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麻線球

什麽人?

武藏完全不清楚那三個人到底是什麽來曆。不過武藏心中做好了隨時對抗威脅生命的敵人的準備。

殺伐無序這種亂世的遺風現在依然存在。在曾經的充盈著陰謀與間諜的亂世中生存的人們被社會環境磨煉得是那樣疑神疑鬼,甚至連枕邊的妻子都不相信,骨肉親情也**然無存。如今,這種歪風依然存在。

難道——

至今為止,被武藏手刃的人,還有因為他在社會上敗北的人不計其數。再加上那些敗者的親屬,數量甚是龐大。

不管是不是正當比試,不管武藏是不是占著理,總有敗者將武藏視作仇敵。比如說又八的母親便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在這樣的形勢下,有誌於這條路的人隨時都可能遭遇到生命危險。危險和敵人是揮之不去的,就算去修行,危險的地位也穩如磐石,敵人也會層出不窮。

將睡夢時的危險視作一種磨煉,將不斷威脅自己生命的敵人視作老師,當劍之道最終能夠幫助你永久地安身立命、保家衛國、擁有菩提一般的心境時,你便可以嚐到永恒的喜悅。可是在此之前有一段艱辛無比的道路要走,還要承受時不時襲來的疲憊、虛無、無為等種種束縛。突然發現彎著身子的敵人的身影向這邊走來了。

矢作橋的橋身處——

武藏原本屈身靜觀,一瞬間感覺自己平日裏的怠惰、迷惘全都順毛孔蒸發出去了。

是一種**裸地暴露在危險前的凜然感使然。

“……咦?”

武藏想靠近敵人,確認一下他們到底是誰。那邊的影子見沒有找到想象中的武藏的屍體,開始向能藏身的暗處張望過來。

望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武藏的心中依舊感到疑惑。那行動非常敏捷,一身黑衣打扮,佩帶腰刀、鞋襪輕便利落的浮遊之徒並不像是普通的民間武士。

這一帶的藩士有岡崎的本多家、名古屋的德川家,從這方麵看,應該不存在什麽危險因素。真是奇怪,可能是認錯人了。

不,如果說認錯人了的話,那時常在露地口和竹林中窺看的到底是誰呢,就連隔壁的夫妻二人都感覺到了他們的目光。看來他們應該是知道自己就是武藏的,之前隻不過是在尋找時機而已。

“哈哈……橋的那邊還有同伴。”

武藏望過去,躲在那邊暗處的三個人,在那裏重新裝好火繩,向河的對岸揮舞起火繩來。

那邊竟然也有裝備整齊的同夥,看來這些敵人還真是準備周全。

他們一定是摩拳擦掌,決心就在今晚幹掉他。

武藏往返於八帖寺要經常通過這座橋,這些敵人定是掌握了這一點,充分了解了橋這裏的地形特點,準備好了武器。

武藏依舊靜靜躲在橋身處。

他知道,若是貿然跳出去,子彈定會飛過來。撇開敵人跑上橋,也跑不出子彈帶來的危險。可是,一直蹲在這裏也不是個辦法。那對岸的同夥也在用火繩向這邊的敵人發送著信號,事態早晚會對他不利。

就在這危急時刻,武藏想出了應對方法。不依賴兵法,所有的理論係統隻成立於平時,到了真正的關鍵時刻,瞬間的決斷通常是最起作用的,一板一眼的理論往往會掣肘,“直覺”最重要。

不可否認,平常的理論為“直覺”提供了纖維,可是當事態緊急的時候,我們沒有時間去理性思考,延誤了時機,等待的就隻有失敗。

雖然“直覺”無知的動物也有,可是我們不要把這種“直覺”同無知的天然感官反射混淆在一起。隻有經過了智能等各方麵訓練的人,才能超越理論,達到研習理論的終極目的,在瞬間爆發出正確的直覺判斷。

特別是在劍術上。

在武藏現在所處的這種情景下。

武藏屈身向敵方大聲喊道:“你們即使潛伏起來,我也能看見火繩。沒有用的。若是找我武藏有事的話,請過來吧。我武藏在這裏。”

