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之海流

這是第二年的事情。詳細來講是慶長十七年四月初的事情。

泉州堺市那一天也照例有通往赤間關的船隻,船上載滿了旅客、行李。

在船商小林太郎左衛門的店中休息的武藏,聽到船隻即將出發的來報後,從長凳上起身,向送行的人打招呼道:“那麽,我要走了!”

說完便向店外走去。

“保重——”

送行的人邊齊說,邊簇擁著武藏向船的停靠港走去。

這群人中有本阿彌光悅。

灰屋紹由因病無法前來,他的兒子紹益前來送行。

紹益帶了一位非常漂亮的新婚妻子,這位新婚妻子美到讓所有人羨慕。

“那是不是吉野?”

“柳町的?”

“是的,扇屋的吉野太夫。”

大家扯著袖子議論紛紛。

紹益隻向武藏介紹:這位是我的妻子……卻並沒有提是不是吉野太夫。

武藏對她的長相沒什麽印象。扇屋的吉野太夫曾在雪夜焚燒牡丹招待過武藏,武藏還曾聽過她彈奏的琵琶樂曲。

不過,武藏所知道的吉野是初代吉野,紹益的妻子是二代吉野。

花落花開——流年似水。

那個雪夜,那牡丹之柴的火焰已恍若夢中,那時的初代吉野現如今是已身為人妻還是孤獨一人,無人知曉。幾乎沒有什麽關於她的傳聞,知道她的人也從未斷絕過。

“時間過得真快啊。從第一次見到你到現在,七八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光悅邊走邊對武藏低語道。

“八年……”

武藏也慨歎歲月流轉——今日的出航,感覺像是人生的又一轉折點。

那一天,在為武藏送行的人群之中除了武藏和光悅的舊交外,還有妙心寺愚堂和尚門下的本位田又八,京都三條車町細川邸的兩三名武士。

還有代表烏丸光廣卿的公卿武士一行人。

這半年來在京都生活期間認識的一些人,被拒絕多次卻依舊因仰慕而稱武藏為師的人,共二三十人也來送行——這壯觀的人數不禁讓武藏有些困惑。

被這麽多人簇擁著,武藏連和想說話的人說說話的機會都沒有,獨自上了船。

目的地是豐前的小倉。

在細川家長岡佐渡的斡旋下,武藏前去與佐佐木小次郎履行比武之約。

在這事最終具體定下來之前,藩老長岡佐渡沒少奔走,文書的交涉也很是繁縟,從知道武藏自去年秋天以來一直居於京都的本阿彌光悅家後,大概又過了半年,這件事才最終敲定。

武藏知道,早晚都避免不了與佐佐木小次郎交手。

終於,這一天到來了。

可是,武藏沒想到自己會背負著如此盛大的期待。就說今天的啟程,武藏絲毫沒有為這樣誇張的送行場麵感到愉悅,隻是無法拒絕人們的好意。

武藏感到很不自在。理解自己的人的好意,武藏鄭重接受,可若是被捧到了眾望的風口浪尖,成為浮誇的大人物,武藏是接受不了的。

自己也就是一介凡夫俗子。

這次的比武亦是如此,不過是場平凡的比武。到底是誰迫切地推動了這一天的到來?想來並非佐佐木小次郎,也並非自己,而是周圍的人。世人都抱有極大的興趣與期待等待著他們對峙的這一天的到來,在事情還沒有著落的時候,關於具體日期的話題就已經在大眾口中被提到了。

武藏不想這樣成為世人矚目的焦點,雖說這樣會提高自己的名聲,可是他現在並不想追求那些,現在隻想能夠有自己潛心沉思靜想的空間。這絕不是因為武藏生性乖僻,而是為了追求行與思的一致——受到愚堂和尚的啟蒙後,武藏更加深感道業生涯的任重道遠。

雖然如此。

他又想——

這世間之恩也是不可忘的,人活著靠的就是世間的恩惠。

今天,身上所穿的黑色窄袖便服是光悅的母親一針一線親自為自己縫製的。

手中所持的新鬥笠和腳上穿的新草鞋,以及身上的其他任何一樣東西沒有不飽蘸世間人情的。

況且,做不好耕種、織布這些事關衣食活計的自己,生存靠的是百姓——沒有世間的恩惠,便沒有自己。

我拿什麽來報答呢?

