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拓者

五月底,阿杉婆也來到了江戶。

那是一個炎熱的時節,而且當時的江戶正麵臨幹旱,整個梅雨季節一滴雨都沒下。阿杉婆來到江戶後就納悶不已——為什麽要在這荒蕪的草原和雜草叢生的沼澤地建一座新城呢?

離開大津之後,她用了大約兩個月的時間才最終抵達江戶。在經過東海道來江戶的途中,她生過病,也參拜過神社,各種各樣的瑣事耽誤了她不少時間。現在回想來時的路,真如那首歌裏唱的那樣——“都城在那彩雲深處”,真是太遙遠了。

高輪街道的兩側最近新種了行道樹,並且還堆起了計算路程的土堆。高輪街道從河口一直通到日本橋,是江戶這座新興城市的主幹道,所以走起來還算比較方便。但是,經常會有運石料和木材的牛車從此經過,再加上蓋房子的人家需要搬家和填埋土地等,所以這條街道顯得非常擁擠。由於好久沒有下雨,路麵上積聚了厚厚的灰塵,一旦有人或車經過,都會激起一片白色塵埃。

“啊!——沒長眼嗎?”

她怒目圓睜,盯著一處正在興建的新房子。

房內有人在笑。原來是粉刷匠在刷牆壁的時候,不小心將塗料濺到了阿杉婆的身上。

這老太婆雖然年事已高,對這種事情卻無法忍讓。她拿出以前在老家,本位田家的那種架勢,破口大罵:“你們將塗料濺到行人身上,不但不道歉,還在那兒笑,真是無法無天啊!”

要是在老家,如果她用這種語氣訓斥佃戶和村民,那麽那些佃戶和村民肯定會立馬跪地請求寬恕。可是,這是在新興城市江戶,沒人聽她這一套,正在攪拌白灰的粉刷匠對她的怒吼嗤之以鼻,根本不當一回事兒。

“說什麽呢?你這老太婆也太奇怪了吧!在那兒嘟嘟囔囔地說些什麽呢?”

阿杉婆一聽,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剛才是誰在笑?”

“我們都在笑啊!”

“放肆!”

粉刷匠們見阿杉婆如此動怒,一個個都笑得前仰後合。

來往的路人都覺得阿杉婆年紀已經不輕了,沒必要計較這些。可是依阿杉婆的性格,絕對不能就這麽善罷甘休。

她默不作聲走進屋內,把手放在腳手架上。

“是你們在笑吧?”

說完,瞬間把腳手架上站人的木板抽開。

粉刷匠們“劈裏啪啦”摔了下來,沾得滿身都是塗料。

“你這個老畜生!”

粉刷匠們立即爬起來,紛紛握緊拳頭,作勢要打阿杉婆。“要打架是吧?走,到外麵去!”

阿杉婆雙手叉腰,一點也不畏懼對方人多勢眾。

阿杉婆的架勢把所有人都給鎮住了,他們未曾料到這老太婆竟然如此凶悍。從她剛才的舉動,以及說話的語氣,眾人斷定這老太婆肯定是武士的母親。粉刷匠們個個麵露懼色,不敢輕舉妄動。

“給我記好了,以後可不能再做這麽無理的事兒了!”

出了一口惡氣之後,阿杉婆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過往的路人目送她的背影漸漸遠去。

就在這時,一個光著腳,滿身木屑的小學徒,從工地旁邊衝出來,大聲喊著:“死老太婆!”

“嘩啦”一聲,小學徒把一桶泥漿潑在了她身上,然後迅速躲了起來。

“誰?”

阿杉婆立即回頭尋找,但剛才惡作劇的那個小學徒已經不見了。

她看到自己被潑了一身泥漿,眉頭緊鎖,臉上布滿陰雲。

“笑什麽呢?”

看到來往的路人在那兒哈哈大笑,她更是怒氣衝天。

“有什麽好笑的,別笑了!我現在是老了,可你們早晚有一天也會老的。我大老遠來到這裏,你們不但不熱情地關照我,反而還往我身上潑髒水,還哈哈大笑,難道這就是江戶人的待客之道嗎?”

