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忠恕01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裏仁》)朱子《集注》說:“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夫子之一理渾然而泛應曲當,譬則天地之至誠無息,而無物各得其所也。……蓋至誠無息者,道之體也。萬殊之所以一本也。萬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萬殊也。由此觀之,一以貫之之實可見矣。”照朱子的講法,有天地的忠恕,有聖人的忠恕,有學者的忠恕。《語錄》說:“天地是一個無心的忠恕,聖人是一個無為的忠恕,學者是一個著力的忠恕。學者之忠恕,方正定是忠恕。”
先就天地的忠恕說,照朱子的說法,天地之至誠無息,便是天地的忠;萬物各得其所,便是天地的恕。忠是道之體,恕是道之用。朱子《集注》引程子說:“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忠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恕也。”亦是就天地的忠恕說。朱子《集注》又引程子說:“忠者無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體,恕者用,大本達道也。”照宋明道學家的看法,宇宙是一個道德的宇宙。它本身是道德的,沒有一點不道德的或非道德的成分在內。因此它是無妄。因其是無妄,所以是誠。《中庸》說:“誠者,天之道也。”周濂溪《通書》亦說:“‘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此所謂誠亦是宇宙的誠,不是人的誠。程朱所說天地的忠,亦是無妄,亦是誠。從宇宙的忠,誠,無妄的“體”,發出來萬事萬物;這些萬事萬物的發出,即是天地的“恕”。恕是推己及人。萬物各得其所,似乎是天地的推己及人,所以說是天地的恕。宋明道學家以為宇宙的主動者是道德的理性,所以他們的形上學中多用道德學中的名詞。海格爾以為宇宙的主動者是理智的理性,所以他的形上學中多用邏輯學中的名詞。宋明道學家的形上學與道德學混。海格爾的形上學與邏輯學混。
就聖人的忠恕說,照朱子的講法,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朱子《語錄》說:“盡己隻是盡自己之心,不要有一毫不盡。如為人謀一事,須直與他說,這事合做與否。若不合做,則直與說,這事決然不可為。不可說道,這事恐也不可做,或做也不妨,此便是不盡。”《語錄》又說:“聖人是因我這裏有那意思,便去及人。因我之饑寒,便見得天下之饑寒,自然恁地去及他。賢人以下,知道我是要恁地想人亦要恁地,而今不可不教他恁地,便是推己及物,隻是爭個自然與不自然。”照朱子的說法,推己及人是恕,推己及人,須盡自己之心是忠。如自己願吃飽,亦願別人吃飽是恕。如自己願吃十分飽,則亦願別人吃十分飽是忠。聖人由己自然及人,更不必有意地“推”,此是無為的忠恕。學者則須有意地推,此是著力的忠恕。然說及忠恕時,我們所著重者,正是有意地推。所以說:“學者之忠恕,才是正定的忠恕。”
我們於以下所講的,是朱子所謂學者的忠恕一類的。照我們的講法,忠恕一方麵是實行道德的方法,一方麵是一種普通“待人接物”的方法。
先說忠恕二字的意義。恕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論語》上有明文的。所以對於恕字的意義,不必再有爭論。《論語》上雖常說忠,但究竟什麽是忠,則並未說明。《論語》上常有人“問仁”“問孝”,但沒有人問忠。照朱子的講法,“推己及人”是恕,竭盡自己的心去及人是忠。照這一方麵說,恕是主,忠是所以行乎恕者。但照朱子所謂天地的忠恕類推,則又似乎是:盡己以誠實無妄是忠,推己及人是恕。人必須先有誠實無妄之忠,然後可有推己及人之恕。照這一方麵說,忠是主,恕是所以行乎忠者。無論從哪一方麵說,忠恕俱不是平等的。他這種說法,是否合乎孔門的忠恕的原意,我們現在不論。我們現在並不打算對於孔門所謂忠恕的原意,作曆史的研究。朱子的說法,可以認為是他自己的一種說法。
