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胚

“還沒回來嗎?”

柳生兵庫很擔心地在中門附近徘徊。

阿通乘醜之助的牛出門後不知去向,遲遲未歸,城內一陣騷亂。

因為兵庫接到一封來自江戶的急信,想給阿通也看看,結果遍尋不到阿通,這才發現她已不在城內。

“有誰去月之瀨那邊尋找了嗎?”

兵庫問道。

“您放心吧。有七八個人已經趕過去了。”

一旁的家臣們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助九郎呢?”

“去城下了。”

“是去找阿通了嗎?”

“是的。說是要從般若野找到奈良。”

“不知現在怎麽樣了。”

又等了一會兒,兵庫大歎一聲。

他對阿通抱著純潔的愛戀。不過他心裏也十分清楚阿通到底愛著誰,所以他隻將他的愛戀純純地壓在心底。

在阿通的心裏住著一個叫武藏的人,可是兵庫對阿通的愛依然絲毫不減。從江戶的日之窪到柳生這段長長的旅途,還有祖父石舟齋臨終之際,在枕邊悉心照料的這段時間,讓兵庫有機會更加了解阿通的性情。

讓這樣的女子日思夜想的男人真是幸福啊!

兵庫甚至羨慕起武藏來。

可是兵庫不是橫刀奪愛的那種人。他為人處世都謹遵武士道原則,哪怕是愛戀。

雖然還未曾見過麵,可是既然是阿通愛著的男人,兵庫可以想象出武藏是什麽樣的人。將阿通平安地送到武藏手中不僅是祖父的遺願,也是自己這武士的朦朧的愛戀的最好表達。

卻說今天他原本打算拿給阿通看的急信是從江戶的澤庵那裏來的信,日期是去年的十月末,不知為什麽遲得跨了年度,到今天才送到兵庫手上。

信中的內容大體是:武藏在你叔父但馬守大人和北條大人等人的推薦下,即將被聘任為將軍家的教師,等等。

此外還說,若是如此,武藏將擁有自己的宅邸及隨從。希望阿通能盡早趕回江戶,諸事回頭再詳談之類。

她該多高興啊!

兵庫感同身受,趕緊拿著信去給阿通看,可是哪裏都不見阿通的蹤影。

又過了不久,阿通終於在助九郎的陪伴下回來了。

去月之瀨方向的侍衛們也找到了醜之助,將醜之助帶了回來。

醜之助覺得自己闖禍了,一個人一個人地當麵道歉。

“請原諒我吧,真是對不起!”

然後又急匆匆地說:“我母親肯定也在擔心我,我要回荒木村了!”

“說什麽傻話。現在回去的話,若在途中再遇到那些月之瀨的流浪武士,被捉了回去,你可就小命不保了。”

助九郎嗬斥道,其他侍衛也說:“今晚就在城內住吧,明天再回去。”

並安排他與男仆們一起住在外城郭的柴房裏。

兵庫將阿通約到一個房間內,給她看了江戶來的急信。

“怎麽辦?”

兵庫打探阿通的心意,馬上就快四月了,叔父宗矩很快就可以被準假回鄉了。他問阿通是到時和叔父一起回江戶,還是自己一個人先起程。

一聽說是澤庵的信,阿通便聞著墨香歡喜得不得了。

更何況澤庵還帶來了武藏近期將出仕幕府,在江戶自立門戶的消息。

已經幾年不見了,收到這封信,讓阿通覺得一日三秋,哪裏還等得到四月。

她那恨不得馬上飛過去的心情在臉上表露無遺。

“想明天就……”

她喜悅地小聲說道。

兵庫點點頭。

“也好!”

他自己也無法在此久留。來年就要接受尾張的德川義直公的聘用前往赴任了,要去一趟名古屋。

可是,那也要等叔父回鄉後,安排完祖父的正式殯葬後才能離開。

他很想盡量送阿通半程,可若阿通這麽快起身的話,他將無法抽身相送。

去年十月末發出的來自江戶的信件,竟然跨年到今天才送到,看來途中的通行及住宿並不像表麵看起來那樣秩序井然。一個女人家獨自踏上漫長的旅途,總還是不能讓人放心的,不知阿通有沒有想到這些——兵庫講出了自己的顧慮,再次確認阿通的想法。

“……沒問題。”

阿通深深地領受了他那勝似親人的好意。

“我已經習慣奔波了,也算了解世事,不必為我擔心的。”

