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春之人

在暖陽的照耀下,昨夜的積雪已消失無蹤,仿佛根本沒下過一樣。

天氣一下子變得豔陽高照,人們不禁想要脫掉厚重的棉衣。伴隨著溫暖的南風,春天翩然而至,所有草木都鼓出了嫩綠的芽兒。

“請幫幫忙!給我一點東西吧!”

原來一個年輕的行腳僧在化緣,他全身上下被迸滿了泥點。

此時,他正站在烏丸府的大門前,高聲乞求著,可半天也不見一個人影。於是,他又繞到側門管家所在的屋子,伸著脖子向裏張望。

“原來是個和尚啊!”

突然從和尚身後冒出一個少年。

和尚回頭望去,隻見麵前站著一個打扮奇特的小男孩。

(你又是什麽人呀?)

烏丸光廣公卿的府邸怎麽會有如此奇怪的小孩呢?他的打扮與這座府院極不相稱。和尚覺得很奇怪,一語不發地打量著城太郎。

城太郎的腰間依舊插著一把長木劍,他懷中不知藏了什麽東西,鼓鼓囊囊的。

“和尚,如果你想要些柴米,必須去廚房喲!你知道後門嗎?”

“要米——我並不是來化緣的。”

年輕和尚讓城太郎看了看自己掛在胸前的信匣。

“我是泉州堺南宗寺的和尚,有一封急信要交給宗彭澤庵師父,你是在廚房打雜的小童嗎?”

“我和宗彭澤庵師父一樣,都是住在這兒的客人喲!”

“哦!原來如此。能否麻煩你告訴宗彭澤庵師父一聲——就說故鄉但馬的南宗寺來人了,還帶來一封十萬火急的信。”

“請稍等!我這就去喊宗彭澤庵師父。”

說著,城太郎就跳進了大門,台階上留下一個個髒兮兮的腳印。誰知,他突然被門口的屏風腿絆了一下,幾個小蜜橘從懷中滾落下來。

他慌忙撿起橘子,用手擦了擦,就向裏院跑去。不多時,他又折了回來。

“宗彭澤庵師父不在!”

他對等在那裏的僧人說道。

“我忘了告訴你,他早上就去大德寺了。”

“知道他何時回來嗎?”

“應該馬上就會回來了。”

“那我等他一會兒。這兒有空房間嗎?最好不要麻煩府裏的人。”

“有啊!”

說著,城太郎走出門外。他臉上一副對此地了如指掌的表情,得意揚揚地帶著路。

隨後,他把和尚帶到了牛棚。

“和尚,你可以在這兒等著。這裏可是一點都不會麻煩到府裏的人喲!”

牛棚裏到處是稻草、車輪,還有牛糞,南宗寺僧人一臉驚愕,可城太郎把他帶到那兒之後,就一溜煙兒地跑了。

他穿過寬敞的庭院,一口氣跑進了一間日照充足的小屋——“西屋”。

“阿通姐姐,蜜橘買回來了嘍!”他一進屋,就大聲喊著。

阿通已服過藥,醫生也仔細診治過,可燒就是一直不退。

連日的高燒,使她毫無食欲。

每當她用手摸自己的臉時,都嚇一跳。

“啊!我怎麽瘦成這樣!”

她一直覺得自己的病沒什麽大不了,而且光廣家的醫生也跟她保證沒有大礙。可自己為何會這麽消瘦?她天生敏感,再加上高燒不退,所以總疑心自己得了大病。有一天,她嘴唇幹得實在難受,便順口說了一句:“真想吃蜜橘呀!”由於阿通連日未進食,城太郎一直憂心忡忡,現在聽她這麽一說,便立刻問道:“想吃蜜橘?”隨後,他便立刻跑出去找蜜橘。

他先去問了廚房的用人,可人家說府裏也沒有蜜橘。於是,城太郎又跑到外麵的水果攤找,依舊沒找到。

後來,他又聽說京極1 郊外有個市場,便又跑去那裏找。

1 京極:位於日本京都。——譯者注(哪裏有蜜橘呀?哪裏有蜜橘呀?)無論是綢緞莊、棉花鋪、油鹽店還是毛皮店,他都找了個遍,結果連一個蜜橘也沒找到。

無論如何,城太郎一定要讓阿通吃到蜜橘。後來,他在一所房子的牆頭看到幾個果實,他以為是蜜橘,便想偷幾個下來。可走近一看才發現,那些都是酸橙、木瓜之類的不能食用的果實。

他找遍了大半個京都,終於在一家神社的正殿上發現了蜜橘。那些蜜橘與紅薯、胡蘿卜一起放在神像前的供果盤裏。城太郎拿起蜜橘,塞在懷裏就一陣風似的跑了。這一路上,他總覺得身後有神明大聲喊著:“小偷!小偷!”