照我們的看法,在朱子的這種說法裏,推己為恕,固然無問題,但盡己為忠,似乎應該補充為:“盡己為人”為忠。若隻盡己而不為人,則不是普通所謂忠的意義。曾子說:“為人謀而不忠乎?”盡自己的力量為人謀是忠,否則是不忠。但若為自己謀,則無論盡己與否,俱不發生忠不忠的問題。我們現在說:人必須忠於職守。一個人的職守,都是他為國家,為社會,或為他人,所做的事。對於這些事可有忠或不忠的問題。但一人為他自己所做的事,則不是職守,他對於做這些事,亦不發生忠或不忠的問題。譬如一個人替銀行管錢。管錢是他的職守,管得好是忠於職守,管得不好是不忠於職守。但如一個人管他自己的錢,則管錢不是職守,管得好或不好,不發生忠或不忠的問題。所以照普通所謂忠的意義,我們必須說“盡己為人”謂忠。
忠孝之忠,專指盡己以事君說。盡己事君,盡己為君辦事,是忠,因事君或為君辦事,亦是為人辦事。在舊日的社會中,為君辦事,是為人辦事中之最重要者,所以忠有時專指盡己以事君說。此忠即忠孝之忠。關於此點,我們於《新事論·原忠孝》篇中,有詳細的討論。
怎麽樣才算是盡己為人呢?為人做事,必須如為自己做事一樣,方可算是盡己為人。人為他自己做事,沒有不盡心竭力的。他若為別人做事,亦如為他自己做事一樣地盡心竭力,他願意把他自己的一種事,做到怎樣,他為別人做一種事,亦做到怎樣,這便是盡己為人。
所以忠有照己之所欲以待人的意思。我們可以說:己之所欲,亦施於人,是忠。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恕。忠恕都是推己及人,不過忠是就推己及人的積極方麵說,恕是就推己及人的消極方麵說。
我們於以下再就忠恕是實行道德的方法說。此所說道德,是指仁說。仁是所謂五常之首,是諸德中的最重要的一德。孔子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論語》)朱子《集注》說:“譬,喻也;方,術也。近取諸身,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猶是也。然後推其所欲,以及於人,則恕之事,而仁之術也。”或問仁恕之別。朱子說:“凡己之欲,即以及人,不待推以譬彼而後施之者,仁也。以己之欲,譬之於人,知其亦必欲此,而後施之者,恕也。此其從容勉強,固有淺深之不同,然其實皆不出乎常人一念之間。”朱子此所說恕,兼忠恕說。仁即是上文所說,聖人無為的忠恕。忠恕即是上文所說,學者著力的忠恕。如欲有無為的忠恕,則需從著力的忠恕下手。所以忠恕是“仁之方”,言其為行仁的方法也。
行仁的方法,統言之,即是推己及人;分言之,即是己之所欲,亦施於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此所說欲或不欲,即是平常人之欲或不欲,所謂“不出乎常人一念之間”。
孟子對於孔門的這一番意思,有很深的了解。齊宣王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所以不能行仁政。孟子說:如果因你自己好色,你知天下人亦皆好色,因而行一種政治,使天下“內無怨女,外無曠夫”,這就是仁政。齊宣王又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貨”,所以不能行仁政。孟子說:如果因你自己好貨,你知天下人亦皆好貨,因而行一種政治,使天下之人,皆“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這就是仁政。孟子這一番話,並不是敷衍齊宣王的話,所謂仁政,真正即是如此。孟子說:“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推即是推己及人,即是行忠恕。不待推而自然及人,即是仁。不待推而自然及人,必須始自推己及人,所以忠恕是仁之方,是行仁的方法。