於是當夜,城中的若幹人等幫阿通整理行裝,為她擺了一個小型的送別宴。

就這樣到了第二天,又迎來一個梅林飄香、風和日麗的清晨。

助九郎及與阿通熟識的家臣等人,立於中門兩側為阿通送行。

“對了……”

助九郎望著阿通,對身旁的人說:“至少將她送到宇治附近吧,剛好昨晚醜之助留宿在了這裏,讓阿通騎上那頭牛。”

說完立刻派人去叫醜之助。

“這是個好辦法。”

周圍人都表示讚同。阿通與大家一一告辭後,助九郎讓阿通在中門處等一下。

過了一會兒,回來的侍衛卻說:“醜之助不在了。據知情的男仆說,昨夜醜之助摸黑翻越月之瀨,回荒木村了。”

“……什麽,昨晚回去了?”

助九郎沒想到他竟然會回去。

聽說昨天的事後,沒人不對醜之助的膽量表示驚訝。

“那趕緊去牽馬。”

聽到助九郎的吩咐後,一個小侍衛向馬廄跑去。

“不用了,一個女人家,配個鞍馬太奢侈了。”

阿通推辭道,兵庫也執意讓阿通騎馬。

“那就承蒙好意了。”

阿通說罷跨上了小侍衛牽來的一匹**青馬。

馬載著阿通沿坡緩緩而下,從中門向城正門走去。宇治之前的這段路程便由那名小侍衛牽馬陪伴。

阿通在馬背上回望眾人,再次揮手告別。從山崖上伸展而出的一枝梅花的橫枝輕輕劃過她的麵頰,帶落兩三片飄香的花瓣,曼舞在她身後。

“……再會了。”

雖然沒發出聲音,兵庫的眼睛卻在說話。他似乎也聞到了那邊被**起的梅花的清香,伴隨著那縷清香,心中湧上一股難以名狀的寂寞痛苦之情。可他仍在默默祈禱阿通幸福。

阿通在城下的小道上漸行漸遠,隻剩兵庫還默默站立在那裏望著阿通的背影了。

真是羨慕武藏。

落寞的內心獨自歎息。不知什麽時候,昨晚回荒木村的醜之助已悄悄地站在了他的身後。

“兵庫大人!”

“哦……是你啊!”

“是的。”

“昨晚回去了嗎?”

“要不我母親會擔心我。”

“從月之瀨那兒過去的嗎?”

“是啊。那裏是必經之路。”

“不害怕嗎?”

“倒不至於那麽害怕……”

“早晨也從那裏過來的?”

“是的。”

“沒有被那些流浪武士發現嗎?”

“好奇怪啊,兵庫大人。聽說那些蟄居山中的流浪武士隨後聽說他們昨天調戲的那名女子是柳生大人城中的女子,便都趁夜跑了,說是怕柳生家的人來找他們算賬。”

“哈哈哈,是嗎?……小家夥,那你今天早晨是幹什麽來了?”

“我啊!”

醜之助稍有些不好意思——

“昨天木村大人說我們那兒山裏的薯蕷很好吃,今天一早媽媽便幫我挖了些來。”

“是嗎?”

兵庫這才一掃寂寞之色。失去阿通的瞬間的空虛,被這個純樸的山間少年填補了。

“這麽說今天能嚐到美味的薯蕷汁了。”

“兵庫大人要是喜歡的話,我就再多挖些來。”

“哈哈哈哈。不必如此費心。”

“阿通姐姐呢?”

“剛剛起程去江戶了。”

“啊,去江戶了……那她沒和兵庫大人和木村大人說我昨天拜托給她的事嗎?”

“你拜托什麽事了?”

“想做城中仆役一事。”

“做仆役你還太小了。再大點再說吧。怎麽想到來城中奉公呢?”

“想學習劍道。”

“嗯……”

“教教我吧,請教教我吧。我想在母親有生之年讓她看到我有出息的樣子……”

“想學劍道啊,你曾跟誰學過嗎?”

“我隻是以樹木與野獸為對象,獨自揮舞木劍練習過!”

“這樣就不錯了。”

“可是……”

“有什麽不明白的就去找我。”

“以後去哪兒找你呢?”

“可能會是名古屋。”

“名古屋,尾張的名古屋嗎?母親健在,我走不了那麽遠啊!”

