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敵

對武藏來說,日常平居的生活即是戰鬥。他選作決戰場所的地方是岩殿山上的岩頭,就像跟佐佐木小次郎的決戰場所是船島一樣。

在與小次郎決鬥時,武藏為了備戰,在下關旅舍充分謀劃作戰方案,同樣地,這年陽春,武藏從岩殿山回府邸以後,即臥病在床,為了準備岩殿山岩頭的作戰,專意調整身心。

他重新檢點自己,無用者棄之,該斷者斷絕。回視自己的兵法之道。拭除陰霾,打磨凹凸不平之處。重觀神、佛、儒,以確定其本質——武藏一如往常,這次也傾力整備心身,以期在刹那間決勝負。

但是,這並非易事。對一般重視人之常情與社會生活的凡人而言,這也可說是背德。阿鬆的親切雖已變成類似戀情之物,但因私心傾慕武藏的人格,故願看護武藏之病,這個願望極為拘謹,但連這種願望,武藏也決意加以拒絕。此外又舍棄人世的情愛,眼睜睜看著愛徒孫之丞自殺。

武藏在決意這樣做的時候,當然也體味了前所未有的憂苦。世人自然無法知道,因而指責武藏無情無義,乃理所當然。

欲探究神、佛、儒真性的批判,也被世人目為毀謗神、佛、儒的悖德,以致藩論沸騰,這也無可奈何。

武藏過去已為世人所懼,視之為離情無識的劍鬼。然而人們卻為武藏超絕的劍技兵法與高貴的氣度所吸引,雖不了解,卻也畏服。這些事跡隻要看看武藏傳諸後世的逸話故事就可知道,他沒有留下絲毫可以讓人打心底湧起暖意的故事。

世人的寬宏有其限度,現在的武藏已身處這一限度之外。其風采有如妖魔變幻,無可控製。

門人也日益減少,雖非正式脫離門牆,但到武壇練武的已越來越少。孫之丞事件以後,這現象尤其顯著。練武太過嚴緊,僅為原因之一,輿論的作祟也是難以掩蓋的因素。濱之助年紀已大,為人又世故,大致原因已能了然於胸,但認為多說無益,故噤口不言。

隻有武藏的忠實信徒,年輕的信行不解其故,內心焦慮不安。姑母阿鬆昨天的歎息也不禁使他牽掛懸念。

自孫之丞事件以來,信行已搬離武壇,遷回己家,之後每天從家裏赴武壇。這天早上,到武藏跟前,信行悄悄問道:“師傅,最近來練武的人越發少了,不知什麽緣故。”

“真的?”

武藏說罷,閉上眼睛,旋即靜靜交代說:“信行,別擔心。來不來練武隨他們便好了。信行,這是個好時機。濱之助的棒術,技藝雖超群,但招式尚未成熟。你練武之餘,可跟濱之助合力創出有招式的棒術。”

“是。”

信行緊張回答後,又靜靜仰視武藏的臉。

“師傅,尊體如何?”

“沒什麽變化。”

“有沒有想吃的東西?”

“沒有。”

“姑姑很擔心,男人的烹飪不夠細致。”

武藏滿懷謝意,親切地說道:“鬆小姐在我生病期間多方照顧,實在感謝。我的病能夠康複,全是鬆小姐的恩賜。現在病已好,請鬆小姐別掛念。多年鍛煉的胃囊已遲鈍,不辨好歹了。”

信行聽了,心事重重,說:“是的,我懂了。師傅,這次上岩殿山,由我作陪。”

武藏直視信行。

“好,帶你去!”

“謝謝。”

“這次是我極為緊要的坐禪時期,你去看看也不妨。”

“是。”

武藏的語氣頓時強烈起來。

“信行,以前,我很少親口跟你談論兵法。你的本性適合用氣勢、眼睛和軀體來感受兵法,而比較不宜用語言、聽聞與頭腦來體悟。所以,這次上岩殿山,我也不想口說什麽!”

