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

就這樣,細川家迎接武藏的具體方案業已決定。但是獲悉此一方案後,很多藩士對於這種過分微薄的俸祿,大不以為然。新太郎等五人團亦然。

“我們期待的,卻隻此而已……”

他們深覺氣沮,經佐渡詳加解釋,才逐漸開懷。

當時,佐渡談到由利公主時說:“主上對此事也頗為留心,欲遊說公主為武藏預備溫暖的家庭。”

並托請阿鬆慢慢進行準備工作。

新太郎回府後,將此事告訴阿鬆,阿鬆欣然接受:“自那晚以後,我也盡量避免跟公主談到武藏先生的事,現在起一定慢慢試探。”

阿鬆對公主的敬意與同情已越來越深,對武藏的反感也隨之而逐漸轉淡。

“通小姐和悠小姐都那樣子過去了,這次一定要好好拉攏。”

阿鬆決心要把武藏和由利公主撮合在一起。

當晚,阿鬆帶著手做的米團到白梅庵去見公主。現在,公主比誰都高興阿鬆來訪,她快樂地迎了出來。

“由利小姐,武藏先生的待遇終於決定了。”阿鬆爽快地說了出來。

“哦,俸祿一定很高囉?”公主盡力假裝平靜,口氣有如一般人。

“據說是祿米十七人份,實米三百石的微薄俸祿……”

公主真的很驚訝:“那一定會逐漸增加……”

阿鬆說出了事情的經過後,公主的眼睛光耀明亮。

“我懂了,武藏先生出仕大概不是為了俸祿,也許是因為尊敬忠利先生為人的緣故。武藏先生為人情所動,這可能是第一次。佐渡先生細密的處理,主公的溫情,誠令人如沐春風。”

阿鬆乘機說道:“的確,主上不以俸祿,而以溫暖的心迎接武藏先生,據說還很關心武藏病後的日常起居哪!”

說著,她便舉首仰視公主的臉龐。

公主直爽地接著阿鬆的話說:“真是難得。今後的武藏先生,我想可以過著平常人的幸福生活啦。”

阿鬆提高聲音,一口氣說下去:“由利小姐,我一直都說,但願你能親自照料武藏先生……是的,這也是主上所期望的。佐渡先生自不用說,我的哥哥和哥哥的同誌都衷心期望你們締結美滿姻緣。”

“哇!”公主雙頰泛紅,垂首不語。過一會兒,抬起來的臉卻蒼白如紙。

但她仍浮現著穩靜的微笑,說:“鬆小姐,此事稍後再談……”

阿鬆略顯不安地謹慎說道:“當然,這是女人一生的大事,我想應該仔細考慮考慮。不過,由利小姐,那晚的事,請別再放在心上。”

“那件事,我也要仔細想想。不過,像以前所說,我不打算麻煩大家。”

公主接著以嚴肅的表情問道:“鬆小姐,聽說主水熱戀悠小姐。悠小姐對此感受如何?”

阿鬆一麵追憶遙遠的過去,一麵平靜地回答:“這個嘛,悠小姐不管主水的思念多真誠激烈,都絲毫不給予同情,甚至認為被如此思念,是一種侮辱,因而有受辱之感。”

“哦,是多麽清純的公主。但,悠小姐如何拭清這種汙辱感呢?”

阿鬆稍微口吃地回答:“悠小姐似乎相信,武藏會替她洗清這種汙辱。”

公主急忙問道:“這是指砍殺主水?”

“是的,悠小姐強烈期望如此。不僅對主水,就是對熱愛武藏先生的鈴姑也一樣……”

“武藏先生無意殺他們吧?”

“是的。其實應該把他們殺掉,這樣,悠小姐也就不會為鈴姑所殺了,那時,我想,武藏先生不懂女人心!不知愛慕之情!除了兵法之道以外,心如冰石!”