孔孟所講忠恕之道,專就人與人的關係說。再進一步說,人不僅是人,而且是社會上某種的人,他是父,是子,是夫,是婦。一個父所希望於他的子者,與他所希望於別人者不同。一個子所希望於他的父者,與他所希望於別人者亦不同。《大學》,《中庸》,更就這些方麵講忠恕之道。《大學》說:“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絜矩之道。”一個人在社會中,有一個地位。這個地位,有它的上下左右。他所惡於他的上者,亦必為其下所惡。既知為其下所惡,則即毋以此施於其下。此即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即是恕。從另一方麵說,一個人所希望於其上者,亦必為其下所希望。既知為其下所希望,則以此施於其下,此即是己之所欲,亦施於人,此即是忠。
《中庸》說:“《詩》雲:‘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一個人若不知何以事父,則隻需問,在事父方麵,其自己所希望於其子者是什麽。其所希望於其子者,即其父所希望於其自己者。他如以此已事其父,一定不錯。此即是己之所欲,亦施於人。此即是忠。自另一方麵說,在事父方麵,一個人若不知他的父所不希望於他自己者是什麽,則隻需問其自己所不希望於其子者是什麽。他如勿以此事其父,一定不錯。此即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即是恕。在各種社會製度內,父子兄弟等所互相希望者不必同。但如此所說的忠恕之道,則總是可行的。
忠恕之道,是以一個人自己的欲或不欲為待人的標準。一個人對於別的事可有不知者,但他自己的欲或不欲,他不能不知。《論語》說:“能近取譬。”一個人的欲或不欲,對於他自己是最近的。譬者,是因此以知彼。我們說:地球的形狀,如一雞蛋。此即是一譬,此譬能使我們因雞蛋的形狀而知地球的形狀。一個人因他的自己的欲或不欲,而推知別人的欲或不欲,即是“能近取譬”。
孟子說:“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對於物之輕重長短,必有權度以為標準。對於別人的心,一個人亦有權度。這權度即是一個人的欲或不欲。一個人有某欲,他因此可推知別人亦有某欲。如此,他自己的某欲,即是個權,是個度。他知別人亦有某欲,則於滿足他自己的某欲時,他亦設法使別人亦滿足某欲,至少亦不妨礙別人滿足某欲。此即是推己及人,此即是“善推其所為”。
《大學》所謂“絜矩”,亦是這個意思。一個人的欲或不欲,譬如是個矩,“所惡於上,毋以使下”等,即是以自己的矩去度量別人。所以,“所惡於上,毋以使下”等,是絜矩之道。
《中庸》說執柯伐柯,其則不遠。一個人以他自己的欲或不欲去度量別人時,他自己的欲或不欲,即是個標準,即是個“則”。朱子《語錄》說:“常人責子,必欲其孝於我,然不知我之所以事父者曾孝否。以我責子之心,而反推己之所以事父,此便是則也。常人責臣,必欲其忠於我,然不知我之事君者盡忠否。以我責臣之心而反之於我,則其則在此矣。”一個人若何待人的“則”,便在他自己的心中。所以執柯伐柯,雖其則不遠,然猶須睨而視之,至於一個人若何待人之則,則更不必睨而視之。所以執柯伐柯之則,猶是遠也。
忠恕之道的好處,即行忠恕之道者,其行為的標準,即在一個人的自己的心中,不必外求。猜枚是一種很方便的玩意,因為它所用的工具,即是人的五指。五指是人人有的,隨時皆可用。我們下棋需要棋子棋盤,打球需要球場球拍,這都是需要另外找的。猜枚所需要的五指,則不必另外找,所以行之最方便。行忠恕之道者,其行為的標準,亦不必另外找,所以是最容易行的。然真能行忠恕者,即真能實行仁,若推其成就至極,雖聖人亦不能過。所以忠恕之道,是一個徹上徹下的“遁”。
