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他同時揮起垂著的刀,向這些土匪迎麵殺去。

“哇”的一聲轟響後,就再分不清誰是誰了。一群人像被卷在小旋風中的羽蟻一般,混戰就這樣開始了。

這條路,一邊是水田,一邊是種著樹木的堤。這樣的地形對土匪來講是不利的,但是便於武藏進退自由。這些沒有受過相關訓練的土匪,拿的武器也是雜亂無章的——跟一乘寺本殿西側古鬆旁的決戰比——這場戰爭完全不足以讓武藏有生死之戰的感覺。

可能也是因為他在時刻想著怎樣找機會撤退。與吉岡門下那群人打鬥的時候,沒有過一點“後退”的想法。現在是不打算與他們不分勝負地打下去的,隻想用兵法上的“策略”引他們上鉤。

“啊,這家夥——”

“想逃跑——”

“不要跑——”

土匪們鍥而不舍地向逃跑的武藏追趕而去——不一會兒就被武藏帶到了原野的一端。

這兒不比剛剛那條相對狹窄的路,寬闊的原野看起來會使武藏陷入劣勢。武藏向那邊逃、這邊跑,誘使原本聚集成堆的土匪分散了不少。

突然,武藏變成了攻勢。

“哢……”

一下!

又一下!

武藏的身影在不斷飛濺的鮮血中穿梭。

也許將此時的情形形容成像砍竹竿一樣也並不誇張。被砍傷的人,大部分都很狼狽地喪失了神智。砍人的人,像進入了無我之境一樣,反複地進行著砍殺的動作。土匪們顧不得形象,蜂擁朝原路逃回。

“來了——”

“來了哦——”

在道路兩旁陰暗處隱藏的村民,確認土匪逃來的足音已到附近後,“哇”的一聲蜂擁而起。

“媽的!”

“畜生!”

村民們揮舞著竹矛、棒子等武器,衝殺上去。

隨後,當有“快隱藏——”的命令時,村民們又伏下身子,等待後麵兩兩三三的土匪過來後,再發動下一次的進攻。

“渾蛋!”

像治退蝗蟲一樣,大家集眾人之力,將土匪一個一個地打倒。

村民們看著這些成為戰利品的土匪屍體,瞬時變得更加精神抖擻、鬥誌昂揚,意識到原來自己擁有著意想不到的力量。

“又來了!”

“一個人!”

“來吧!”

這些村民馬上聚成一團,做好迎戰準備。

這次跑來的是武藏。

“哦,不對不對。是法典之原的那個流浪武士。”

他們就像迎接主將的士兵一樣,退到道路兩邊,凝視著武藏那泛著朱紅色的身影和手裏的那把血刀。

血刀的刀刃已經破損成鋸齒狀。武藏將這把刀扔掉,撿起了落在身旁的一把土匪的矛。

“你們也將這些屍體手中的刀或矛,用作自己的武器吧!”

年輕人聽到武藏這樣說,爭先恐後地拾起武器。

“好了,之後就看你們的了。你們一定要團結起來,將土匪趕走,奪回自己的家園和家人。”

武藏一邊鼓勵著他們,一邊身先士卒衝向村子的方向。

已經沒有一個村民顯露出膽怯了。

就連女人、老人和孩子都在年輕人之後拾起了武器,跟上武藏。

進入村子後,發現比較大的農家都已經被燒了。村民、武藏、樹木、道路都被映成了紅色。

燃燒著房子的火似乎已經蔓延到竹林了,青竹的爆裂聲,“啪啪”

地夾雜在火焰中,淒厲而清脆。

不知從哪裏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因大火而發狂的牛也在牛棚中慘叫著——可是,在不斷散落的煙灰中,並沒有發現土匪的影子。

武藏突然想到了什麽——

“是哪裏飄散著酒香?”

