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花開

閣老屋同時也是一間密室。為了不使機密政要外泄,外麵幾側環繞著空房間。

從前幾天起,澤庵和北條安房守便頻繁出入這裏,不知是在商討著什麽要事。有時他們還會一起去請求秀忠裁決,或是向秀忠上呈文書。

“木曾的使者回來了。”

這天,有人到閣老屋處報告道。

“直接問問。”

說著,吩咐將終於盼回來了的使者叫到另外一個房間等候。

使者是信州的鬆本藩的家臣。幾天前從閣老屋處接了抓捕奈良井的大藏的緊急任務,便快馬加鞭地出發了。可是到了地方一看,奈良井的大藏一家早已關了老店,轉移地方了,具體去了哪裏沒人知道。隻好先對家宅進行搜索,結果搜出了商家不該有的武器彈藥和與大阪方往來的一些未來得及處理的書信。現已將這些作為證據,用馬馱了回來。

以上便是使者匆匆趕回來匯報的內容。

“遲了。”

閣老們咋舌。有種撒了大網,結果連蝦兵蟹將都沒有捕撈上來的感覺。

第二天。

以下是酒井家的家臣從川越趕來,向閣老酒井侯進行的報告:“我已依照您的吩咐,將流浪武士宮本武藏從秩父的牢裏放出來了。放出宮本武藏後,正好碰上迎麵而來的夢想權之助,我懇切地向他解釋是我們誤解了,將宮本武藏交給了他。”

酒井忠勝趕緊把這件事告訴了澤庵。

“費心了!”

澤庵略表謝意。

因為是在自己的領地內發生的誤捕事件,酒井忠勝充滿歉意。

“希望武藏能諒解!”

澤庵在江戶城的這些日子,將自己要辦的事情都一一處理好了。距離不遠的芝浦的典當鋪——大藏曾住過的奈良井屋也被隨後趕去的町奉行給徹底搜查了,什麽家財、秘密文件都統統被沒收了,就連毫不知情的朱實也被奉行所保護了起來。

一天晚上,澤庵去拜訪秀忠,對秀忠說了事情的始末。

“天下還有無數的奈良井的大藏,要保持警惕。”

澤庵最後說道。

“嗯——”

秀忠重重地點了點頭。

澤庵見秀忠能夠接受自己的話,便又說道:“我覺得這些人查是查不過來的,若是您隻顧著查他們的蹤跡的話,您作為繼承大禦所的第二代將軍,您的偉業就無法完成了。”

秀忠並非膽小怕事之人。澤庵的話他也都會聽在心裏,仔細琢磨,進行自我反省。

“那就適度處理一下吧。這次就依高僧之言,拜托高僧來處理一下這件事吧!”

澤庵親切地表達謝意。

之後又順便辭行道:“鄙僧已經不知不覺間在貴府逗留月餘時間了。最近想持手杖去大和的柳生處了,打算去探望一下臥病在床的石舟齋大人,再從泉南回大德寺。”

秀忠聽澤庵講起石舟齋,像被喚起了對以往時光的回憶般地問道:“柳生家的爺爺怎麽樣了,在那之後,可有好轉?”

“這次但馬守也說怕是不行了。”

“看來,狀況是不好了。”

秀忠年幼時,曾在相國寺的戰陣中,坐在父親家康的身旁謁見石舟齋宗嚴,秀忠想起了當時的情景。

“還有一事。”

澤庵打破了沉默。

“之前在閣老之中討論並獲得認可的,安房守大人和鄙僧推舉宮本武藏任教師職一事,拜托您多關照了。”

“嗯。這件事我已經聽說了。既然他是細川家看好的人,應該不簡單。在柳生、小野家之外,再拔擢一家也好。”

這下澤庵感覺自己要辦的事,是徹底都辦完了。在秀忠處告退後,秀忠給他送去了很多可心的賞賜之物。可是澤庵將它們全部托付給了城下的禪寺,自己隻帶上一杖一笠上路了。

人雖走了,在他身後,人們議論他什麽的都有。有人說澤庵居然涉政,看來他野心不小。也有人說,他是德川家派來的,是為大阪方麵搜集情報的黑衣奸細。總之風言風語、眾口悠悠。這些對於澤庵來講,都不重要,他在乎的隻有耕種一方的黎民百姓的幸與不幸。江戶城、大阪城的盛衰,在他看來,隻不過是眼前之花的花開與花謝而已。

他從將軍家告辭時,還申請帶了一個徒弟出江戶城。

他在秀忠的許可下,從秀忠處出來後,便去了工地上工程監督的小屋,讓人將後麵的小屋屋門給打開了。

在黑暗中,有一個剃光了頭的年輕和尚正無精打采地垂首坐著。他身上的僧衣是前兩天澤庵到訪過這裏後的第二天,派人送過來的。

“啊……”

這位年輕的初入佛門之人有些不適應突然從門口射進來的光線,用手些許遮擋著眼睛抬起了頭。他正是本位田又八。

“過來。”

澤庵在外麵朝他招手。

新和尚又八站了起來,腳跟子有些軟地踉蹌了一下。

澤庵伸手扶住了他。

……

該來的一天還是來了,看來要被處以極刑了——又八想到這裏,閉上了眼睛,兩膝打戰。他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斷頭台,瘦削蒼白的麵頰上撲簌簌地滾下淚來。

“能走嗎?”