川風猛烈地刮著,讓人懷疑聲音是否能夠順利傳到,不多時,第二聲槍響和飛奔而來的子彈驗證了他們確實聽到了。

武藏在喊完話後便換了個地方。沿橋身移動了九尺左右,在與子彈擦肩而過的同時,他向敵人隱藏的地方躍去。

那三個敵人還沒來得及上第二發子彈,用火繩點燃彈藥,便見武藏揮舞著刀,跳了起來,他們非常驚慌。

“呀——”

“啊——”

這三個人若是及時反擊的話應該還來得及,可惜的是他們沒有合作好。

武藏朝這三個人劈來,大刀正中中間迎著刀鋒的人。緊接著武藏用左手上的腰刀向左側的人一個橫砍。

另外一個人扭頭就跑,由於太驚慌了,他像瞎子一樣撞到了橋欄杆上,就像要將橋吃掉一樣,然後正一正方向,繼續向前沒命地跑。

武藏沿著欄杆用平常的步子前行,沒再感覺到有什麽動靜。

走了幾步,武藏像是在等該來的敵人一般停住了腳步,依舊沒有再發生什麽。

回到家後,武藏便睡下了。

第二天,他又作為無可先生坐在小桌前領著一群孩子習字。

“有人在嗎——”

來了兩個侍衛,站在廊簷處向裏麵張望。因為狹窄的房門口處堆滿了孩子的鞋子,所以他們繞過房門口,來到後窗處。

“無可先生在嗎?在下是本多家的家臣,奉命來到這裏。”

武藏在孩子中間抬起了頭:“我是無可。”

“無可是您的假名吧,尊公本名是不是叫宮本武藏?”

“嗯——”

“原來您確實隱居在此處。”

“我是武藏沒錯。不知有何事?”

“您知道藩內的近侍首領亙誌摩嗎?”

“這個,不是太清楚。”

“您應該知道的。您曾去參加過兩三次俳諧會。”

“我是受人邀請去參加俳諧會的。無可這個名字並不是我的假名,是我在俳諧會上偶然想出的俳名。”

“啊。是俳名啊。不管怎樣,亙誌摩大人也很喜歡俳諧,家中經常聚集很多吟友。他說想和您聊上一晚,在下特來邀請您。”

“要是聊俳諧的話,還有很多比我更適合的風流之士吧。我雖受人邀請,一時興起去參加過俳諧會,可是我根本就是一個不解風情的土人。”

“啊,不是。不是想和您切磋俳諧。亙誌摩大人聽說過您的一些事情,所以想見見您。想來應該是想聊聊武藝之類的事。”

習字的孩子們都停下了筆,很擔心地望著先生和站在庭院中的兩名侍衛。

武藏不再說什麽,隻是望著簷下的兩名受差遣的侍衛,看起來是在做著決定。

“好吧。那我就承蒙邀請,前去拜訪亙誌摩大人。時間呢?”

“若是您沒有什麽不便的話,就今晚。”

“亙誌摩大人的宅邸在哪裏?”

“在下到時會來接您。”

“那我就恭候了。”

“那——”兩名侍衛互相交換了下目光。

“就不打擾您了。武藏先生,打擾您上課,真是失禮了。我們到時再來接您。”

說罷兩人轉身離去了。

製筆工匠的太太在隔壁的廚房不安地向這邊張望。

武藏見客人回去了,邊望著小手、小臉滿是墨跡的孩子們,笑著說:“喂喂。不要隨意分神停下手來。好了,快點學習,先生和你們一起來。別人的講話聲、蟬聲,此時都不應該進耳。小的時候你們若是容易懈怠的話,長大後就得像先生一樣,還得習字。”

黃昏——

武藏準備了一下。

穿上了一條和服裙褲。

“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去了,找個理由拒絕了吧……”

隔壁的太太前來阻止,差點兒沒哭出來。

可是,沒過多久,前來迎接的轎子便到了露地口。並不是像畚箕一樣的町轎,而是類似於神輿一般的華麗轎子。早晨來的那兩名侍衛和一名小隨從跟在一旁。

怎麽回事?附近的人都投來好奇的目光,轎子的周圍站滿了人。見武藏被侍衛們迎著進入轎內,有人煞有介事地對周圍人說,看來這位私塾先生出人頭地了。

一些孩子叫來其他的孩子。

“先生可了不起了!”

“能坐上那種轎子的人,特別厲害。”

“去哪兒呢?”

