽人快步走過來,站在武藏跟前。

“武藏,我們來一決勝負!”這是佐佐木小次郎。

“哦,小次郎嗎?來吧!”

“來吧!”

小次郎揮起長刀,從正麵砍過來,武藏輕輕鬆鬆地架住,反撥回去。這時,長刀脫離小次郎的手,無聲地掉到地上。

可是,發生了意外的事情。長刀脫手的小次郎,突然發出歡悅的叫聲:“哦,長刀終於脫手了!武藏啊!真感謝你!”

然後他急步離去。

武藏望著小次郎的背影,仿佛自己打了敗仗一般,不禁喊道:“小次郎,你看,我也放下刀囉!”

於是他把手中大刀拋出去。

但下一刹那,武藏吃驚地看著自己的手,理應拋出的刀柄仍緊緊握在手上。武藏凝目望刀,形式雖相同,光芒卻有別,是前所未見,精美無比的一把刀。

精氣清純,力量布滿全身。

“試試看!”

武藏高高興興輕聲自語。這時,從下麵傳來了聲音。

“武藏先生,上麵,上麵!”顯然是阿鬆的聲音。

武藏驚訝地往上瞧。上麵還是墨黑,從中有無數的黑箭朝武藏降下,武藏立下馬步,往空中一撩。

這時,黑箭頓然消失,一道寂光從黑暗的天空中流瀉而出。

“是真如!”武藏仰視天空,高喊。

近處又傳來了聲音。

“武藏先生,走吧!”

回首一望,阿鬆微笑佇立。阿通和悠姬與之並立。

“哦!”

武藏瞪目驚視。多麽清朗的臉麵,以前從不曾見過她們這麽明朗的麵貌。生前,無論在多快樂的場合,總隱含著悲哀的陰影。

“走吧!”阿鬆又說了一次,然後與眾人一齊舉步。武藏跟在後頭。她們在寂光中以輕快的步伐行走,武藏也有一種從一切束縛中解脫的自由感。他現在正處於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滅,無始無終的空無中。

不多久,她們停下腳步,合掌頂禮。

阿鬆說:“武藏先生,看看前麵!”

武藏看前麵。

“哦。”

武藏佇立凝目。這時,寂光匯成一點,形成圓光,旋即凝成明晃晃的鏡子。

“南無觀世音菩薩!”

她們齊口低聲誦唱。武藏滿心歡喜。這才是真如的世界,這鏡子才是觀世音菩薩的本體。

武藏放下刀,深深低頭作禮。

“先生!”

春山不禁出聲說道。現實的武藏仍然握著刀,臉上洋溢著歡喜之情,靜靜低聲唱誦:“南無觀世音菩薩!”

春山聽到了武藏的誦唱聲。

武藏雙眸微開。

“先生!”

“哦,春山!我看到佛了。”

“先生,恭喜你!”

武藏突然目視手握的離鞘大刀,而且凝眸注視,但又亮著眼睛,凝重地開口說:“春山,我用這把刀拂除了無明,開辟了因果的暗黑。但我曾一度棄刀,這才是佛賜給我的無刀之刀。”

武藏收刀入鞘。

“春山,信行,下山吧!”

武藏靜靜地站起來。

大氣愈發清澄,月色更是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