阿杉婆似乎沒覺察到,她越是責罵,聚集的路人越多,而且笑聲越大。

“現在全國上下都在說江戶的事,說這兒多麽好,多麽棒!可我來了一看,這都是些什麽啊?你們劈山填沼澤,挖溝填大海,到處都搞得塵土飛揚,髒兮兮的。而且,人情味還那麽淡,素質那麽差,和我們京都真是無法比。”

阿杉婆說了一通之後,內心舒服了不少,她不顧嘲笑她的民眾,氣呼呼地走了。

城裏到處都是木料和新房子,白花花的,晃得人難受。有一些空地還沒有埋結實,泥土下麵隨處可見幹枯的蘆葦根。一眼望去,地上滿是幹結的牛糞,發出的刺激性氣味直往眼睛和耳朵裏鑽。

“江戶原來就這樣啊?”

她對江戶的一切都看不上眼。在這片新開發的處女地上,最古舊的東西也許就是阿杉婆了。

實際上,活躍在這片土地上的都是年輕人。開店的是年輕人;騎著高頭大馬的官吏也是年輕人;戴著鬥笠,邁著大步行走的武士也是年輕人;工人、木匠、小商人和士兵,甚至將領也都是年輕人。可以說,江戶是年輕人的天地。

“要不是為了找人,這鬼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

阿杉婆氣鼓鼓地自言自語,可是前麵一條溝擋住了她的路,她不得不繞行。

挖出的土如同一座小山,不斷有車子來將土運走。在一塊剛剛掩埋好的地塊,木工們正在裝修房子。雖然還沒有完工,但已經有一個塗著白粉的女子在門簾後麵畫著眉毛。屋子外麵掛著一塊中草藥招牌,裏麵堆著一些和服綢緞布料,同時還在賣酒。

這裏是江戶城的郊外,以前隻是千代田村和日比穀村之間的一條田間小路,後來隨著江戶的開發,才逐漸發展成這樣。如果到江戶城周邊,會看到太田道灌1 之後,以及天正年間以來修建的大街小路和屋敷町,這些地方已經發展得非常繁華。阿杉婆還沒有走到中心城區,錯把郊區當成了江戶。

從昨天到今天,阿杉婆看到的全是江戶的新開發地區,她以為江戶就是這種亂七八糟的樣子,所以對江戶的第一感覺非常不好。

正在挖掘的水溝上,有人搭了一塊木板,用來臨時通行。阿杉婆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發現有一個小屋子,四周掛著草席,用剖開的竹子固定著,門口掛著一個幌子,上麵寫著——澡堂。

阿杉婆將一文永樂鐵錢交給澡堂的門房,然後就“噌噌噌”地衝進浴室。她其實不是為了洗澡,隻是想把弄髒的衣服洗幹淨而已。她把被潑了泥漿的髒衣服簡單搓洗了幾下,然後向門房借來一根晾衣竿,將衣服晾在了小屋旁邊。現在她隻穿著貼身衣服,抱腿坐在濕衣服下麵,等著衣服晾幹,同時也在望著來往的行人。

1 太田道灌:室町中期的一名文武兼備的將領,在各方麵都有顯著成就。在築城方麵,除了堅固的江戶城,還修築了川越、岩槻等城。——譯者注三

阿杉婆不時摸摸衣服幹了沒有。她本以為陽光這麽強,濕衣服很快就能晾幹,可是等了好久,衣服也沒幹。

阿杉婆覺得隻穿一件貼身衣服坐在這裏實在不雅,於是找來一條浴巾搭在身上。她本來是不拘小節的,可這會兒也有點害羞,為了不讓來往的路人看見,她蜷成一團躲在了小屋的陰影裏。

對麵有人在說話。

“這裏有多大麵積啊——如果價錢便宜的話,我們可以談!”

“八百多坪吧!價錢剛才也告訴您了,實在是沒法再便宜了。”

“太貴了!你這不是在敲詐嗎?”

“我沒漫天要價。現在搬土的人工費可貴了,再說這附近也沒別的地皮了!”

“不會吧?你看那邊,不正在填湖造地嗎?”

“那塊啊!還沒填的時候,就被人給買走了,現在一厘地也沒有了。不過,你要是再往隅田川的河邊走走,那裏倒是有地,也便宜,不過地段不好啊!”

“這塊地真有八百坪嗎?”

“你要是不信的話,自己拿繩子來量。”

四五個商人正在交易土地。

阿杉婆向路人打聽這地方的地價,一聽就驚得傻眼了。在這地方買一兩坪土地的花費都能夠在老家買十幾塊好地了。

江戶的商人最近正在瘋狂地炒地皮,像這樣的景象,隨處可見。

“又不能種水稻,也不是在城裏,怎麽就那麽貴呢?”