“不再回來了吧?”

放下轎簾後,侍衛在前開道道:“喂,讓一讓,讓一讓。”

並命令抬轎的人:“快點兒。”

天空在晚霞的輝映下,紅彤彤的十分美麗。人們議論紛紛。在人群散去後,隔壁的那位太太出門倒了趟混著瓜子、飯粒的髒水。

這時,有一位帶著年輕弟子的和尚走了過來。看僧衣可以知道他便是禪家的雲水和尚。隻見他秋蟬一般的黝黑皮膚,眼睛深深凹陷在高高的眉骨下,眸子閃亮。年紀四五十歲,這種禪家人的年紀一般很難憑凡胎肉眼猜測得出。

身材瘦小,沒有贅肉。可是聲音卻很洪亮。

“喂,喂——”

他扭過頭去望著身邊長得像越瓜一般的弟子。

“又八吧。又八和尚!”

“是,是。”

沿街迷茫地邊張望邊行走的又八和尚慌忙來到秋蟬一般麵孔的雲水和尚麵前,低下了頭。

“還不清楚在哪兒嗎?”

“在找。”

“你沒來過這裏嗎?”

“是,通常是他來山上找我。”

“在這附近打聽一下吧!”

“是。打聽一下吧!”

又八向前走了幾步又馬上返了回來。

“愚堂大師。愚堂大師。”

“嗯——”

“知道了。”

“知道了嗎?”

“就在前麵的那個露地口上有一塊看板。上麵寫著啟蒙學堂,無可什麽的。”

“哦,是在那裏呀?”

“我去看看吧。愚堂大師,您在這裏稍候。”

“算了。我也去吧。”

前天夜裏和武藏說了那些話的又八心裏一直沒放下自己說的話,不過今天卻有驚喜降臨了。

兩個人望眼欲穿等待的愚堂和尚終於從旅途中歸來,來到了八帖寺。

又八趕緊將武藏的事情講給愚堂和尚,愚堂和尚還記得武藏。

“見見麵吧,把他叫來吧。不,他已經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男子漢了,我去找他吧。”

就這樣,愚堂和尚隻在八帖寺稍事休息,便在又八的帶領下來到了町內。

武藏知道亙誌摩在岡崎本多家的家臣中屬重臣之列,可他對這個人本身卻了解甚少。

到底為什麽叫自己過去呢?

武藏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與昨晚在矢作橋附近受襲有關?自己當場砍了兩個黑衣打扮、貌似家臣的膽小鬼,難道那兩人是他的家臣,現在他要拿這個來說事?

另外,他也想到,是不是平日裏總是盯著自己的那些人覺得自己不太好對付,於是最終決定亮出幕後黑牌亙誌摩,打算跟自己正麵交鋒。

不管怎麽說,不像是有好事,武藏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

到底打算怎樣應對呢?

若是有人這樣問的話,他隻有一句話。

隨機應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到了關鍵時刻紙上談兵是萬萬使不得的,隻有隨機應變才是上上策。

這變到底是在途中發生呢,還是在自己要去的地點發生呢?

一切還是未知數。

在轎子中,感覺就像在海上隨波搖晃一般,外麵一片漆黑,隻聽得到鬆風的聲音。從岡崎城的北郭到外郭一帶鬆樹很多。現在要通過鬆林了吧——

……

武藏看起來就像完全沒什麽警惕之心一樣,半閉著眼睛,似睡非睡的樣子。

“吱”的一聲響起開門的聲音。

抬轎人的腳步放慢了,微微傳來家臣們的說話聲,還有能感受到柔弱的燈火。

“到了吧!”

武藏下轎望去。有殷勤的侍從默默迎來,將他引入寬敞的客廳。這間客廳的卷簾都是卷起的,四麵通達。帶著濤聲般聲音的鬆風源源不斷,讓人感覺清涼無比,忘記夏日,燭火明滅。

“在下亙誌摩。”

主人見客人來了,趕緊接應道。

看起來他五十歲左右,很剛健,典型的三河武士。

“在下武藏。”

武藏以禮相回。

“請不要拘禮。”

亙誌摩點頭致意,很親和的樣子。

“聽說前天您在矢作橋附近斬殺了兩名年輕的家臣。……這是事實嗎?”