村民們都沉浸在這漫天煙霧的哀痛中,沒有感覺到什麽酒的味道。

經武藏這樣一說,才反應過來。

“隻有村長家用酒甕儲存了很多的酒。”

武藏推測土匪一定是聚集在了那裏,於是跟大夥兒講了自己的策略。

“跟我來——”

這次的目標是村長家。

此時從四麵八方返回村子裏的人已經有上百人。躲進地板下、草叢中的人也都陸續出來了。團結演化成強大的力量。

“那是村長家。”

這些村民遠遠地指著那所被所謂土牆圍起來的住宅。這所住宅在這個村裏算是大型的了。

走近這個村長家,就像噴出了酒之泉一樣,酒香撲鼻。

村民們在附近躲了起來,武藏則越過土牆,翻進了這個被土匪作為根據地的農家。

土匪的首領和主要人員在這間土屋裏,醉醺醺地摟著女人飲酒作樂。

“不要慌——”

土匪首領似乎正在發著脾氣。

“隻是出來一個多餘的人,沒必要我們出手,你們把他給收拾了。”

說著這樣的話,將那個來報信的手下罵得狗血噴頭。

這時,那個首領突然感覺到外麵有什麽異樣的聲音。撕著烤好的雞肉,仰頭飲酒的其他土匪也都僵住了。

“呀,怎麽回事?”

他們的手下意識地摸向武器。

一瞬間,他們的心裏一片空洞,隻顧注視著傳來慘叫的門口。

武藏這時馬上跑向房間的側麵,找到正房的窗口後,以矛柄為支點,翻身從窗口躍入屋內,正好落在首領的身後。

“是你嗎,土匪首領?”

首領循聲向後望去的時候,武藏的矛已經刺穿了他的胸口。

這個猙獰的男人,“哇”的一聲大叫,血汩汩地從胸口湧出。武藏輕輕一鬆手,這個人便帶著矛一起跌倒在地。

此時武藏的另一隻手中已經握了一把從剛剛衝上來的土匪手中奪來的刀。緊接著,一個土匪被砍傷、一個土匪被刺死。土匪們見狀就像馬蜂出巢般,忙不迭地向土屋外麵跑。

武藏將刀擲向這群人,緊接著又將那把矛從死屍的胸口拔出。

“別跑——”

武藏就像無法攻破的銅牆鐵壁般——橫握著矛向外衝去。然後如同竹竿打水般,攪開了土匪群。外麵的寬闊為矛的自由運用提供了良好的空間。武藏用力掄著矛,橡木矛柄都微微彎曲了。忽而將匪群衝散,忽而從上向下劈下來。

抵擋不過的土匪們向土牆門口逃去。因為外麵守著武裝好了的村民,剛跨出門口的土匪,就又遭受到了另一番攻擊。

結果,很大一部分土匪被村民殺死。即使有逃走的土匪,也幾乎都肢體不全了。村裏的人,無論男女老少生來第一次高唱起了凱歌,旋即和孩子、妻子、父母抱成了一團,喜極而泣。

這時,不知是誰在後麵說了句:“怕是隨後會有場可怕的報複。”

村民們因這句話,立刻沉寂。

“他們已經不會再來這個村子了。”

武藏說道。聽武藏這麽一說,他們終於又恢複了安心的樣子。

“但是,你們也不要從此變得狂妄自大。你們的職責不在拿起武器,而是鐵鍬。如果誤以為從此可以濫用武力的話,會有比土匪更可怕的天譴降臨的。”

“看清情形了嗎?”

住在德願寺的長岡佐渡一直沒能入睡。

從原野、泥沼的另一端也能很容易地看到村裏的大火。現在火焰看似已經被撲滅了。

兩個家臣說:“嗯,看清了。”

“土匪已經逃跑了嗎,村裏的受害情況怎麽樣?”

“我們趕到時,村裏的人已經親手殺死了大半的土匪,其他的土匪都跑散了。”

“真的嗎?”

佐渡一副訝異的神情。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也許可以考慮主人細川家的領土民治一事了。

不管怎麽說,今天已經晚了。

佐渡走到床榻前。想到明天一早就要動身回江戶了,說道:“我想去那個村子轉轉。”

說著,又向馬廄走去。

德願寺的一名僧人跟上來負責帶路。

到了村子裏,佐渡回頭望著兩名侍者,不可思議地問:“你們昨晚到底看清楚沒有。這些路上躺著的土匪真的是百姓殺死的嗎?”