阿杉婆百思不得其解。

那幾個商人好像已經談妥了,拍手成交,然後四散離去。

“啊!——”

阿杉婆正看得出神,突然有一隻手從背後伸到了自己的口袋裏。阿杉婆抓住那隻手,大喊:“抓小偷啊!”

那小偷看起來應該是一名瓦工或者轎夫,他掙脫阿杉婆的拉拽,拿著偷來的錢包,撒腿就跑。

“快抓小偷啊!”

阿杉婆就如同自己的頭被拿走了一樣,跟在小偷後麵狂追,最後終於抱住了小偷的腰。

“來人啊!快來人啊!這裏有小偷。”

那男子抽了阿杉婆好幾個耳光,但還是無法掙脫她的糾纏。那小偷也有點急了,一邊掙紮,一邊喊著:“讓你叫!”

然後,男子一腳踹在了阿杉婆的肚子上。

這小偷以為阿杉婆就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太,沒承想這一錯誤判斷給自己招來了大麻煩。阿杉婆被踹之後,呻吟了幾聲就倒在了地上。但她很快就爬起來,拔出腰際的短刀,揮刀向小偷的腳踝砍去。

“啊!疼,疼,疼!”

小偷一瘸一拐地逃出了二十多米。他低頭一看,自己腳上全是鮮血,這可把他嚇壞了,一屁股癱在路上,走不動了。

剛才在附近談生意的其中一人叫半瓦彌次兵衛,他還帶著一名隨從。二人看見了癱在地上的小偷。

“——咦?這不是在咱家偷雞摸狗的那個甲州人嗎?”

“嗯,就是他,手裏還拿著個錢包呢!”

“剛才我聽見有人喊抓小偷,原來這家夥從咱家出來之後,手又癢癢了……啊!有個老太太倒在地上。我來抓這個小偷,你快去照顧老太太。”

半瓦說著,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抓住還打算逃跑的小偷的衣領,像摔螞蚱一樣,把他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大把頭,這家夥肯定是偷了老太太的錢包!”

“錢包我已經奪過來了,老太太怎麽樣了?”

“沒什麽大礙,就是昏過去了而已,等她醒來,肯定會大喊‘我的錢包’‘我的錢包’吧!”

“她還沒醒過來嗎?”

“沒有呢!那家夥把她的肚子踹了。”

“這個渾蛋!”

半瓦瞪了小偷一眼,然後對隨從說:“阿醜,給我打個木樁。”

小偷一聽要打木樁,就如同被刀頂著脖子一般,嚇得渾身發抖。

“大人,您就饒了我吧!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一定改過自新,好好做人!”

那小偷跪地求饒,磕頭如搗蒜。但是,半瓦卻搖頭說:“不行,這次絕對不能饒你!”

阿醜找來兩名架橋的工人,讓他們幫著打樁。

“就打在這兒吧!”

阿醜用腳在空地上點了一下,示意打在這裏。

兩名工人很快就打好了一根木樁。

“大把頭,你看這樣行嗎?”

“嗯,可以。把那家夥綁在上麵,再在脖子後麵插塊板子!”

“您要寫字嗎?”

“嗯!”

半瓦向工人借來墨鬥,然後以尺當筆,寫道:此盜賊原為半瓦家的寄生蟲,由於累犯惡事,特綁在此處,讓他遭受七天七夜風吹日曬之苦,以示懲戒!

木工町 彌次兵衛

“謝謝了!”

半瓦將墨鬥還給兩名工人,然後吩咐修橋的木工和附近的瓦工說:“麻煩你們了,要是有什麽殘羹剩飯,分他一點,免得餓死了!”

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說:“知道了,我們會不斷地嘲笑他的。”

在日本傳統的町人社會中,沒有比嘲笑更為殘酷的懲罰了!長期以來,武士階層之間的戰爭持續不斷,官方的法令和刑法也都逐漸荒廢。為了維護町人社會的正常秩序,於是大家就采用這種私刑來懲罰罪犯。

江戶是一個新興的城市,在它的政權結構中,上層已經建立了町奉行製度,而且武士莊園也確立了相應的製度和法製形式,但是在民間還是沿襲著以前的陋習,私刑泛濫,難以廢止。

町奉行認為江戶正處在開發階段,社會混亂在所難免,而且私刑可以有效地維護社會秩序,所以也就不刻意去廢除了。

“阿醜,把這錢包還給老太太。”

半瓦將錢包還給阿杉婆之後,又說:“看這老太太一大把年紀了,還四處漂泊,真是可憐啊!……她的衣服呢?”