“是。”

信行雙眸輝耀。

武藏接著說:“信行,你繼承我長年鍛煉,行將在岩殿山完成的兵法,好嗎?”

“師傅,我必定繼承!”

“好,從今天起凝練棒術的功夫吧!”

“是。”

信行的心如受鞭策一般,緊緊縮住,挺胸走了出去。武藏對著桌子,移目正在閱讀的佛經,那是昨晚開始閱讀的《法華經》。地板上放著《觀音經》《般若心經》《觀無量壽經》三部佛經,旁邊堆著《古事記》和《日本書紀》。

武藏紋絲不動,熱心耽讀已達半個多時辰。讀畢最後的《觀普賢菩薩行法經》後,沉靜低語道:“對了。不管讀哪一部經,釋尊在菩提樹下所體悟的真如正與我所追求的東西完全一樣。所謂真如就是創造者及其背後所擴延的廣大世界,這創造者創出了大地的生命之後又給予死亡,並以因果法則統禦著人類。”

武藏自己深深頷首。

“這就像大名之後有較強的將軍。在賜給萬物生命之光的太陽背後有真如。釋尊悟得此真如,述說眾生臻此境域的若幹法門,這就是佛經,我所體得的萬裏一空隻不過是其片羽吉光。”

武藏凝望庭院前的天空。

“我無法窺透真如的任何法門。雖雲坐禪,但我手上有劍,要以自己所得的二天一流兵法參透其法門!”

武藏臉上顯得豪勇無比。

阿鬆畢竟是女人,她想把女人才有的愛情變易為忠誠的服侍,並堅持不婚的原則,把這忠誠服侍之心奉獻給武藏。但最後,女人的本能覺醒了,這也許是受尾藤金的溫情所刺激而促成的。

這時,阿鬆對武藏的態度改變了。服侍之心所追求的是感謝,有時甚至感謝也非所求。但是戀慕之情卻要求自己付給對方同量的愛情,這種要求若不能滿足,便會覺得不滿。

不過,善良的阿鬆求之於武藏的隻是那麽一點點,隻要武藏接受她所奉獻的愛情,喜歡吃她偶爾帶來的禮物,默默接受她由衷的照顧就行了。這可說是完全脫離肉體的愛。

然而,武藏連這種愛都不肯接受。阿鬆悲傷之餘,投進了尾藤金寬廣的胸前,但她絕不是把對武藏所懷抱的戀情變換為尾藤金。尾藤金就像那天所說一樣,把阿鬆神聖化,而不是把她看成愛欲的對象。

這時,阿鬆視尾藤金為兄長,似乎想用他溫暖的情愛來治愈自己受傷的心。

但是,天一亮,她又想再去見武藏,試探看看。自己所要求的非常少,大可不必絕望。而自己比誰都知道武藏的寂寞,也深知途中的險阻,因而也難以放棄。

一大早,阿鬆就小心翼翼地做武藏所喜愛的糯米飯,急速去拜訪武藏。

“你來了!”武藏說,但目光比以前更嚴厲冰冷。

阿鬆把糯米飯置於盤中,一麵把盤子遞到武藏跟前,一麵注視武藏,說:“先生!先生說我最近變了,其實我一點兒也沒變。隻要能像以前那樣,偶爾來看看,服侍先生一下,吾願足矣!”

“鬆小姐,你為何對武藏這麽好?”

“因為我知道先生寂寞,苦惱。這是為人,為世,也為了提升兵法,我無法默然視之。”

“鬆小姐,你想錯了。我既不寂寞,也不苦惱。”

“先生,你說謊。”

“這可不是謊話。如果說有人使我困惱,鬆小姐,那就是你對我的親切。”

“啊……”

“鬆小姐,請你回去,不要再來。你知道,我內心還洋溢前所未有的旺盛的爭鬥之氣,我不需要女人的助力。”