他單刀直入地說道。

不容過多的思慮,武藏也沒有包著藏著的意思。

“是的。”

接下來會怎樣呢?武藏凝視著亙誌摩的眼眸。燭火的光影在兩個人的臉上匆匆變幻。

“關於這件事。”亙誌摩慎重地開口了,“我必須向您道歉。武藏先生請您原諒。”

他低下了頭。

可是武藏還沒有真的接受這份歉意。

據亙誌摩說,他是今天才聽說這件事的。

“當時有消息傳到藩內說是死了兩名家臣,是在矢作橋附近被斬殺的。經調查,他們是與您進行的打鬥。您的大名我早有耳聞,但是之前我並不知道您就住在城下。”

看起來亙誌摩並不像說謊,武藏也姑且信之。

“關於他們為什麽會在暗處偷襲您,我也進行了仔細調查。原來我這裏的客人中有一位東軍流的兵法家,叫三宅軍兵衛,是他的門人和藩內的四五名人員一起謀劃了此事。”

“……哈哈?”

武藏還是一副不解的樣子。

隨著亙誌摩接下來的話,武藏漸漸明白了。

三宅軍兵衛的直係弟子中,有以前在京都的吉岡家做過事的人,本多家的弟子中也有幾十人是吉岡門流的人。

這些人互相傳言:最近在城下有一個化名無可的流浪武士,據說他就是在京都的蓮台寺野、三十三間堂、一乘寺等地相繼殺害吉岡一族,讓吉岡家絕了後的宮本武藏。

他們對武藏的深深的怨恨於是又被勾了出來。

真是礙眼。

去收拾收拾他。

最終這些人決定:殺了他。

他們精心地策劃,不想前夜卻失敗了。

吉岡刀法之名,威震各地,現在仍引來不少人的羨慕之心。可以想象得到,在它全盛時期,各地有多少門徒。

光本多家學習過吉岡刀法的就有幾十人。武藏相信此言不虛,也理解那些恨自己的人的心情。可是這些情感隻是單純的人類情感,他們並未站在武門的角度上考慮問題。

“對於他們的魯莽而卑劣的行徑,我今天在城內已經斥責過他們了。由於客人三宅軍兵衛先生的門人也混在其中,三宅軍兵衛先生也感到非常不安,想見見您,道個歉。……怎麽樣,若是可以的話,我把他叫過來,介紹你們認識吧!”

“三宅軍兵衛先生若是不知道就算了吧。作為一名兵法者,前夜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

“不,不管怎麽說還是見一見吧!”

“道歉什麽的就算了。若是談論武士道的事情的話,我倒是挺想見一見久聞大名的三宅軍兵衛先生的。”

“您跟三宅軍兵衛先生想到一塊兒去了。那我快去請他吧!”

亙誌摩趕緊讓家臣去傳達意思。

三宅軍兵衛先生看起來是先等在附近別的房間了,不多時就帶了四五名弟子進來了。這些弟子都是堂堂的本多家家臣。

應該是沒什麽危機了。看起來是這個樣子。

亙誌摩將三宅軍兵衛和其他幾個人一一介紹給武藏。

“前天夜裏的事情,請不要放在心上。”

三宅軍兵衛為自己門人犯下的錯事道歉道。而後大家在席上毫無嫌隙地聊起了武術及世事。

武藏問道:“在世間很難找到與東軍流同流的流派,這個流派是先生創始的吧?”

“不,並不是我創始的。”

三宅軍兵衛說道。

“我的老師是越前的人,叫川崎鑰之助,傳書上記載他在上州白雲山上閉關研習,開創了一代流派,其實他應該是向天台僧東軍和尚學習的東軍流技藝。”

說罷,三宅軍兵衛又重新審視了一下武藏。

“以前聽你的名字感覺你應該是更年長的,沒想到這麽年輕。以此為機緣,想請你指教一下。”

他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

武藏輕輕帶過:“以後還會有機會的……”

並帶著辭行的意思向亙誌摩說道:“路我還不太熟。”

三宅軍兵衛趕緊挽留道:“天還早呢,回去時派人將你送到町口吧!”