每當想到這些,他深知不該對世間抱有過度謹慎,甚至些許排斥的心理。可當領受到的好意大大超過自己的真實價值時,他不能自已地會對這世間產生畏縮感。

就這樣,到了告別的時候。

大家祝福武藏一路順風。

時間在送行者與被送行者間悄悄流逝。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船被解開了船纜,船上的武藏與岸邊的人們互致別情時,大大的船帆已經在海天相接的背景下張開了。

這時,有一位在船出航後晚到一步的旅者跑了過來。

“糟了——”

剛出港口的船隻明明就在不遠處,卻也隻能幹著急了。因為些許的遲到,沒能趕上的年輕人無奈地跺著腳。

“啊,遲了。我不貪睡就好了。”

那望著愈行愈遠的船影的眸子中,充滿了因遲到沒能趕上船的懊惱。

“莫非是權之助?”

在船開走後,他仍然佇立在岸邊的人群中,光悅發現了他,邊向他走去邊打招呼道。

夢想權之助將手中的手杖向腋下一夾。

“哦,您是……”

“我們曾在河內的金剛寺見過。”

“對了,想起來了,是本阿彌光悅先生。”

“看到你沒事,真是為你感到高興。我聽到一些關於你遭遇險境的事情,很是為你擔心。”

“您聽誰講的?”

“聽武藏先生說的。”

“啊,聽先生說的?……先生怎麽知道的?”

“是從小倉那邊,細川家的家臣長岡佐渡給武藏先生寫的信中得知的,說你被九度山那些人抓住了,懷疑你是密探,可能已被加害了!”

“可是……”

“武藏先生在今早出發前一直住在我那裏。小倉那邊知道了武藏先生的居所後,幾次給武藏先生來信,信件中除了說你的事情,還說伊織現在在長岡家。”

“啊……這麽說伊織也平安無事了!”

看樣子權之助是現在才知道此事,一臉茫然的樣子。

“咱們坐下來聊一會兒吧!”

光悅帶權之助來到附近的茶屋,借了長凳,坐下來談了許多,也難怪權之助會感到意外。

傳心月叟——九度山的幸村,當時一見權之助,便看出了權之助的為人,馬上向他道歉——是部下的過失。並趕緊命人解開了綁在權之助身上的繩索。

權之助也算是因禍得福,幸得一位知己。

幸村的手下還幫權之助四處尋找墜落斷層的伊織,不過一無所獲。

因為斷層底沒有伊織的屍體,權之助相信——伊織一定還活著。

可在帶回伊織前,權之助自覺無顏再見師傅。

就這樣,權之助在近畿地區遊走。

碰巧近來武藏和細川家佐佐木小次郎約戰一事引發巷間熱議,權之助因此得知武藏就在京都一帶,為了能早日見師傅,權之助更加焦急地四處尋找伊織的下落。

昨天從九度山那裏得知師傅武藏就要啟程去小倉了,若是去了小倉,又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權之助急了,顧不得什麽顏麵不顏麵的了,趕緊向這邊趕來。不曾想還是來晚了,造成一步之差的巨大遺憾,權之助不住地歎息。

光悅安慰道:“你也不要太懊悔了。雖然下一班船要等上好幾天,但你可以從陸路追趕,相信你一定能在小倉與武藏先生相會的,到時再拜訪一下長岡家,與伊織會合——”

“我原本是打算陸路前行的,可是在到達小倉前,我還有件事想要勸勸師傅,有些貼心的話想要對師傅講。”

權之助傾訴衷腸道。

“還有,這次出發,恐怕對於師傅來講關乎一生的沉浮榮辱。師傅平日裏總是一心專注於修行,雖然我對師傅能贏得這場比武很有信心,可是畢竟現在我們還不知道結果,無法斷言修行者必勝,驕者必敗。有些東西是人無法左右的,勝敗乃兵家常事!”