“……”

不知又八和尚想說什麽,張了張嘴沒出聲。在澤庵的攙扶下,又八無力地點了點頭。

出了中門,又過了幾道門,來到了平河門。就這樣,又八和尚神誌清醒地,不管是門還是橋,一路走過。

無精打采地跟在澤庵後麵的他,讓人想起屠宰廠中待宰的羔羊。

——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

又八和尚認為自己是在向刑場走去,嘴裏不住地念念有詞。

念著這些會減輕他對死亡的恐懼感。

終於出了外護城河。

可以看到山手的宅地町和日比穀村附近的田地、河流船隻、商業區的人流。

啊,這個世界。

又八和尚再次仔細向這個世界望去。想著自己還不想早早離開這個浮世,眼淚又禁不住流了下來。

——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

他閉上了眼睛。唱念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大到要撕破自己的喉嚨般的地步。看他那樣子,簡直是到了忘我的境地。

澤庵扭過頭:“喂,快走——”

沿著護城河,澤庵向城門方向繞去。最後他們斜穿過一片草原,對於又八和尚來說,這段路仿佛走了千裏之遙。仿佛路的盡頭就是地獄,大白天的,心裏卻一片昏暗。

“你在這兒等一下。”澤庵說道。

他佇立在了草原上。草原的旁邊有和常盤橋禦門相連的溝渠之水流過,水土融為一色。

“是。”

“別妄想逃走。”

“……”

已經隻剩下半條命般的又八和尚,皺著眉頭點了點頭。

澤庵踏出草原,向大路上走去。再往前便是被工匠們塗成白色的土牆。與土牆相連的是高高的柵欄,柵欄裏邊是一棟棟與眾不同的黑色建築物。

“啊。這裏是……”

又八和尚一陣戰栗。這裏是新建成的江戶奉行所的牢獄和官舍。澤庵向其中一個門走去。

“……?”

又八那又開始急劇顫抖的腳再也支撐不住他的身體了,他撲通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知從何處傳來鵪鶉的叫聲。咯咯叫的鵪鶉的聲音,聽起來都像是黃泉路上特有的什麽東西的叫聲。

“就趁現在。”

他打算逃走。他的身體上既沒綁著繩子,也沒有手銬腳鐐的束縛。

他覺得自己要是想逃的話,應該能逃掉。

不、不,已經不行了。若是自己像這草原上的鵪鶉般躲起來,將軍家定會嚴令搜查,到時恐怕連草叢都容不下自己藏身。何況自己剃了頭、穿上了僧衣,這副模樣能逃到哪裏去。

——老母親。

他在心底大聲呼喚著,現在才知道有多麽懷念母親的懷抱。他想到若是當初沒離開母親那裏,現在也不至於落得在這裏被斬首的境地。

阿甲、朱實、阿通、誰、誰、誰,這些曾作為他青春時節或思慕或私通的對象而出現的女子,如今不是沒有出現在他眼前,隻是他在心底呼喚的人依舊隻有一個。

“老母親、老母親……”

要是還能活下去的話,一定會做牛做馬好好孝敬老母親。

又八和尚心裏充滿懊悔。

馬上,這顆頭就要不屬於自己了。

冷風鑽進脖領,又八和尚抬頭望望天空的雲彩。好像快下雨了。有兩三隻大雁低低飛過。

真是羨慕大雁啊!

心裏還是蠢蠢欲動想要逃走。就這樣吧,再被抓住再說吧。他緊張地看了一眼大路對麵的門。澤庵還沒有出來。

“就趁現在。”

又八和尚站了起來。

衝刺般衝了出去。

“站住!”

有人大喝道。

這一聲大喝又將好不容易下定逃跑決心的又八和尚給鎮住了。有個手持大棒的男人意想不到地出現在他眼前。是奉行所的刑吏。那刑吏上來就朝又八和尚的肩膀打來。

“哪裏逃?”