然後三宅軍兵衛接著說:“當我聽說有兩個門人在矢作橋被你斬殺了時,我趕過去看了屍體,感覺兩具屍體的位置和身上的刀痕並不相稱,有些奇怪。……問了那個逃回來的門人,他說他也沒看清,隻知道你是雙手同時持刀。若真是這樣的話,這可真是世上少有的招數,可以稱之為雙刀流吧?”

武藏笑著說,自己並沒有下意識地去使用兩把刀。總是一體一刀,還不能自稱為雙刀流。

可是三宅軍兵衛他們依然不依不饒地說:“太謙虛了。”

三宅軍兵衛針對兩刀的技法沒頭沒腦地問了各種近似於幼稚的問題,到底是怎樣練習的,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同時將兩把刀運用自如,等等。

武藏已經不想多留了,怎奈這些人抓住他問個不停,一時脫不開身。突然他發現在壁龕處立著兩把槍,便向主人亙誌摩征求能否借一下這兩把槍。

得到主人的許可後,武藏從壁龕處取下這兩把槍,來到在座各位的中間。

“……咦?”

大家疑惑地望著武藏,不知他要幹什麽。莫非是想通過兩把槍來回答關於雙刀的問題?

武藏左右兩手持槍,單膝跪地。

“雙刀是一刀。一刀亦是雙刀。左右手為一體。所有的一切,道理都是一樣,理之極致,無流派之分。——獻醜了。”

說著持槍展示起來。

“請別見笑!”

話音剛落,隨著“呀”的一聲呐喊,隻見兩把槍“呼呼”地被揮舞起來。

在座的都感覺到了槍起槍落帶起的風聲,兩把槍在武藏的肘間旋成了空心麻線球。

……

震驚四座。

武藏收手,使槍回到原位,微笑道:“失禮了。”

說完便向各位辭行,轉身出門了。

在座的依舊愕然於剛剛的表演,還沒有緩過神來,原本說回去有人送武藏,可武藏已經出門了,卻沒有人跟出來。

回首望向門內——

在颯颯的鬆風、墨色的夜幕中,客廳的燈依舊意猶未盡地微微閃爍。

……

武藏鬆了一口氣,終於從刀光劍影的威脅中脫身了,這道門如虎口一般。在這些摸不清底細的對手麵前,武藏是毫無防備之策的。

既然真實身份已經暴露了,也釀成了不可挽回的事件,武藏覺得岡崎已經不是久留之地了,該趁今晚速速離開了。

“和又八的約定怎麽辦?”

武藏在思慮中前行。就在看到岡崎人家的燈火時,意外地從路旁的小佛堂處傳來又八欣喜的聲音。

“哦,武藏兄。——是又八,擔心死我了,我一直在這兒等你呢!”

見武藏平安歸來,又八也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

“怎麽在這兒?”

武藏疑惑不解。

這時,他發現在小佛堂的房簷下還坐著一個人,顧不上聽又八細細道來,武藏向那個人走去。

“這不是禪師嗎?”

武藏趕緊叩拜。

愚堂和尚望著武藏的背,片刻說道:“好久不見!”

武藏也抬頭道:“好久不見!”

短短的一句話中匯集了萬千感慨。

對於武藏來說,能將自己從無為的苦海中拯救出來的人非澤庵或愚堂和尚莫屬。日也盼夜也盼,終於盼到了愚堂和尚。武藏仿若仰望月空中的明月一般,仰望著愚堂和尚。

又八和愚堂和尚都為武藏今晚是否能夠平安歸來頗為擔心。都怕武藏被困在亙誌摩府中無法脫身。為了了解狀況,他們決定去亙誌摩府邸處一探,正好走到此處。

又八和愚堂和尚在武藏剛剛起身離開後,找到了他的住處,聽隔壁的太太說起經常有人在附近盯著武藏,今天看到有侍衛來找武藏。他們擔心不已,決定去找找武藏,若發現有什麽不妥,看看有無應對之策。——通過一旁的又八,武藏了解了這些。

“勞煩二位費心了,真是過意不去啊!”

武藏表示深深的謝意,依舊跪在愚堂和尚的麵前,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終於,他盯著愚堂和尚的眼眸大呼一聲。

“大師——”

“怎麽了?”

就像母親能讀懂孩子的眼神一般,愚堂和尚感受到了武藏的無助。

“怎麽了?”