“不用太擔心,從武藏先生沉著冷靜的狀態來看,他應該比較有自信能贏得這一戰。”

“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我聽說佐佐木小次郎也並不簡單,是少有的天才。特別是自從他出仕細川家以來,每日朝暮更加勤勉於鍛煉,更加強於自戒。”

“這是一場傲慢的天才與資質平庸、孜孜不倦的人之間的比武。”

“我不覺得武藏先生資質平庸。”

“不,他絕非天賦異稟。他從未以自己的才能而自視甚高,因為知道自己資質平庸,他不斷苦練,向上攀登。這其中的辛苦恐怕隻有他自己知道。當終有一天,這份苦練有了成效,他終於鏗然發光,人們首先想到的是感歎他的天賦異稟。這樣的感歎其實是懶惰的人的一種自我安慰罷了!”

“這樣說來也是,真是多謝提點。”

權之助覺得自己從這番話中也受益匪淺。他望著光悅那恬靜、寬闊的側臉想道——這個人也是。

看起來光悅是位悠閑的閑雲野鶴式的人物,眸中無任何狡黠與鋒芒,可一旦他投入被他視作生命的藝術世界,他眸中閃爍的光芒是完全不同的。那種差異就如同風平浪靜的湖麵與孕育山雨的湖麵一般。

“光悅先生,還不回去嗎?”

有一位年輕的身著法衣的男子向茶屋內張望道。

“哦,是又八啊!”

光悅站起身來。

“那我先走一步了,還有同行的人在等著我。”

見光悅要離開,權之助也站起身來。

“您要去大阪嗎?”

“是的。若是來得及的話,打算今晚乘夜船從澱川回去。”

“那到大阪這段路我們同行吧!”

權之助決定通過陸路趕去豐前的小倉。

帶著年輕妻子的灰屋老板之子,細川藩的留守居,還有其他若幹人等,大家開始三三兩兩地沿來時的路返回了。

又八的現在和他之前遭遇的種種成了路上三人談論的話題。

“若是武藏兄能發揮好,能贏就好了,那佐佐木小次郎也非等閑之輩,也是很厲害的……”

又八時不時地露出擔憂之色。他知道佐佐木小次郎的可怕。

黃昏——

三個人已經走在大阪混雜的人群中了,不知何時,又八消失不見了。

“去哪兒了?”

光悅和權之助沿原路往返於人群中,尋找又八的身影。

他們找到又八時,他正呆呆地站在一座橋旁。

“在看什麽?……”

兩個人遠遠地疑惑地望著又八。又八的目光似乎全部傾注在了河灘上忙著洗鍋碗瓢盆、蔬菜、糙米的一群長屋婦女那裏。

“看他那樣子好奇怪!”

因為發現又八的神情非同一般,兩個人故意不去打擾他,在遠處等待。

“啊……是朱實。是朱實沒錯!”

又八獨自低語。

他在河灘上的一群洗涮的婦女之中發現了朱實。

感覺這份偶遇更像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

在江戶的芝區的長屋中,曾喚她為老婆。不想經曆了這麽多,在自己身披法衣後,仍能遇見她,與她的因緣竟是如此之深。又八為自己當初那段浪**往事感到羞恥。

朱實的樣子已經不同於以往了。

不管她再怎麽變,自己仍能在偶然路過的橋頭一眼認出她,恐怕這是旁人做不到的。這是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的生命之間的感應與交匯。

放下這些暫且不說。

變化非常大的朱實,已經幾乎不再有以前的風情與姿態了。她用髒髒的背帶背著一個兩歲多的嬰孩兒。

是朱實的孩子!