他心裏很害怕,直到跑進烏丸府裏,他心裏還在不停地懺悔。

(不是我要吃的,請不要懲罰我!)可是,城太郎並沒告訴阿通蜜橘的來路。他坐在阿通枕旁,掏出懷裏的蜜橘,一個個擺放整齊,然後拿起其中的一個對阿通說道:“阿通姐姐!這些蜜橘看起來很好吃喲!你嚐嚐吧!”

隨後,他將蜜橘剝好,放到阿通手裏。阿通似乎受了極大的感動,把臉撇向一邊,並沒有吃。

“你怎麽了?”

城太郎看著阿通。

阿通不願城太郎看到自己的眼淚,把臉埋進了枕頭裏。

“沒、沒什麽。”

城太郎歎了一口氣,說道:“哭鼻蟲又開始抹眼淚了!我是為了讓你高興,才買了蜜橘,你怎麽反倒哭起來了——真是莫名其妙!”

“對不起!城太郎。”

“你不吃嗎?”

“嗯,待會兒再吃。”

“我都剝好了,你就嚐一嚐嘛,你一定愛吃!”

“我知道,光是城太郎這份心意就足夠了。可是,我一看到吃的,就不想張嘴,這樣放著太可惜了!”

“那是因為你在哭,什麽事又讓你難過了?”

“因為城太郎對我實在太好了!我感動得想哭。”

“我不喜歡你哭,你一哭,我都忍不住要流眼淚了。”

“那我不哭了,不哭了,原諒我!”

“那你就吃一口蜜橘吧!什麽都不吃,你會撐不住的。”

“我一會兒再吃。城太郎,你吃吧!”

“我不吃。”城太郎似乎看到了神靈憤怒的目光,他邊說邊咽了一下口水。

“城太郎,你不是很喜歡吃蜜橘嗎?”

“嗯,喜歡。”

“那你為什麽不吃呢?”

“不為什麽。”

“是因為我沒吃嗎?”

“嗯,是啊!”

“那我吃好了,城太郎也要一起吃喲!”

阿通轉過身,用纖細的手指撕去橘瓣上的白絲,城太郎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阿通姐姐,跟你說吧,我在路上已吃了好幾個了。”

“是這樣啊!”

阿通把一個橘瓣輕輕放入口中,然後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宗彭澤庵師父呢?”

“去大德寺了。”

“聽說他前兩天在別處見過武藏哥哥。”

“啊!你知道了?”

“嗯,不知宗彭澤庵師父有沒有告訴武藏哥哥我在這兒?”

“我想他一定說了。”

“前一陣,宗彭澤庵師父還跟我說會帶武藏來這兒,他沒對你說什麽嗎?”

“他沒跟我提過這件事呀!”

“他是不是忘了?”

“等他回來,我再幫你問問看!”

“嗯。”

此時,阿通第一次展開笑容。

“不過,你可不能當著我的麵問他喲!”

“那又是為什麽?”

“我會不好意思的。”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因為宗彭澤庵師父說我得的是‘相思病’。”

“啊!你吃得好快呀!”

“什麽?你說蜜橘?”

“要不要再吃一個?”

“我已吃了很多了。”

“以後,你什麽東西都得吃喲!隻有這樣,我師傅來的時候,你才有力氣下床啊!”

“連你也取笑我!”

阿通和城太郎一聊起武藏,就把病痛拋到九霄雲外了。

這時,烏丸家的仆人在門外問了一句。

“城太郎在嗎?”

“嗯,我在。”城太郎答了一句。

“宗彭澤庵師父請你馬上過去一趟。”說完仆人就走了。

“咦?宗彭澤庵師父已經回來了?”

“你去看看吧!”

“阿通姐姐,你會覺得寂寞吧!”

“不會的。”

“那我快去快回。”說著,城太郎就要站起身。

“城太郎別忘了幫我問那件事喲!”

“哪件事呀?”

“你忘了?”

“哦!讓宗彭澤庵師父把武藏師傅快點帶到這兒來!”

阿通憔悴的麵龐,露出一絲淡淡的紅暈。她用棉被遮住半張臉,又囑咐了一句:“別忘了!一定要問呀!”