那棒子前端就像壓住了青蛙的脊背般,頂住了又八和尚。

這時,澤庵也出現了。除了澤庵,還有奉行所的刑吏——連他們的小頭目都陸陸續續地出來了。

就在這群人向又八和尚靠近時,還有四五名獄卒一樣的人拉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也走了出來。

當頭兒的差人選定一塊行刑場地,在那裏鋪上了兩張破草席。

“那麽,我們開始吧!”

澤庵催促道。

行刑者圍站在草席周圍,主要的差人和澤庵分別坐在長凳上。

被棒子前端頂住的又八和尚聽見差人大喝一聲:“站好!”

又八趕緊挺直了身子,可是他已經沒有走路的力氣了。心急的刑吏揪住他的僧衣脖領,一蹭一蹭地將他拖到草席上。

又八和尚膽戰心驚、五髒懼寒,頭也沒力氣抬起來。此時已經聽不到鵪鶉的叫聲了,隻感覺周圍人發出嘈雜的聲響,而自己就像是隔著幾層房間聽到他們的聲音,感覺是那麽空曠遙遠。

“……啊,又八?”

側旁傳來誰叫他的聲音。又八和尚向旁邊瞟了一眼——是一個和自己並排坐在破草席上的女囚。

“呀……這不是朱實嗎?”

又八和尚一愣,脫口而出。

“不許開口說話。”

有兩個刑吏來到他們麵前用長長的擀麵杖一樣的橡木棒將這對男女囚徒分開了。

澤庵身邊的差人頭目站在了長凳上,用極其嚴肅的口吻,宣讀兩個人的罪狀。

朱實都沒有哭泣,又八和尚不管是不是在人前,照哭不誤。差人宣讀的罪狀,他一句都沒聽進去。

“打——”

那個差人頭目重新坐到長凳上後,厲聲發令道。兩個拿著竹板蹲在後麵的小吏聽令跳了起來。

“一!二!三……!”

邊數邊向又八和尚和朱實的背打來。又八和尚哀號連連。朱實麵色蒼白,雙手撐在地上,咬牙硬挺。

“七!八!九!”

竹板被打裂了,竹子頭看起來像冒煙了似的。

草原外麵的大路上不斷有人駐足遠遠地看熱鬧。

“怎麽回事?”

“是在施刑。”

“啊。是一百大板嗎?”

“很疼吧?”

“是呀。”

“還有一半沒打完呢!”

“他們數著呢嗎?”

“……啊,那兩個人已經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有小吏扛著棍子走過來,用棍子敲敲草皮驅趕看熱鬧的人們:“別看了,趕緊走吧。”

路上的人隻好邊走邊回頭地移步走開。那邊一百大板好像結束了,負責行刑的小吏將裂得像竹刷子似的竹板扔在一旁,用手背擦拭額頭上的汗水。

“辛苦了。”

“辛苦。”

澤庵和主要差人鄭重其事地相互行禮告別。

差人小吏們蜂擁走回奉行所。澤庵在這對男女伏著的草席旁站了一會兒,默然地——什麽都沒說,向草原那邊離去了。

……

有淡淡的陽光從積雨雲的裂縫中射到草地上。

人聲遠去,鵪鶉又開始啼叫。

……

朱實、又八和尚躺在地上久久未曾動一下。並非斷氣了,隻是整個身體像著火了般疼痛。而且那份深深的恥辱讓他們抬不起頭。

“……哦。水——”

朱實先開口虛弱地說道。

在他們的席前放了一個小小的水桶,裏麵有一個竹柄勺子。這個小水桶是差人悄悄放在那裏的,仿佛在告訴他們,奉行所雖然對他們處以了杖刑,但是還是比較人道的。

咕咚……

朱實先大口地喝了起來,然後問又八和尚:“……你不喝嗎?”

又八和尚也伸出了手,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差人不在了,澤庵不在了,他仿佛還沒完全回過神來。

“又八……你出家了嗎?”

“……這就算完了嗎?”

“什麽?”

“對我們的處罰,這就算完了嗎?我們還沒被斬首。”

“怎麽會被斬首呢。長凳上的那個差人不是對我們兩個宣讀判決了嗎?”

“怎麽說?”

“他說將我們流放至江戶外即可,不用送上黃泉。”

“啊……那麽,我們的性命?”

又八和尚的聲音近乎癲狂,突然的興奮讓他站了起來,也不看朱實,自顧自地向前走去。

朱實用手捋了捋淩亂的頭發,整整衣襟和衣帶。又八和尚的身影此時已經在草原那邊愈來愈小了。

“……真沒骨氣。”

她撇撇嘴。竹板的疼痛每鑽心一下,她便更下定決心要在這世間變得再強大些。多舛的命運原本就造就了她怪僻的性格,又經過這麽多年的磨煉,她的心底終於開出一朵妖豔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