村裏的人沒有睡覺,他們在收拾燒毀的房屋和屍體。一看到騎馬而來的佐渡,都趕緊紛紛地躲進屋裏。

“啊,這應該是有什麽誤會。誰找一個能講明白話的村民出來?”

於是德願寺的僧人,不知從什麽地方帶過來一個人。佐渡這才弄明白昨夜發生的事情的真相。

“是這樣啊!”

佐渡點著頭。

“那麽那個流浪武士,叫什麽名字?”

不管佐渡怎麽問,跟前村民都答不上來,說是沒有問過他的名字。

不得已,僧人隻好去別處詢問。

“聽說是叫宮本武藏!”

“什麽,武藏?”

佐渡想起了昨晚那個孩子。

“那麽,就是那個孩子口中的師傅了?”

“平時,這個武士會領著那個孩子開墾法典之原的荒地,做一些百姓做的事情,真是個奇怪的武士!”

“想見見那個男人。”

佐渡嘟囔道。突然想起藩邸還有要緊事。

“下次再來。”

說著策馬而去。

到了村長家的門口,佐渡被一塊告示牌吸引駐足。這塊嶄新的告示牌上的墨跡還沒有幹透,上麵寫著:村裏人應該時刻銘記的事

鐵鍬也是劍

劍也是鐵鍬

耕種土地的時候,不要忘記戰鬥

戰鬥的時候,不要忘記土地

二者要合二為一

不要違背常理,走錯路

“哦……是誰寫的這塊牌子?”

村長應聲出來,伏地而答:“是武藏大人。”

“你們能明白嗎,這些字中的道理?”

“今天早晨,將村裏的人召集在一起,請武藏大人為我們進行了講解,已經差不多明白了。”

“小師父。”

佐渡扭過頭。

“可以回去了。辛苦了。非常遺憾,這次來去匆匆。還會再來的,告辭!”

說罷,佐渡繼續向前奔馳而去。

卯月之時

主君細川三齋公一直在豐前小倉的本地,沒有在江戶的藩邸待過。

在江戶有長子忠利和輔佐的老臣,細川三齋公也無須操心許多。

忠利才智過人。年紀雖還不到二十,卻即使身處在以新將軍秀忠為首的移居新城的梟雄和豪傑大名中,也不會給父親細川三齋公丟臉。他的年少氣盛、對時代的洞察力,遠遠勝出那些從戰國時代走來的、整天誇耀自己本事的徒有膽量的老大名。

這會兒書房和馬場上都不見忠利的影子。

藩邸的占地很廣闊,庭院等還沒有完全修整。有一部分還保持著原來的樹林的樣子,一部分被建成了跑馬場。

“少主正在那裏玩嗎?”

佐渡在從馬場返回的路上,向一名路過的年輕侍衛問道。

“在練箭場。”

“哦,在擺弄弓箭啊!”

穿過林蔭小徑,朝練箭場走去的時候,已經可以清晰地聽見,“嗖”

的一聲,箭飛射而出的聲音。

“喂,佐渡大人——”

一個人叫道。

叫住佐渡的是同藩的岩間角兵衛。他是一個很有手腕的實幹家。

“您去哪裏?”

角兵衛走過來。

“去找少主。”

“少主現在正在練習弓箭。”

“有些要緊的事,即使在練箭場,也需要匯報一下。”

角兵衛正要通過佐渡身旁時,突然又說:“佐渡大人要是沒什麽緊急的事,有點事想商量一下。”

“什麽事?”

“我們就找個地方說一下。”

說罷,環看了一下四周。

“去那邊吧!”

角兵衛將佐渡請進了樹林中的一個侍從休息茶室內。

“不是別的,就是在您和少主談起什麽的時候,想請您借機推舉一個人。”

“是想在這一家當差的人嗎?”