有些人要在古聖先賢的教訓中求行為的標準。這些標準不如忠恕之道所說的切實合適。因為古聖先賢的教訓,不是說及一類的事,即是說及某一件事,如他們的教訓是說及某一類事者,則其所說,必是較寬泛的。一個人當前所遇見的事,雖亦可屬於某一類,但它總有它的特殊方麵,為某一類所不能概括者。關於某一類的事的教訓,如適用於某一類中的某一事,則常使人感覺寬泛,不得要領。例如事親是一類事。事親須孝,這是盡人皆知的。但對於事親一類中的每一事,如隻以須盡孝為其標準,則行此事者仍覺得無所捉摸。他雖知盡孝是事親一類的事的標準,但對於這一類事中的每一事,仍不一定能知若何行方合乎此標準。這種寬泛的標準,從實際行為的觀點看,是沒有大用處的,是不切實的。
如古聖先賢的教訓是說及某一件事者,則其所說,必較切實,不寬泛。不過一個人如欲應用此教訓於當前的一件事,此當前的一件事必須與原來所說的一件事是一類者。雖是一類,然亦必有許多不同。於此一個人又常覺得古聖先賢關於某一件事的教訓,因說得太切實了,如適用之於當前的一件事,又不合適。
但如果一個人於事親的時候,對於每一事,他隻需想他所希望於他的兒子者是如何,則當下即可得一行為的標準,而此標準對於此行為是切實的而又合適的。一個人於待朋友的時候,對於每一事他隻需想,他所希望於朋友者是若何,則當下即可得一行為的標準,而此標準對於此行為,亦是切實的而又合適的。
又有人以為人有良知,遇事自然知其應如何辦。一個人的良知,自然能告他以任何行為的標準。此說亦以為,一個人如欲知任何行為的標準,不必外求。此說雖與忠恕之道之說同樣簡單,但不如其平易。因為良知說須有一種形上學為根據,而忠恕之道之說,則無須有此種根據也。己之所欲,亦施於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欲或不欲,正是一般人日常所有的欲或不欲,並無特別神秘之處。所以忠恕之道,又是極其平易的。
以上是把忠恕之道作為一種實行道德的方法說。以下我們再把忠恕之道作為一種普通“待人接物”的方法說。
在日常生活中,有許多事情,我們不知應該如何辦。此所謂應該,並不是從道德方麵說,而是從所謂人情方麵說。普通常說人情世故,似乎人情與世故,意義是一樣的。實則這兩個中間,很有不同。《曲禮》說:“來而不往,非禮也。”一個人來看我,在普通的情形中,我必須回看他。一個人送禮物與我,在普通的情形中,我必回禮與他。這是人情。“匿怨而友其人”,一個人與我有怨,但我因特別的原因,雖心中怨他,而仍在表麵上與他為友。這是世故。我們說一個人“世故很深”,即是說此人是個虛偽的人。所以“世故很深”,是對於一個人的很壞的批評。我們說一個人“不通人情”,即是說此人對於人與人的關係,一無所知。所以“不通人情”,亦是對於一個人的很壞的批評。“不通人情”的人,我們亦常說他是“不通世故”。這是一種客氣的說法。“不通世故”可以說是一個人的一種長處,而“不通人情”則是人的一種很大的短處。
“來而不往,非禮也”。若專把來往當成一種禮看,則可令人感覺這是虛偽的空洞的儀式。但如我去看一個人,而此人不來看我,或我與他送禮,而他不與我送禮,或我請他吃飯,而他不請我吃飯,此人又不是我的師長,我的上司,在普通的情形中,我心中必感覺一種不快。因此我們可知,如我們以此待人,人必亦感覺不快。根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原則,我們不必“讀禮”而自然可知,“來而不往”,是不對的。
一個人對於別人做了某種事,而不知此事是否合乎人情,他隻須問,如果別人對於他做了這種事,他心中感覺如何。如果他以為他心中將感覺快樂,則此種事即是合乎人情的;如果他以為他心中將感覺不快,則此種事即是不合乎人情的。
在某種情形下,一個人如不知對於別人做何種事方始合乎人情,他隻須問他自己,在此種情形下,別人對於他做何種事,他心中方覺快樂。他以為可以使他心中感覺快樂者,即是合乎人情的;他以為可以使他心中感覺不快者,即是不合乎人情的。
在表麵上,禮似乎是些武斷的、虛偽的儀式。但若究其究竟,則它是根據於人情的。有些深通人情的人,根據於人情,定出些行為的規矩,使人照著這些規矩去行,免得遇事思索。這是禮之本義。就禮之本義說,禮是社會生活所必須有的。所以無論哪一個社會,或哪一種社會,都須有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