阿鬆不禁口氣激越迅捷,卻慌忙加了上一句:“不過,我覺得武藏先生的心現在也變了,如由利小姐所說,他為主上的情愛所敗了……”

由利公主以深邃的目光望著阿鬆,用溫和的口吻說:“是的!確是如此,武藏這個人就是這樣的人。不,就主義而言,他以兵法為第一,戀慕之情皆視之為修行之敵而加排斥,但這反而吸引了女人心。他的風采仿佛高聳的巍峨山嶺,踏越險難,獨自行走……”

阿鬆又被勾起舊事,含恨地說:“確是如此。通小姐和悠小姐……都陷於不幸。思念武藏先生的女人跟與武藏敵對的男人一樣都滅亡了。”

但很快她又改口說道:“不過,如剛才所說,今後的武藏先生大概也會接受女人的愛了。在這熊本已經沒有一個男人跟武藏先生敵對。以主上為始,都暖席以待……”

“哦,這個嘛?”公主寂寞地微笑說,“總之,鬆小姐,剛才的事讓我仔細想想。而且在我願說之前,請別再提……”

“由利小姐,很抱歉,我逼迫你啦。”阿鬆惶恐地說。

“以後請多來聊聊,不過請不要談這件事。”

“是,我會再來……”

不久,阿鬆就回去了,離座的與市進來。

“與市先生,為什麽要離座?”

“我想你們有話要說。”

“與市先生,不管對方是誰,我沒有不能說給你聽的。鬆小姐要我嫁給武藏先生做妻子,你大概已經知道了吧?”

公主毫不隱瞞地說。與市卻表情寂寞。

“是的,我已經知道。如前所說,請你嫁給武藏先生吧!”

公主肅容道:“與市先生,如果我嫁人了,你將怎麽樣?”

“我回長崎,跟妻子和子女在一起,重新經營當鋪為生。公主,請你別為我的事煩心。”

“如果我不嫁呢?”

“仍然回長崎。這裏的孩子都已長大了,不再有要我做的事……”

公主望著與市。與市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與市先生,我曉得了。不過,你也姑且讓我想一想。”

公主深情地說。

與市像被看穿自己的心意一般,猛烈抬起頭,慌張地說道:“公主!公主!請別管我……唉,我怎麽這樣無聊。公主不要考慮到我,請你自由下決定。”

公主卻搖搖頭。“與市先生,謝謝你。你能這麽說,真是高興,不過我必須考慮考慮與市先生的事,我背叛了與市先生……”

“哪,哪裏的話?”

“與市先生,你放棄家人,也放棄了買賣,跟我一齊工作,主要是因為跟我要拯救世上可憐孤兒的理想與熱情發生共鳴吧?我也有意把我的一生投注進去:不僅要養育天主教徒的孤兒,也要養育世上所有的孤兒。

可是,我已經背棄了。”

“公主,你說什麽!”

與市瞪大眼睛,拚命加以阻擋,但公主搖頭搖得更厲害。

“不,我是背棄了,還好,我把島原帶回來的孩子一個個養大了,但同時也日漸失去拯救孤兒的熱情。”

“公主!公主已順利完成最初的目的了。在這日本,有哪一個人像公主這樣完成如此艱巨的工作?”

與市要哭出來一般,盡力辯駁。公主依然不屈地說下去。

“與市先生,我的確不怕死,而且把整個生命投注到這件事上。但我投注進去的生命隻我一人而已,與市先生卻跟我不同,連家人都投注進去了,可不是?”

“這,這……但,但是……”不善言辭的與市結結巴巴地說道。公主眸中浮現了淚珠。

“與市先生,你的心真美!你才是純粹為他人挺身而出的正義之士。

我可不是,我是大騙子。”

“公主,別這麽說。”

“不,與市先生請聽我說。我要把一切說出來,要把心中的一切說出來……不管是秘密的,還是齷齪的。”

公主把膝蓋稍稍挪前。

“公主,我不要聽了!你說了,我也不懂。”

“與市先生,請你聽一下,務必要聽!”

