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勤儉
一般人說到勤儉,大概都是就一個人的生活的經濟方麵說。《大學》說:“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就一個社會的生財之道說,是如此。就一個人的生財之道說,亦是如此。就一個人的生財之道說,“為之疾”是勤,“用之舒”是儉。一個人能發大財與否,一部分是靠運氣,但一個人若能勤儉,則成一個小康之家,大概是不成問題的。
一般人對於勤儉的了解,雖是如此,但勤儉的意義則不僅止於此。例如我們常聽說:“勤能補拙,儉以養廉。”這兩句話中,所謂儉,雖亦可說是就人的生活的經濟方麵說,但此說儉注重在“養廉”,所以“儉以養廉”這一句話所注重者,是人的生活的道德方麵。此句話所注重者是一個人的“廉”,並不是一個人的溫飽。至於這兩句話中所謂勤,不是就人的生活的經濟方麵說,至少不是專就此方麵說,則是顯然的。
這兩句話,是舊說的老格言,又是現在的新標語。勤怎麽能補拙呢?西洋寓言裏說:有一兔子與烏龜競走。兔子先走一程,回頭見烏龜落後很遠,以為斷趕不上,遂睡了一覺。及醒,則烏龜已先到目的地了。烏龜走路的速度,比兔子差得很遠,就這方麵說,烏龜是拙。但它雖拙,而仍能走過兔子者,因兔子走路,中途休息,而烏龜則不休息也。此即是“勤能補拙”。《中庸》說:“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此所說,亦是“勤能補拙”的意思。這當然不是就人的生活的經濟方麵說,至少不是專就此方麵說。我們在《為無為》中,說到才與學的分別,就“學”說,勤確是可以補拙的。
就儉以養廉說,我們常看見有許多人,平日異常奢侈,一旦錢不夠用,便以饑寒所迫為辭,做不道德的事。專從道德的觀點看,“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饑寒所迫”並不能作為做不道德的事的借口。但事實上,經濟上的壓迫,常是一個使人做不道德的事的原因。不取不義之財謂之廉。人受經濟壓迫的時候,最容易不廉。一個人能儉,則可使其生活不易於受經濟的壓迫。生活不受經濟的壓迫者,雖不必即能廉,但在他的生活中,使他可以不廉的原因,至少少了一個。所以說:儉可以養廉。朱子說:“呂舍人詩雲:‘逢人即有求,所以百事。’某觀今人不能咬菜根,而至於違其本心者眾矣,可不戒哉。”儉以養廉,正是朱子此所說之意。
由上所說,可知這兩句老格言,新標語,是有道理的。不過勤儉的意義,還不止於此。我們於本篇所講的勤儉是勤儉的進一步的意義。此進一步的意義,亦是古人所常說的,並不是我們所新發現的。
在說此進一步的意義以前,我們對於勤能補拙這一句話,還想作一點補充的說明。勤能補拙這一句話雖好,但它有時或可使人誤會,以為隻拙者需勤以補其拙,如巧者則無需乎此。不管說這一句話者的原意如何,事實上沒有人不勤而能成大功,立大名的。無論古今中外,凡在某一方麵成大功,立大名的人,都是在某一方麵勤於工作的人。一個在某方麵勤於工作的人,不一定在某方麵即有成,但不在某方麵勤於工作的人,決不能在某方麵有成。此即是說,在某方麵勤於工作,雖不是在某方麵有成的充足條件,而卻是其必要條件。有人說:一個人的成功,要靠“九分汗下,一分神來”。九分汗下即指勤說。
我們於以上說“某方麵”,因為往往一個人可以於某方麵勤,而於別方麵不勤。一個詩人往往蓬頭垢麵,人皆以他為懶,但他於作詩必須甚勤。李長吉作詩,“嘔出心肝”。杜工部作詩,“語不驚人死不休”。他們都是勤於作詩,勤於作詩者,不必能成為大詩人,但不勤於作詩者,必不能成為大詩人。
對於某方麵的工作不勤者,不能成為在某方麵有成就的人。對於人的整個的生活不勤者,不能有完全的生活。所謂完全的生活者,即最合乎理性的生活,如我們於《緒論》中所說者。用勤以得到完全的生活;我們所謂勤的進一步的意義,即是指此。
古人說:“民生在勤。”又說:“戶樞不蠹,流水不腐。”現在我們亦都知道,人身體的器官,若經過相當時間不用,會失去它原有的功用。一個健康的人,有一月完全不用他的腿,他走路便會發生問題。維持一個人的身體的健康,他每日必須有相當的運動。這是衛生的常識。所謂“民生在勤”的話,以及“戶樞不蠹,流水不腐”的比喻,應用在這方麵,是很恰當的。
我們可以從身體方麵說勤,亦可從精神方麵說勤。《易》乾卦象辭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中庸》說:“至誠無息。”又說:“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天之道是“至誠無息”,人之道是“自強不息”。這些話可以說是,從精神方麵說勤。無息或不息是勤之至。關於這一點,我們於此隻說這幾句話,其詳俟於《存誠敬》中細說。
就人的精神方麵說,勤能使人的生活的內容更豐富,更充實。什麽是人的生活的內容?人的生活的內容是活動。譬如一個人有百萬之富,這一百萬隻是一百萬金錢,銀錢,或銅錢,並不能成為這一個人的生活的內容。若何得來這些錢,若何用這些錢,這些活動,方是這一個人的生活的內容。又如一個人有一百萬冊書。這一百萬冊書,隻是一百萬冊書,並不能成為這一個人的生活的內容。若何得這些書,若何讀這些書,這些活動,方是這一個人的生活的內容。我們可以說,隻有是一個人的生活的內容者,才真正是他自己的。一個守財奴,隻把錢存在地窖裏或銀行裏,而不用它;一個藏書家,隻把書放在書庫裏,而不讀它;這些錢,這些書,與這些人,“爾為爾,我為我”,實在是沒有多大的關係。有一笑話謂:一窮人向一富人說:我們二人是一樣地窮。富人驚問何故。窮人說,我一個錢不用,你亦一個錢不用,豈非一樣?此雖笑談,亦有至理。