每次說到母親,醜之助的眼中都會泛起淚花。

兵庫不由得深深被他感動,突然說:“來一下。”

“……?”

“來練武場。我來看看你有沒有成為武士的潛質。”

“嗯?”

醜之助還恍若在做夢的樣子,他經常滿懷憧憬地仰望城中練武場那古色古香的大屋頂,在他幼小的心靈中,那裏便是希望的殿堂。

——讓他去那裏。而且不是柳生家的門下或家臣,是柳生族的人讓他過去。

醜之助欣喜激動得無以言表。兵庫已經走出幾步了,醜之助緊跑幾步追了上去。

“洗下腳。”

“是。”

醜之助將腳插進蓄積著雨水的水池中,將腳指甲上沾的泥也認真地洗掉了。然後有生以來第一次站在了練武場的地板上。

地板光亮如鏡,看上去似乎能清晰地照映出自己的身姿——四麵是上等木材的木板牆,還有堅固無比的脊檀,這一切都讓醜之助感受到莊嚴肅穆。

“拿起木劍。”

連兵庫的聲音都融入了神聖與莊嚴。正麵兩側的武士休息處的牆上整齊地掛著木劍。醜之助過去選了一把黑橡樹劍。

兵庫也拿了一把。

兵庫走到練武場正中央,垂直向下地提著劍。

“……好了嗎?”

醜之助將木劍提起,使之與手臂平行。

“好了。”

兵庫並沒有抬高劍,隻是將其提在右手中,稍稍傾斜著打開了身體。

……

醜之助平舉木劍,整個身體像刺蝟一般奓了起來,一副似說“看我的!”一樣不服氣的麵孔,挑著眉毛,顯示出少年的血氣方剛。

——開始了!

兵庫以眼神示意,醜之助用力鎖緊肩膀。

“啊!”

說時遲那時快,兵庫“嗒嗒”地朝醜之助迅速襲去,手中的木劍剛好橫向擊中醜之助的腰際。

“我來了。”

醜之助大吼一聲。

伴隨著腳踏身後板材的聲響,醜之助猛然一躍,跳過了兵庫的肩膀。

兵庫沉下身子,左手輕而易舉地抓了一下他的腳。由於速度和慣性,醜之助像一隻竹蜻蜓一樣旋轉著,在兵庫身後翻了一個筋鬥。

“哢嗒——”脫手的木劍似滑在了冰上一般,滑出了很遠。跳起來的醜之助並不服輸,緊追而去試圖拾起木劍。

“行了。”

兵庫說道。醜之助扭頭。

“我還沒輸。”

說著,醜之助揮舞著重新拿在手中的木劍,小雄鷹般地向兵庫衝來,兵庫也擺好架勢,劍鋒淩厲地朝向醜之助,醜之助見狀中途停了下來。

……

姿勢仍是剛剛向前衝時的姿勢,眼眶中卻充盈了不甘心的淚水。兵庫望著他,內心暗暗地想:不錯,頗具武魂。

不過,他仍然裝出怒目而視的樣子。

“小兒——”

“是。”

“真是豈有此理,居然躍過我兵庫的肩膀。”

“?……”

“身為一介土民,竟然敢如此放肆無禮。給我跪坐。”

醜之助跪坐了下來。

雖然有些不知就裏,醜之助還是兩手伏地打算道歉。隻見,兵庫扔掉了木劍,拔出腰刀橫在醜之助麵前。

“我要斬了你。不聽話我會讓你更慘。”

“啊。我……”

“伸出頭。”

“……?”

“武士最注重禮節規矩。雖說你隻是平民之子,可剛剛的做法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所以要砍我的頭嗎?”

“對。”

醜之助凝望了一會兒兵庫的臉,最終絕望哀傷地說道:“……媽媽,我就要成為城土了。您一定會歎息,會覺得我不孝吧,原諒我吧,媽媽。”

說完轉身朝荒木村的方向一拜,然後靜靜地伸著腦袋聽憑處置。

兵庫撲哧笑了,將刀收入刀鞘,拍拍醜之助的背安撫道:“行了,行了。”

“剛剛我是和你鬧著玩的。我怎麽會殺你這樣的小孩兒?”

“啊。剛剛那是玩笑啊!”

“行了,放心吧!”

“說什麽武士必須重禮法,怎麽能開這樣的玩笑?”

“別生氣了。我隻是試試你適不適合練劍!”