“我知道有很多到佐渡大人您的府上請您推舉的人。但是這次這個人和您府上的那些人是不太一樣的。”

“哦……少主也在謀求人才。但是都是些隻想混個工作的人啊!”

“論資質,這個人和其他人是不太一樣的。事實上,他和我家裏還多少有些親戚關係。從岩國來我家裏已經兩年了,應該是藩內所需要的人才。”

“如果是岩國的話,曾是吉川家的武士嗎?”

“不是,是岩國鄉間的一個孩子,名叫佐佐木小次郎,雖然還年輕,但是曾跟隨鍾卷自齋學習過富田流刀法。在神速拔劍法方麵,還得到過吉川家的食客片山伯耆守久安的真傳。而且,他並沒有滿足於此,自創了岩流流派。”

角兵衛竭力向佐渡推薦這個人。

不管是誰推薦任何人,都會這樣費盡唇舌。佐渡並沒有多熱心去聽。他反而想起了另外一位因為自己公務繁忙而拖了一年有餘、最終忘記推舉了的人。

這位就是開墾法典之原的宮本武藏。

武藏這個名字,從那件事以後,就一直深刻在他的心裏。

(如果武藏那樣的人能供職於這裏就好了。)佐渡在心裏暗自琢磨。

他曾想再去法典之原一趟,進一步仔細了解一下這個人,然後推舉給細川家的。

現在——回想起來,自那次從德願寺返回的那一夜起,到現在已經不知不覺一年有餘了。

因公務繁忙,一直沒能有機會再去德願寺參拜。

“怎麽樣?”

在佐渡想起武藏時,岩間角兵衛再次將自己府上的佐佐木小次郎的履曆和為人強調了一下,滿懷期待地希望佐渡能助他一臂之力。

“您見到少主後,拜托,給推薦一下吧!”

“好的,知道了。”

佐渡回答道。

反複拜托後,岩間角兵衛轉身離去。

但是此時比起角兵衛提起的小次郎,佐渡的心裏還是更放不下武藏。

到了練箭場後,少主忠利正在和家臣饒有興致地拉弓射箭。忠利射出的箭,每一根都能很精準地射到靶心,連出箭的聲音都彰顯著氣勢。

他的侍從有時會勸諫說:“當今戰場上,最常用的武器是槍、矛,大刀、弓箭等是要被淘汰的。若要將弓箭作為武士的裝飾,也隻需要知道射法就行了。”

忠利每當此時就會反問:“我射箭,是以心為靶的。你看我像是為了在戰場上,射擊十或二十個武士而練習的嗎?”

細川家的臣子們聞之心服口服,他們雖然對三齋公大人的佩服是沒話說的,但是沒有一個人是因為三齋公的緣故而侍奉忠利的。忠利身邊的近侍都是真心將忠利當作明君來看待的,無關於三齋公是否了不起。

這雖然是後話了,但是這件事能證明藩臣們到底有多敬畏忠利。

後來細川家被從豐前小倉移封至熊本時發生了一件事——在入城儀式上,新城主忠利穿著簡便朝服,在熊本城的正大門處走出轎輿,於粗席之上向熊本城參拜——這時,忠利的冠冕繩帶碰到了城門的門欄上。

從此以後,忠利家的家臣、侍從通過這個門的時候,便不會從正中間跨過去。

這足可見,當時一國的國守對於“城”抱有多麽嚴肅的態度,家臣對“主”是多麽的尊崇。從壯年時代開始,忠利就有如此氣概。向這樣的君主推薦家臣,是不能粗心大意的。

長岡佐渡來到練箭場,看到忠利後,開始為自己剛剛和岩間角兵衛分別時,草率答應的那句“好的,知道了”而感到後悔。

站在年輕侍從當中,因比賽射箭而汗流浹背的細川忠利,依舊是一副不拘小節、與周圍侍從無二的樣子。

這會兒,忠利正和侍臣們說笑著走進練箭場的休息室,擦拭著汗水。一抬頭發現了老臣佐渡,便玩鬧地邀請道:“老爺爺,要不要也試著射一下。”

“不了,你們太孩子氣。”

佐渡也開玩笑道。

“什麽啊,到底什麽時候才不把我們看作孩童?”