又八心中一震。

朱實的麵龐清瘦得讓人不敢相信。布了一層塵埃的頭發被簡單束起,穿著不甚體麵的木棉筒袖和服,衣角高高係起,手腕上掛著看起來很重的提籃,正在健談的長屋婦女們的嬉笑吵鬧聲中,彎腰叫賣。

她的提籃中還剩有海草、蛤、鮑等。背上的嬰孩兒會時不時地哭泣,每當這時,她便放下提籃,先哄孩子,哄好孩子後,再繼續向那群婦女兜賣。

啊……那個孩子?

又八的雙手按向自己的麵頰,在心裏算著年月。若是兩歲的話,那正是在江戶的那段時間。

這麽說的話——

在數寄屋橋旁的平地,自己與朱實被奉行所差人杖笞一百時,她的腹內就已經懷著這個孩子了。

……

傍晚微薄的夕陽經由河水將光線投射到又八的臉上,映著那閃閃的淚光。

他忘記了身後來來往往的人群。當不知情的朱實終於提著沒能賣出去的籃中之物,步履沉重地沿河灘向前走去時,他什麽都不顧地喚道:“喂——”

同時揮著手跑了過去。

光悅和權之助也趕緊跑了過去。

“又八,怎麽回事,怎麽了?”

又八扭過頭去,這才意識到同伴的擔心。

“啊——抱歉。其實……”

又八很想解釋,可是在這樣的緊急情況下,三言兩語怎能解釋清楚?

特別是剛剛胸中湧起的抉擇,他自己都很難說清楚。

事出突然,無法不唐突。又八將結在喉頭的紛繁感情,化作最直截了當的話:“我有些事情,想還俗了。大師還沒有真正為我剃度,所以可以不必稟報大師。”

“什麽……還俗?”

又八以為這樣說是當下最讓人明了的表達,可在局外人耳中,這簡直是豈有此理。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看你的樣子怪怪的。”

“詳細的我現在說不清楚,也許你會笑我,我遇到以前跟我生活在一起的那個女人了。”

“哈,遇到以前的女人了?”

兩個人呆在了那裏,又八依舊一副極其認真的麵孔。

“是的,她背了一個嬰孩兒。算算時間,應該是我的孩子。”

“真的嗎?”

“她剛剛真的是背了一個孩子,在河灘上叫賣東西。”

“不不,冷靜下來好好想想。不知道你們是什麽時候分開的,真的是你的孩子嗎?”

“對於這點,我沒有懷疑。我已經成為父親了,而自己竟然剛剛知道,真是慚愧。……看見她那帶著孩子,賣小貨物苦苦謀生的樣子,我心中十分難過、愧疚。對她們我必須盡些自己的義務。”

光悅與權之助不安地互望一眼。

“看來,他不是開玩笑。”

又八脫下法衣,取下數珠,交到光悅手中。

“真是慚愧,拜托將這些交給妙心寺的愚堂大師,並麻煩您轉告大師又八要暫且在大阪盡身為人父的責任。”

“你真的決定這樣做了嗎?”

“大師對我說過,我隨時可以回町裏。”

“嗯……”

“大師還說過,不在寺廟中依然可以修行,身處世間的修行才是最難的。比起那些厭惡世間的醜陋,入寺尋求一份潔淨的人,身處謊言、肮髒、**、爭奪等醜惡旋渦中,還能保持身心的潔淨,出淤泥而不染者才是真正領悟到修行真髓的人。”

“嗯,的確。”

“我已經在大師身邊一年有餘了,可還仍未有什麽法名,至今仍被喚作又八請拜托轉告大師,若是日後我再遇到什麽不解之事,還望大師不吝賜教。”

說罷,又八向河灘方向跑去,在夕霧中追趕著那若隱若現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