公主雙眸淚水潸潸而下,仰視公主的與市沮喪地說:“好,我聽,公主,什麽話,我都聽……”

由利公主緩緩地說:“與市先生,這是我第一次說出口的。我在江戶第一眼見到武藏先生,就愛上了他。但我也知道,武藏先生排斥愛情,是個巍然聳立於愛欲之上的人物。甚至因為武藏先生是這個樣子,我才更傾心,更受衝擊。我心底懷抱著武藏冷嚴孤高的形象,為此而滿足,而在長崎的寓邸靜靜生活。但畢竟不行。”

公主呼吸急切。

“我這個女人並不是靜得下來的。一天,我的心頓然燃燒起來,變成火焰了。點燃這火焰的是幕府對天主教的鎮壓,對孤兒的同情,與對幕府權力及天主教冥頑不靈的憤怒。於是,我行止有如夜叉,開設白百合寮以收容孤兒。就在那時,遇見了你。”

與市的臉上也有血液奔馳。

“公主,是的,我深為公主的熱情所動,舍棄了一切,決心參與公主的事業。”

公主苦澀地點頭。“的確如此,我自己也為正義和人類的愛而燃燒。

但於今思之,這實在是天大的騙局。我心中所燃燒的是武藏先生。為武藏先生燃燒的思慕之情轉變為對孤兒的同情,再變換成對權力與冥頑的憤怒火焰。這些到現在已一清二楚。如果我當時嫁給了武藏先生,我一定把可憐的孤兒忘得一幹二淨,跟任何人一樣,成了一個隻懂料理家務的妻子。豈止如此,甚至可能變成一個為丈夫不惜說謊作偽的女人,或者成了背叛同誌的壞女人。”

與市嚇了一跳,插口說:“公主!思之過甚了。不管火源是什麽,公主對孤兒的同情絕非虛假,而且非常成功地達到了。我相信公主的心靈。森都先生和那三個年輕人也相信它才被砍殺,露心師傅也一樣。我要是認為被公主騙了,那以前的戰鬥便全無意義,公主,請別顧慮,嫁給武藏先生吧。我也要回長崎,跟妻子共同生活。讓以前的戰鬥成為一生中最快樂的回憶……”

與市以拳拭淚。公主張開了眼睛說:“可是,與市先生……”

她突然噤口不言,接著像安慰與市一般,輕聲說道:“對不起,與市先生。又在發牢騷……啊!我罪孽深重,不知如何才能回報你的大恩……”

傾注在碧綠新葉上的陽光,強勁刺目,無疑地,熊本已屆盛夏,如湖底般清澈的藍空,白雲緩緩流動。

一天,長岡佐渡突然與新太郎一塊兒到了由利公主的白梅庵。

佐渡和由利公主,這是第一次見麵。彼此互相致意後,佐渡首先褒獎公主領養天主教徒孤兒的工作,接著把話題轉到武藏身上。

“聽新太郎說,武藏也為你的意誌所感,曾盡微薄之力,其實,武藏也跟孤兒一樣……”

又說:“不知你知道否,我本是武藏父親新免無二齋的門徒。無二齋師傅是個性格嚴肅的兵法家,長子武藏——幼時叫弁之助,這個弁之助也是一個很少露出笑容的武道中人。”

佐渡談起少年時代的武藏。

“弁之助體格壯碩,天生就具備兵法家的資質,但不知何故,無二齋不肯教弁之助兵法,弁之助也很頑固,死也不肯請父親教他。於是,他徑往野山,以樹林為對象修煉兵法。這大概是在他九歲或十歲的時候。”

由利公主和新太郎傾耳細聽。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武藏幼年時代的事情。

——一天,無二齋在武壇跟弟子練武。以前,弁之助很少在武壇出現。這天,不知何故,站在武壇門口,微笑著望著練武的情形。無二齋突然看見他,出聲說:“弁之助,有什麽好笑?”

弁之助笑了起來:“嘻,嘻,嘻。”

樣子看來似乎很瞧不起父親無二齋,無二齋大怒,拔出大刀旁邊的小刀,往弁之助扔過去。

弁之助輕易地把小刀格開,跳到外頭,無二齋愈發生氣。

在場的佐渡看不過去,想拉攏他們父子的感情,無二齋卻滿臉嚴肅地說:“長岡,對這孩子的將來,我總為不祥的思緒所糾纏。你看他那眼睛。自古以來,那黃瞳眼睛的人,都冷酷無比,殺人也不當一回事。

實在是罪犯的眼睛,為人為世,理應加以斬殺。”

說著他便歎了一口氣。佐渡說到這裏,咽口氣又說:“我為師傅那氣勢洶洶的樣子大吃一驚,悄悄把這件事告訴了師母,師母因我勸止不了,對師傅大為氣憤……”