這番話有如必殺之劍,阿鬆滿臉鐵青。她低著頭收拾器皿,哀傷地離去。

武藏的不得好評與武壇的蕭索也傳入重臣耳中。不知是誰稟告的,連光尚也知道了。

痛心的光尚悄悄請來寄之,兩人密談。他們是叔侄的關係。在別人麵前,光尚以君臣之禮直呼“寄之”,二人獨處時,則喊“叔叔”。兩人的年紀也相若。

“叔叔,據說武藏的病已好得很快,卻從近侍那裏聽到不佳的謠傳,而且近來去習武的人也少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光尚說罷,皺了皺眉頭。

寄之與目前已致仕的養父佐渡,一直都偏袒武藏。雖然不能說是武藏的信徒,卻也是幾個能了解武藏的人。所以雖風聞世人對武藏的批評,卻也隻覺得意外,並不驚訝,隻是擔心會變成實際的問題。

寄之也不稱光尚殿下。

“光尚,我也風聞了。武藏本來就不是凡人,自不能以世人的常規來衡量他。藩士不欣賞他,那是無可奈何的。但是,武壇蕭索卻與本藩的士氣有關。我想可能是因為練習稍微嚴厲了一點。明天,我到武藏家,悄悄向他說明我的意見。”

“嗯,這樣也好。如果惡評繼續高升,給他藩知道了,也著實不妙。”

次日午後,寄之赴武藏府邸,適逢居室有客人,故被引到外廳,不久,武藏就出來了。

“先生有客人,來打擾,真不好意思。”寄之說。

“嗬,沒關係,是一位僧侶。”武藏回答。

“何方僧侶?”

“長崎正覺寺的一向宗住持。”

“是舊識?”

“嗬,不,以前的住持道智和尚,是三十年前的舊識。現在的住持卻是第一次見麵,因有重要事情才來看我。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長崎,遭受許多浪人襲擊,不得已殺了許多人。”

“咦。”寄之很感興趣地傾聽著。

“當時,道智和尚並不加阻止,曾對我說:盡情地殺吧!道智和尚於島原之亂的第二年,以八十八歲高齡圓寂,往生淨土。他對後任住持、弟子道念說,武藏將因佛之慈悲而覺醒,是時可往探望。所以,道念為此而來。”

寄之雙眸愈發輝耀。

“那,先生如何回答?”

“還沒回答。”

“哦,先生的答語,寄之也想聽聽。可否把那和尚請到這兒來?”

“行呀,哈,哈,哈。”

武藏大笑。

武藏自己站起來,把道念喚來。

道念坐在下座,俯伏行禮。年三十四五歲。個子高大,筋骨嶙峋,但目光柔和。

寄之出聲說話。

“我是寄之,請抬起頭來。”

“是,我是道念,謹此晉見。”

“詳情已聽武藏先生說過。我想跟師傅一塊兒聽聽武藏先生的答語。

先生,請說。”

武藏直視道念。

“師傅,蒙您遠道而來,偏巧武藏尚未悟及慈悲與佛。三十年前,道智和尚對武藏說‘殺,殺,殺,盡情地殺’。現在武藏依然未變,仍是佛之敵。”

武藏冷冷地說,道念恭敬地俯拜武藏,手數念珠,唱頌道:“南無阿彌陀佛。”

武藏還是冷冷地說:“師傅,為何俯拜?”

“上人(親鸞)有雲,善人可救,何況惡人?”

武藏嚴肅地問道:“師傅,這是說像武藏這樣缺乏慈悲心的極惡之人,反而最接近佛嗎?”

“是的。”

“難得之言。看來我也被上人蓋下極惡之人的烙印了。不過,的確如此。寄之先生,近來門人很少來練武了,想必是因為門人也跟世人一樣,為武藏的無慈悲心而戰栗不安。”

武藏說完,即將尖銳的目光投向寄之,仿佛已看穿寄之今天的來意。

寄之口吃地說:“這,這個……”

武藏頓時易以沉靜的語氣說下去。

“我過去所走的修業之路,的確是冷酷無情的連續。不這樣,武藏的兵法便不能成立,但我根本無意要求門人跟我一樣從事冰冷無情的修煉。甚至為了不讓門人走上我這無情之路,才創造招式,顯示技藝,盡量以溫煦平常的方式解釋。這樣,縱使是凡夫,隻要依據我所定之法,不停鍛煉,即能漸次窮究其奧義。我的後繼者信行就這樣以形體來表現技與心,這就是我兵法的雛形。”