此時,宗彭澤庵正在光廣的臥室,跟他交談著什麽。

城太郎拉門走進來,站到兩人身後問了一句:“宗彭澤庵師父,您找我有什麽事?”

“你先坐下來。”宗彭澤庵說了一句。

對於城太郎的魯莽,光廣並不在意,一直微笑著看著他。城太郎一坐下,就對宗彭澤庵說道:“有一位從泉州堺南宗寺來的和尚,說有要事要見宗彭澤庵師父,他一直等著呢,我這就去把他叫來!”

“不用了,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

“您見到他了。”

“那個信差說你是個可惡的小毛頭!”

“為什麽?”

“人家大老遠趕來,你卻把他扔在牛棚就不管了!”

“是他自己說不要麻煩別人的!”

光廣聽到這兒,笑得前仰後合,膝蓋不住地打戰。

“哈哈哈!竟然把客人帶到了牛棚,你真是過分啊!”

可是,他不一會兒又恢複了往日的嚴肅,對宗彭澤庵說道:“大師,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泉州堺了,想從這兒直接去但馬?”

宗彭澤庵點頭說道:“我實在很擔心信裏提到的事,所以才這麽決定。我也不需要做什麽準備,就不用等到明天了,今天就告辭了!”

聽著二人的談話,城太郎有些吃驚。

“宗彭澤庵師父,您要去旅行嗎?”

“家鄉有急事,我必須回去一趟!”

“什麽事呀?”

“我的母親生病臥床不起,而且這次病得很重。”

“宗彭澤庵大師也有母親哪?”

“當然,我又不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

“那您何時能回來呀?”

“不知道,得看母親的病情而定。”

“您要是一走可就不好辦了!”

城太郎一來是替阿通著急,二來也非常擔心他們兩個的前途。

“這麽說來,我們再也見不到宗彭澤庵師父嘍?”

“怎麽會呢!我們一定還會見麵的。我已拜托大人對你們兩個多加關照。你要多開導阿通,別讓她總悶悶不樂的,這樣身體才能早日康複。她最需要的就是精神上的支持。”

“隻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是沒用的,隻要武藏師傅不來,她的病就不會好。”

“真讓人頭痛啊!你有這麽個麻煩的同伴,也夠傷腦筋的了!”

“宗彭澤庵師父,你前天晚上見過武藏師傅吧?”

“嗯。”

宗彭澤庵看了一眼光廣,臉上露出苦笑。他真怕城太郎會直接問在哪兒見過武藏,還好他並未詳加追問。

“師傅何時來呢?宗彭澤庵師父,你說過要帶師傅來這兒的!阿通姐姐每天都在眼巴巴地等著呢!喂,宗彭澤庵師父!我師傅到底在哪兒呀?”

城太郎一個勁兒地問著。看他那樣子,要是一旦得知武藏的住處,肯定會立刻去見他。

“嗯……武藏的事情嘛……”

雖然宗彭澤庵說得很含糊,但他並未忘記要讓武藏和阿通見一麵。

即使是現在,他也記掛著此事,所以從大德寺回來的路上,他還去光悅家打聽武藏是否回來了。光悅一臉無奈地說:“自從前天晚上開始,武藏就一直待在扇屋。母親妙秀也十分擔心,剛剛還寫了一封信給吉野太夫,讓她趕快叫武藏回來。”

光廣聞聽此言,不覺目瞪口呆。

“哦,這麽說,武藏自那晚起,就一直住在吉野家嘍?”

他的口氣十分誇張,一半是驚奇、一半是嫉妒。

宗彭澤庵礙於城太郎,很多事情無法詳說。

“他也不過是個凡人,那些少年得誌的人,通常難成大器!”

“不過,吉野的口味也變了啊——怎麽會看上一個髒兮兮的武士!”

“吉野也好、阿通也罷,我宗彭澤庵是弄不懂這些女人的!在我眼裏,她們都是病人。武藏馬上要步入人生的春天了。此後,才是真正的人生曆練,女人遠比劍更危險。這種事情,旁觀者也無能為力,隻能順其自然了。”

宗彭澤庵一邊自語著,突然想起自己應立刻動身,便再次向光廣辭行,並拜托他照顧病中的阿通和城太郎。沒過一會兒,他就離開了烏丸府,飄然遠去。一般的旅客都習慣清晨出發,可對宗彭澤庵而言,早晚並沒有什麽區別。此時,太陽已經偏西,路上的行人、慢吞吞的牛車都籠罩在一片絢爛的晚霞中。

突然,他身後傳來一陣喊聲:“宗彭澤庵師父!宗彭澤庵師父!”