“正晾在澡堂旁邊呢!”

“你替她收拾一下,把她背回去!”

“您是要把她帶回咱家嗎?”

“當然了,不能懲罰完小偷就不管老太太了啊!要是放在這裏,說不定還會遇見壞人呢!”

阿醜懷裏抱著阿杉婆的衣物,身上背著阿杉婆,跟在半瓦身後,往家走去。剛才聚集的行人也四散而去,各奔西東。

日本橋竣工還不滿一年。

比起橋上五顏六色的彩繪,那寬廣的河麵,兩岸新砌的石牆,以及新立起的白色木欄杆更引人注目。

橋旁停著很多來自鐮倉和小田原的木船。對麵的河邊,滿身魚腥味的商人正在招攬客人買魚。

“……疼死了!哎喲,疼死我了!”

阿杉婆趴在阿醜背上,皺著眉頭,不斷喊疼,但同時還在拿眼睛瞧著人聲鼎沸的鮮魚市場。

半瓦不時聽到阿杉婆的呻吟之聲,再加上路人紛紛將目光投向他們,於是半瓦回頭半安慰半提醒地對她說:“很快就到了,您再忍一會兒。生命是無大礙的,您就別叫那麽大聲了!”

阿杉婆聽罷,立即像個嬰兒一般安靜下來,把臉靠在阿醜的背上。

按照聚集人員從事工作的不同,江戶分成了各種各樣的街區,有鍛冶町、槍炮町、染坊町、榻榻米町和公務員町等。半瓦的房子在木工町中最為顯眼,因為它有一半屋頂蓋了瓦。

兩三年前,木工町發生了一場大火,原先的茅草屋頂都被燒光了,現在大部分住宅的屋頂都是木板屋頂。彌次兵衛家的房子也隻是在朝向大街的一側蓋了瓦,背人的一側還是木板。

因為房頂的緣故,大家給他起了個外號,紛紛稱呼他為“半瓦”,而彌次兵衛覺得這名字還不錯,於是就欣然接受了。

彌次兵衛初到江戶時,隻是一名普通的浪人。但他行俠仗義,又頗有才氣,再加上領導才能出眾,很快就轉變成一名商人,通過給人修屋頂賺得第一桶金。後來,生意越做越大,現在就連諸侯家的活也交給他做。此外,他還兼營土地買賣。時至今日,即使整日抱著手不幹活,也會日進鬥金,他被人尊稱為“大把頭”。

在新開發的江戶,湧現出一大批被人尊稱為“大把頭”的特權階層。在他們當中,又數半瓦的人脈最廣。

就像稱呼武家為武士一樣,這些人被尊稱為“俠士”,老百姓覺得他們處於武士的下風,因此把他們看作是自己人。

這些俠士都不是土生土長的江戶人,他們來到江戶之後,無論是在風俗上,還是在精神上,都給江戶帶來了諸多變化。在足利時代末期,江戶還是一片亂世,當時就出現了一個由外地人組成的邪惡組織——茨城組。當然在那時,這些人也沒有被稱為“俠士”。

據《室町殿物語》記載:他們**上身,腰係猩紅腰帶,下身一水短打裝束。身背三尺八寸長朱鞘長刀,刀柄一尺八寸,刀身二尺。頭發蓬亂,用草繩捆紮,腳蹬黑靴。常常二十多人一起出行,手拿斧鉞鉤叉各種兵器……

路上遇見民眾,他們便會大喊:“我們乃大名鼎鼎的茨城組,見者趕快回避,保持肅靜!”

老百姓自然不敢怠慢,趕緊避到道路兩側,讓他們先行通過。

茨城組雖然滿口仁義道德,可是經常會做一些打家劫舍的壞事,並且還替自己辯解說:“武士也都打家劫舍!”

當江戶發生戰亂時,他們喪失操守,像牆頭草一般,看見哪一方戰勢好,就投靠哪方。因此在戰亂結束後,被武士和民眾所不齒。看到在江戶混不下去了,一些惡性不改的人便躲到荒郊野外,繼續從事攔路搶劫的勾當。一些還有點骨氣的人則選擇繼續留在江戶,麵對江戶形成的新文化,他們也改變了自己的主張,提出:“正義是骨,民眾是肉,俠義是皮——”

新形成的俠士群體開始在各行各業中嶄露頭角。

“我回來了,快來人啊!帶客人進屋休息!”

半瓦一踏入家門,就朝著屋子裏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