寄之認真傾聽。

“我對門人所要求的兵法鍛煉絕不過分嚴厲。隻是武藏自己想一如往昔繼續非情之修業,以窮究‘道’。而且在岩殿山,遇大敵,目前正立於生死關頭,是勝是負,隻有傾力為之。近來的武藏已變成鬼、蛇般可怕的形象。世人見我如此,必目為妖魔變幻,恐懼難安。門人亦為我氣勢所迫,避得遠遠!”

武藏悠然展露本心,寄之更以感歎之目仰視武藏:“先生,我懂了。

請從容赴岩殿山吧。”

“寄之先生,請向殿下致意。”

“遵命!”

武藏轉對道念說:“師傅,歸寺後,請向道智和尚的靈位說,‘武藏還沒殺夠!要繼續殺生’。道智和尚也許會繼續說,‘殺,殺,盡情殺吧!’”

說罷,他笑了起來。

阿鬆從那次以後就不再去看武藏。但她已不像以前那樣慌亂不穩,說話的次數越來越少,變成了一個沉靜的女人。臉麵和身體日漸消瘦,變得纖細,益增其清潔感,年紀看來反而顯得年輕。眼色日益深沉,似乎心底隱埋著一種情愛。

在這期間,大自然也一天天接近秋色,夏天已銷聲匿跡。

一天,尾藤金來訪。阿鬆急忙出迎。

“哦,鬆小姐,你瘦了。不過,更美了。”

尾藤金以平素的語調,睜大著眼睛,關懷地問道:“那件事已經有了斷啦?”

阿鬆莞爾一笑:“是的。從那次以後,曾去拜訪武藏先生一次,說過話。我已能了解他的心,知道武藏先生兵法的精進以後,隻好放棄了。”

尾藤金憐憫似的說:“嗯,這我就放心了。我覺得排斥鬆小姐清純情愛的宮本先生才是不幸的,很值得同情。如果這是兵法家所走之路,那我真高興自己沒有成為兵法家。不過,如果沒有這樣不幸的人,一切都不會獲得提升。嗬,不,不,世間是很難處的。”

說罷,他哈哈大笑。

“是的,我也這麽想。武藏先生代眾人窮究險阻的兵法之道,他真是世上無比尊貴之人。如果我會妨礙他,便當從此世消失。”

尾藤金嚇了一跳。

“鬆小姐,你說什麽從此世消失?”

阿鬆笑著說:“這是指既然無法獲得武藏先生,就隻有忘記他。如果不放棄他,就會憎恨他、背叛他。對武藏先生來說,懷念是最大的敵人,對憎恨與背叛卻毫不以為意。”

尾藤金輕聲說:“誠然,想必是如此。”

阿鬆以強烈的眸光望著尾藤金。

阿鬆認為,武藏那次說出如此強硬的語句,但其心底一定殘留有對我的憐憫,而形成他心靈上的負荷。為了去除他的此一負荷,阿鬆覺得應該做些事情。因而,阿鬆突然想到:做尾藤金的繼室亦無不可,於是,她才以這種眼光望著尾藤金。

但是,尾藤金卻把阿鬆神聖化,根本無此意,也沒有想到這一點。

尾藤金想了一下,又大笑搖頭。

“鬆小姐,不行,不行。你不是一個會恨人、會背叛人的人。”

“那該怎麽辦呢?”

“嗯,總之,鬆小姐,還不要對宮本先生絕望,不慌不急,悠遊地等待時機。”

尾藤金以通情達理的麵容說完話後,又道:“鬆小姐,今天就此告辭。”

在哪裏都坐不長久的尾藤金瀟灑地走了。阿鬆站在門口,目送著尾藤金的背影,喃喃自語:“唉,能走的路畢竟隻有一條……”

跟尾藤金說話時,含笑的雙眸又回到了原有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