愚堂和尚又問了一遍。

武藏握住愚堂和尚的雙手。

“距在妙心寺參禪第一次見到您,已經過去十年時間了。”

“是啊!”

“雖然過去了十年時間,可是我到底前進了多少,如今內心充滿困惑。”

“怎麽還說這樣幼稚的話。應該相信自己。”

“真是遺憾。”

“什麽?”

“修行上總是有達不到的境界。”

“整天都將修行掛在嘴上的人怎能達到什麽境界?”

“那麽,我要是放棄呢?”

“那就前功盡棄了。還不如一開始就什麽都不懂的無知者。”

“放棄的話,會一落到底,攀登的話,卻總也攀登不盡,有種懸在峭壁上的感覺。我現在有些手足無措。——不管是對於劍道還是我自身,都是一片茫然。”

“這就是問題的所在。”

“大師——我期盼與您見麵的這一天已久了。我該怎麽辦?不管我怎麽做都無法擺脫現在的這種迷惘與無為的狀態。”

“這個我也幫不上忙,隻有靠你自己。”

“請讓我和又八在您的膝下聆聽教誨吧。或者,請您給我當頭棒喝,將我從虛無中喚醒吧。……大師,拜托了!”

武藏伏地懇切地請求道。臉幾乎都粘到了塵土,雖未流淚,聲音哽咽,聞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苦悶。

可是,愚堂和尚卻不為所動的樣子,默不作聲地離開了小佛堂的房簷處,隻喚了一聲:“又八,走吧!”

說完他便先行一步了。

“大師——”

武藏起身追趕過去。拉住愚堂和尚的衣袂,祈求答案。

愚堂和尚默不作聲,隻回頭望著武藏。見武藏並不罷休,愚堂和尚說道:“空無一物。”

稍頓了頓,他又道:“還有什麽?你祈求得到什麽施與——隻有一喝。”

愚堂和尚舉起了拳頭。

仿佛真要打過來。

……

武藏鬆開愚堂和尚的衣袂,還想說些什麽,愚堂和尚卻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

武藏茫然地望著愚堂和尚的背影,又八上前急急地安慰武藏:“禪師好像不喜歡太囉唆。我在寺裏看見他時,跟他將你的事情,還有自己的想法,希望拜他為師的意願都說了,他都沒有仔細聽,他當時隻說‘是嗎,那麽先給我係下草鞋’。……所以你也別說太多了,跟過來就是了。等他心情好的時候,再多請教他吧!”

這時,遠處愚堂和尚停下了腳步,又喚了又八一句。

又八應了一聲,又對武藏說道:“好吧,就這樣吧!”

說罷,又八匆匆朝愚堂和尚追了上去。

看來愚堂和尚對又八比較滿意。武藏很羨慕被愚堂和尚收為弟子的又八,也反省自己缺少又八那份單純與坦率。

“是啊。再怎麽多說也無用!”

武藏感覺到體內有噴薄欲出的火焰在燃燒。哪怕是剛剛那一拳真的打來,武藏也是甘心接受。若是未能在此處得到提點,就這樣分別了的話,還要何時才能再見麵呢?在這不知存在了幾萬年的悠悠天地之中,短短幾十年的人生轉瞬即逝,能見到難以見到的人,是多麽難得啊。

“這難得的機緣。”

武藏熱淚盈眶,定定地望著愚堂和尚遠去的背影。

我要失去這寶貴的機緣嗎?

不行!

我一定要祈求到我所要的答案。

武藏趕緊向愚堂和尚的方向追了上去。

不知道愚堂和尚知不知道武藏跟在後麵。

他沒有回八帖寺,也許他壓根兒就沒有打算再回去,他已經過慣了閑雲野鶴的生活。他出了東海道,向京都的方向走去。

愚堂和尚若是住在帶米自炊的小客棧的話,武藏便睡在小客棧的簷下。

每當早晨看到又八為師傅係草鞋,武藏就為友人而感到高興。而愚堂和尚即使看到武藏也並不打招呼。

武藏並未因此而感到委屈,還怕惹愚堂和尚煩,隻遠遠地恭敬地跟著。——從那天夜裏起,武藏將留在岡崎陋巷的避風居所、那裏的一桌一椅,竹筒插花,還有隔壁太太、街坊裏姑娘們的傾慕目光,與藩內人的恩怨糾葛都忘得一幹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