“可是,我當真了!”

醜之助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同時也嘟著嘴一副很生氣的樣子。兵庫暗笑小孩子的可愛,和顏悅色地繼續問道:“剛剛你說你沒有和誰學過劍術,這是真的嗎?剛剛我故意將你逼到護牆板附近,即便是大人,背靠著護牆板,也難免認輸了,你卻‘啪’地躍起,試圖跳過我的肩膀。練習劍術三四年的人,也未必能做到這一點。”

“可……我真的沒跟誰學過!”

“胡說!”

兵庫並不相信。

“你肯定是有過一個好師傅,怎麽不肯承認,不報上你師傅的姓名?”

被問得沒辦法了,醜之助不再作聲。

“你再好好想想。一定是有人引你入門了。”

醜之助率真地抬起麵龐。

“啊。有的有的。這麽一說,我確實不是完全靠自己。”

“誰是你師傅?”

“不是人。”

“不是人的話,是天狗嗎?”

“是麻的種子。”

“什麽?”

“是麻的種子。喂鳥的麻胚。”

“胡說八道。麻胚怎麽會是你師傅?”

“啊,春天的時候是要播麻的。然後過段時間,麻種子會長出嫩芽露出地麵。”

“這又怎樣?”

“跳啊——每天跳過麻芽進行練習。天一變暖,沒有比麻長得更快的了。我每天早晚都會去地裏跳——麻在不斷地一尺、兩尺、三尺、四尺地茁壯生長,若是我稍有懈怠的話,很快就會跳不過去……”

“謔!你是這樣練習的啊!”

“啊。從春天到秋天,去年、前年我都練習了。”

“怪不得。”

“從我們村子再向裏走,有一些伊賀、甲賀來的忍者住在那裏——我曾看過伊賀忍者練功,便也模仿著他們進行了一些練習。”

兵庫拍膝,感動不已。這時,外麵傳來木村助九郎的聲音:“兵庫大人。有一封信從江戶那邊傳來了……”

說著,助九郎拿著書信走進練武場。

還是澤庵的信,上麵寫著:

前事有變

這是繼先前那封信的第二封信。

“助九郎——”

“是。”

“阿通走了多遠了?”

讀過以後,兵庫焦急地問道。

“這……雖說騎著馬,可是有侍衛徒步跟著,應該是還沒走到二裏地。”

“那我們趕緊追過去吧。我去去就來。”

“啊,怎麽了?”

“這封信寫著,受聘於將軍家一事,因對武藏還有不信任之處而取消了。”

“什麽,取消了?”

“尚未知情的阿通正高高興興地往江戶趕呢,得通知她一下。”

“那我去追吧,將這封信帶給她。”

“不,我去吧。醜之助,我突然有些急事,下次再來吧!”

“是。”

“在時機到來之前,先磨煉好心態,對母親盡好孝道。”

兵庫飛快地走到外麵,從馬廄中牽出一匹馬,朝宇治方向追去。

可是——

他在途中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武藏做不做將軍家的教師與她的戀情有什麽關聯呢?

她隻是一心想與武藏相見罷了。

不然她不會連四月都等不及就匆匆出發。

即使給她看那封信,勸她回去也是徒勞無功的,隻是徒增她旅途的煩惱罷了。

“等等。”

兵庫牽住了馬。已經離開柳生城小一裏地了,再跑一裏可能就能追上了。可是他已經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這樣做是毫無意義的了。

隻要能與武藏見麵,互訴衷情,其他的對她來說根本是不重要的吧!

兵庫釋然,慢慢掉轉馬頭返回柳生城。

一路上春色盎然,兵庫徘徊於和煦的陽光之中。他的胸中依舊滿懷著對阿通的戀戀不舍,纏綿悱惻。

真想再看她一眼。

是不是這份依戀使得他追趕阿通的呢?

若是有人這樣問,兵庫無法純潔地搖頭否認。

他心中裝滿了對阿通的幸福的祈禱。武士也有依戀,也有愚癡。不過這隻是重歸武士道前的曇花一現。穿越煩惱之境,前方便是別有洞天,是柳翠鶯啼的另一番天地。青春怎能隻承載戀情!時轉勢易,時代翻新,如今正是青年俊傑大顯身手之時。兵庫再次策馬奔騰,不要隻顧貪戀花色!要惜時,男兒理當做出一番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