原來是城太郎。宗彭澤庵有些納悶,不由回頭望去。城太郎一邊大口喘氣,一邊拉著宗彭澤庵的衣角哀求道:“宗彭澤庵師父!您行行好吧!

請您回去跟阿通姐姐說一聲,要不然她一哭起來,我就沒主意了!”

“你跟她說武藏的事了嗎?”

“她一直問,我就——”

“所以她才哭的?”

“我真怕她會去尋死。”

“為什麽?”

“她一副不想活的樣子——而且她還說‘再見武藏一麵就去死!’”

“那表示她還不想死。你不用管她,放心好了!”

“宗彭澤庵師父,那個叫吉野太夫的女人住在哪兒?”

“你問這個幹什麽?”

“師傅不是在那裏嗎?剛才,您和公卿大人就是這麽說的!”

“你連這件事都告訴阿通了?”

“是啊!”

“她是個愛哭鬼,你把這件事告訴她,她當然會想不開呀!即便我折回去,也無法立刻讓她的病好起來啊!你就這麽跟她說!”

“說什麽?”

“要她吃飯。”

“哎呀!這句話我每天都跟她說上幾百遍呢!”

“是嗎?對阿通來說,這句話是最有用的。如果她連這個都聽不進去,我也無計可施呀!你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吧!”

“該怎麽說呢?”

“就說武藏迷上一個名叫吉野的妓女,在扇屋流連忘返,三日未歸。可見他心裏根本沒有阿通,愛慕這種無情無義的男人有什麽用?你告訴那個愛哭鬼,說她太笨、太傻了!”

聽了宗彭澤庵這番話,城太郎十分生氣,他使勁搖著頭說道:“你胡說!我師傅絕不是那種人!如果我真的這麽說,阿通姐姐肯定會去尋死。你這個和尚才是大笨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

“哈哈哈!我可被你罵慘了!城太郎,你生氣了?”

“你說我師傅的壞話,還說阿通姐姐是笨蛋,我當然生氣了!”

宗彭澤庵摸摸城太郎的頭,說道:“你可真可愛!”可城太郎卻把宗彭澤庵的手甩開。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求你了!我自己去找武藏師傅,一定要讓他見到阿通姐姐!”

“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什麽?”

“我是說,你知道武藏的住處嗎?”

“不知道的話,我可以問,就不勞你費心了!”

“別逞能了!你又不知道吉野太夫的家在哪兒,用不用我告訴你啊?”

“不麻煩你了!”

“好一個有誌氣的城太郎!我和阿通、武藏,一無仇二無恨,更何況我還一直祈禱他們能終成眷屬呢!”

“那你為什麽還在背後使壞?”

“也許你認為我在使壞,可我是在給武藏和阿通治病。治愈身體的疾病需要醫生,可治療心病就必須用我剛才說的那番話。尤其是阿通,她的心病更重。武藏自己可以慢慢痊愈,可阿通卻讓我束手無策——隻能告訴她‘不要單戀武藏那樣的男子,應該斬斷情絲,重新生活。’”

“夠了!你這個臭和尚,我不會再求你了!”

“如果你認為我在說謊,可以到六條柳町的扇屋去看看武藏在幹什麽。然後再把你看到的事告訴阿通。也許她會痛不欲生,但如果能借此警醒也並非壞事。”

此時,城太郎捂住耳朵喊道:“不聽!不聽!臭和尚!”

“你幹嗎罵我?明明是你自己追過來的!”

“和尚,和尚,不給你布施!想要布施,你就得唱歌!”

宗彭澤庵無奈地笑了笑,隨即起程趕路。而城太郎還是一邊捂著耳朵,一邊唱歌謠罵他。

隻見宗彭澤庵的背影越來越小,在遠處的路口一拐彎就不見了。城太郎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時間心頭百味雜陳,大顆的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慌忙舉起胳膊擦了擦眼淚,然後毫無目的地張望著過往行人,就像一隻迷路的小狗。

終於,他看到一個披著鬥篷的婦女走過來,便叫了一聲“大嬸”,隨後立刻跑了過去。

“您知道六條的柳町在哪兒嗎?”城太郎問道。

那女人嚇了一跳,說道:“你說的是花街嗎?”

“什麽是花街?”

“唉——”

“那是什麽地方呀?”

“這個小孩真不懂事!”

說著,那女人瞪了城太郎一眼,就走開了。

城太郎不明白對方為何會生氣,但他並沒有氣餒,一路走一路問,終於來到了六條柳町,隨後還打聽出了扇屋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