師母責備師傅無二齋對弁之助的態度過於冷酷,無二齋說:“年紀輕輕就膽敢誹謗父親的兵法,你該助我把他殺了。”

師母見師傅不肯放手,大怒,帶著弁之助回娘家。但不久,師母因突然而來的疾病去世了。弁之助又被帶回到父親那裏。

可是,無二齋不願弁之助學兵法,便把他寄在寺廟裏,自己也病逝了。於是,經親戚們協議的結果,依從父親的意誌,把弁之助送到母方親戚所經營的寺廟裏。

佐渡說到這裏,接著又說:“因而,武藏自幼年起,因父子關係不好,形同孤兒一般。但武藏並不以此為苦,對無二齋師傅的嚴酷也未抱憎恨之情。而且,正因為如此,他才更堅強地獨立踽行。對世上的孤兒似乎也很關心。伊織是孤兒,造酒之助也同樣是孤兒。此外,我還曾聽過好幾次他救助孤兒的事。島原之役,武藏幫助由利小姐,我想也是由於武藏對孤兒的同情。武藏這種心態的來源,我想可能是因為武藏自己內心也隱藏著孤兒的孤寂感,才覺得他們很可憐。”

佐渡說完話看了一下公主的臉,公主靜靜地點頭回道:“武藏先生的生長過程,這是第一次聽到。這樣聽來,武藏先生似乎懷抱著孤兒的孤寂感。我畢竟也是孤兒……”

佐渡不禁促膝說道:“由利小姐,你能不能安撫武藏那孤兒的心?”

公主眼底閃過了一副嘲諷的影像,接著微笑道:“你是說要我做武藏先生的母親?”

“是呀!是啊,我想請你做他母親把他接到熊本來。”

“佐渡先生。”

公主改換成久已未見的才智縱橫的態度,尖銳地反擊:“武藏先生是為找母親而來的嗎?”

佐渡為之一挫。

“嗯……他的靈魂的確是在找母親。”

“不,心底的呢喃不足為信。若不清楚說出,我不能做人母親,也不能做人妻子。”公主斷然地說。

對公主這意外的反擊,佐渡“哦”的一聲,雙手環胸。公主繼續說道:“武藏先生獨步於孤高之途。他能出仕忠利先生,確是不錯。忠利先生長久以來的恩情,似已相當強烈地滲透到武藏先生心裏。但是,武藏先生無法同時擁有主公的恩情和對妻子的情意。新太郎先生,你以為如何?”

公主轉眼向著新太郎。新太郎受此一擊,無法回答。

“這個嘛……”新太郎低了頭下。事實上,新太郎不用說,就是佐渡、忠利、身邊的伊織,也都無法確定武藏會跟由利公主結婚。他們隻是一廂情願地希望如此。

佐渡窮於回答,隻一味注視公主的臉。果真不愧是傳聞中的女中豪傑,玩大名於股掌之中的女人——佐渡深感敬佩,於是幹脆曳甲說道:“嗬,嗬……惶恐之至,未確定武藏的本心,隻一味強迫公主,確是我的過錯,請寬諒。”

不過他仍然叮囑道:“武藏到本地來了以後,我要仔細確定他的本心,然後再來拜望。在這之前,由利公主,請不要走,待在這裏。”

公主爽直地說:“好。我到肥後來,本是依武藏先生的指示,我不會隨便遷移。”

佐渡和新太郎這才放心地回去。公主立刻把與市叫來。

“與市先生,我好不容易才定下了心。”

“哦……”

“自長崎以來,我遭遇了種種事情,但我畢竟是以前的由利、茶道的師傅。”

“哦,那麽跟武藏先生呢?”

“跟以前一樣,一直眺望著……有親近的緣分就親近……這可要看武藏先生的心意而定。武藏先生是兵法第一的人。如果我想去推開他的兵法,定會有滅身之禍。我可還不想死啊。”

“唉,我懂了。那,我也可以放心回到長崎妻子那裏啦。”

“請你回去,我們彼此回到以前的原樣,重新開始吧!”

“是,我即使又去經營當鋪,也不讓人抵押刀。”

“我打算堅持女人的矜傲到底。即使愛人,也不做男人的奴隸。”

兩人閃亮著眸光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