“我的射箭水平,不論是在山崎合戰,還是在控製韭山城的時候,都受到了您父親大人的讚許,得到了公認。現在是不會在一群孩子中尋求安慰的。”

“哈哈哈哈,又開始了,佐渡大人的自吹自擂。”

侍臣們笑了起來。

忠利也一陣苦笑。

頓了頓。

“有什麽事情嗎?”

忠利恢複了認真的表情。

佐渡稍講了一些公務上的事情,然後問道:“岩間角兵衛好像是想推薦什麽人,您聽說了嗎?”

忠利搖了搖頭說沒有,隨即馬上想起了什麽。

“對,對。是一個叫佐佐木小次郎的人,他提過幾次,但是我一直還沒見到這個人。”

“那要不要召見一下呢,諸家都在高薪求賢?”

“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真的像他說的那樣。”

“是啊,要不先召見一下看看?”

“佐渡。”

“是。”

“角兵衛又拜托你來說了嗎?”

忠利苦笑。

佐渡也深知這位年輕主人的英明敏銳。自己再怎麽多嘴,也不會影響他的判斷的。所以隻是笑著說:“您的意思是……”

忠利將弓拿在手上,一邊從侍臣手中接過弓箭,一邊說道:“角兵衛推舉的人我想看看,同時,我也想找時間見見你所提到的,那場夜間事件的主角武藏。”

“少主您還記著呢?”

“我是記著呢,你是不是都給忘了?”

“沒有,因為在那之後我一直沒能找到再去德願寺參拜的時機。”

“為了得到一名人才,即使再忙也應該抽出時間去看看。等做完其他事情再說這樣的想法,可不像爺爺你的想法呀!”

“實在抱歉,但是,各方來投奔的人非常多,前來舉薦的人也很多,少主您已經應接不暇了。我也就在給您講過這件事情之後,不知不覺地有了些怠慢。”

“別人的眼光我不清楚,但是爺爺你的眼光我是相信的。你舉薦的人,我非常期待。”

佐渡誠惶誠恐地從藩邸回到自己的府內後,立即備馬,隻帶上一名侍從,就向法典之原出發了。

今天晚上不能停留,應該馬上直奔目的地。因為心裏十分著急辦這件事,長岡佐渡繞過了德願寺。

“源三。”

聽到叫他的名字,這名侍從回頭望去。

“這附近就是法典之原了吧?”

侍從佐藤源三答道:“我覺得應該是了吧——不過這裏還能看到青翠的農田,正在開墾的地方,應該還在原野稍微靠裏的地方吧?”

這裏已經離德願寺很遠了——如果再往裏走的話,就接近常陸路了。

快接近黃昏了——農田上麵的白鷺像粉末一樣飄散著、飛舞著。在河灘的邊緣、丘陵的背麵,到處種著大麻、麥子。

“啊,老爺!”

“怎麽了?”

“那裏聚集著很多農夫。”

“……噢……果然。”

“我去問一下怎麽回事吧?”

“等下——看他們在輪流叩頭,應該是在拜著什麽呢吧?”

源三下來牽著馬的韁繩,一邊試探著淺灘的深淺,一邊引導著主人的馬向前走。

“喂,百姓們。”

聽到叫聲後,他們吃驚地向這邊望了一眼,原本聚作一堆的狀態也被破壞了。

前邊有一個臨時搭建的小屋。小屋的旁邊是像鳥的巢一樣的一個佛堂,他們剛剛就在參拜這個佛堂。

大概五十名左右結束了一天辛苦勞作的農民,拿著清洗過的工具,打算參拜完後便回家。這會兒見到有旁人過來了,吵吵嚷嚷議論起來。

有一名僧人從人群中站了出來:“您好,您好,我還在想是哪位大人來了呢。這不是長岡佐渡施主嗎?”

“哦,你是去年春天,村裏遭遇騷亂時,為我做向導的德願寺的僧人吧?”

“是的,今天您也是來參拜的嗎?”

“不是不是,隻是突然想起來一件要緊的事,趕緊趕了過來。要是參拜的話,之前不是都會直奔寺裏的嗎?想打聽一下,當時在這裏進行開墾的那個流浪武士武藏和小孩兒伊織,現在還在嗎?”

“武藏大人,現在已經不在這裏了。”

“什麽,不在了?”

“是的,大概半個月前,不知道去哪裏了。”

“怎麽回事,是因為什麽事情離開的嗎?”

“不是……隻是,那一天,因為之前一直發大水的荒地終於變成了青青良田,鄉親們高興,都來祭祀——之後沒想到,第二天早晨,武藏和伊織就離開這間小屋了。”

這名僧人至今還是不敢相信武藏已經離開了——他跟佐渡講起了詳細情況。

自那以後。

懲戒了土匪,穩固了村裏的治安,每個人的生活回歸了平和,村裏沒有一個人再直呼武藏的姓名。

——法典之原的流浪武士。

——武藏大人。

之前一直將武藏當作瘋子經常說他壞話的人,也來到他的開墾小屋裏。

(讓我也來幫您吧!)

這些人的態度發生了很大變化。

武藏對誰都一視同仁。

(想來這裏幫忙的人就來幫一下。想過富裕生活的人也盡管過來。

隻自己吃獨食的人等同於鳥獸。至少,也要為子孫們留下一些勞動成果。)

這樣一說,大家馬上都積極響應。

每天都會有四五十名能空出時間的人聚集在他開墾的田上。農閑時期,甚至能來上百人。大家齊心協力,開拓荒地。

最終,去年的秋天,製止了長久以來一直存在的水患。然後,冬天開墾了土地,春天播撒種子、引水灌溉。到初夏的時候,雖然數量不多,但是新田地也算是綠油油一片了,稻子隨風沙沙作響,麥子長了一尺來高。

土匪也不來了。村裏的人辛勤耕耘。年輕人的父母、妻子將武藏當作神來崇拜,會及時將糕點或新鮮蔬菜送到武藏的小屋裏來。

來年,旱田、水田的產量都會成倍增長的。再下一年會長三倍的。

村民們在對討伐土匪和維持村裏治安抱有信心的同時,對於荒地的開墾也開始抱有極大的信心。

出於感謝之情,村民們休假一天,帶上酒壺來到小屋,團團圍住武藏和伊織,配合鄉村神樂的鼓點和笛聲,舉行了一場青田祭祀。

這時,武藏說:“不是我的力量,是大家的力量使這裏有了現在的收獲。我隻是調動了大家的力量而已。”

然後,他又對碰巧遇到這場祭祀的德願寺僧人,說道:“像我這樣的一介漂泊武士,大家如此信任依賴我,使我很不安——為永保信念,還是把它作為心靈的依托比較好。”

說著,武藏從包裹裏掏出一座木雕的觀音像,交給了僧人。

第二天一早——武藏就已經不在小屋裏了。他帶著伊織不辭而別。

應該是在黎明前走的,連旅行包裹都沒有打。

“武藏大人不在了!”

“不知去哪裏了!”

村民們像與慈父失散了般,當天,不再有心情幹活兒,他們談論著武藏,陷入一片惋惜之中。

德願寺的那名僧人,想起了武藏的話:“我們不能這樣停滯不前。

不要讓田地荒廢,要想辦法繼續增加產量。”

僧人對大家進行了一番鼓勵,然後,在小屋的旁邊搭建一間小佛堂,並將觀音像放進去供奉。村民們自發地每天早晚在工作開始前和工作結束後去那裏參拜,就像去跟武藏打招呼一樣。

僧人的話說完了。

長岡佐渡懷著無限的悔意:“……啊,已經遲了。”

卯月之夜,草間霧靄使夜色更加朦朧不清。佐渡徒勞地掉轉馬頭,反複小聲自語:“可惜了……這種怠慢,也是一種不忠……遲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