人的生活的內容即是人的活動,則人的一生中,活動愈多者,其生活即愈豐富,愈充實。勤人的活動比懶人多,故勤人的生活內容,比懶人的易於豐富,充實。《易傳》說:“天行健。”又說:“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富有”及“日新”,都是“不息”的成就。一個人若“自強不息”,則不斷地有新活動。“不斷地”有新活動,即是其“富有”;不斷地有“新”活動,即是其“日新”。有人說,我們算人的壽命,不應該專在時間方麵注意。譬如有一個人,活了一百歲,但每日,除了吃飯睡覺外,不做一事。一個人做了許多事,但隻活了五十歲。若專就時間算,活一百歲者,比活五十歲者,其壽命長了一倍。但若把他們的一生的事業,排列起來,以其排列的長短,作為其壽命的長短,則此活五十歲者的壽命,比活一百歲者的壽命長得多。我們讀曆史,或小說,有時連讀數十頁,而就時間說,則隻是數日或數小時之事。有時,“一夕無話”,隻四字便把一夜過去。“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小說家所常用的這一句話,我們可用以說人的壽命。
對於壽命的這種看法,在人的主觀感覺方麵,亦是有根據的。在很短的時間內,如有很多的事,我們往往覺其似乎是很長。譬如自七七事變以來,我們經過了許多大事,再想起“七七”以前的事,往往有“恍如隔世”之感,但就時間說,不過是二年餘而已。數年前,我在北平,被逮押赴保定,次日即回北平。家人友人,奔走營救者,二日間經事甚多,皆雲,仿佛若過一年。我對他們說,“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此雖一時雋語,然亦有至理。所謂神仙者,如其有之,深處洞中,不與人事,雖過了許多年,但在事實上及他的主觀感覺上,都是“一夕無話”,所以世上雖有千年,而對於他隻是七日。作這兩句詩者,本欲就時間方麵,以說仙家的日月之長,但我們卻可以此就生活的內容方麵,以說仙家的日月之短。就此方麵看,一個人若遁跡岩穴,不聞問世事,以求長生,即使其可得長生,這種長生亦是沒有多大意思的。
普通所謂儉,是就人的用度方麵說。於此有一點我們須特別注意的,即是儉的相對性。在有些情形下,勤當然亦有相對性。譬如大病初愈的人,雖能做事,但仍需要相當休息。在別人,每天做八個鍾頭的事算是勤,但對於他,則或者隻做六個鍾頭已算是勤了。不過在普通情形下,我們所謂勤的標準,是相當一定的。但所謂儉的標準,雖在普通情形下,亦是很不一定。一個富人,照新生活的規定,用十二元一桌的酒席請客,是儉,但對於一個窮人,這已經是奢了。又譬如國家有正式的宴會,款待外賓,若隻用十二元一桌的酒席,則又是嗇了。由此可見,所謂儉的標準,是因人因事而異的。所以照舊說,儉必須中禮,在每一種情形下,我們用錢,都有一個適當的標準。合乎這個標準,不多不少,是儉。超乎這個標準是奢,是侈,不及這個標準是嗇,是吝,是慳。不及標準的儉,即所謂“儉不中禮”。不中禮的儉,嚴格地說,即不是儉,而是嗇了。不過怎麽樣才算“中禮”,才算合乎標準,在有些情形下,是很不容易決定的。在這些情形下,我們用錢,寧可使其不及,不可使其太過。因為一般人的在這方麵的天然的趨向,大概是易於偏向太過的方麵,而我們的生活,“由儉趨奢易,由奢入儉難”。失之於不及方麵,尚容易改正。失之於太過方麵,若成習慣,即不容易改正了。所以孔子說:“禮與其奢也,寧儉。”此所謂儉,是不及標準的儉。
儉固然是以節省為主,但並不是不適當的節省。一個國家用錢,尤不能為節省而節省。我們經過安南,看見他們的舊文廟,其狹隘卑小,使我們回想我們的北平,愈見其偉大宏麗。漢人的《兩都賦》《二京賦》一類的作品,盛誇當時的宮室,以為可以“隆上都而觀萬國”。唐詩又說:“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這些話都是很有道理的。不明白這些道理,而專以土階茅茨為儉者,都是“儉不中禮”。
人不但須知如何能有錢,而並且須知如何能用錢。有錢的人,有錢而不用謂之吝,大量用錢而不得其當謂之奢,大量用錢而得其當謂之豪。我們常說豪奢,豪與奢連文則一義,但如分別說,則豪與奢不同。我們於上文說,用錢超過適當的標準,謂之奢;用錢合乎適當的標準,謂之儉。不過普通說儉,總有節省的意思,所以如有大量的用錢,雖合乎適當的標準,而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又似乎是不節省者,則謂之豪。奢是與儉相衝突的,而豪則不是。奢的人必不能節省,但豪的人則並不必不能節省。史說:範純仁往姑蘇取麥五百斛。路遇石曼卿,三喪未葬,無法可施,範純仁即以麥舟與之。這可以說是豪舉。但範純仁卻是很能儉的人。史稱其布衣至宰相,廉儉如一。他又告人:“惟儉可以養廉,惟恕可以成德。”這可見儉與豪是不衝突的。
以上說儉,是就用度方麵說。此雖是普通所謂儉的意義,但我們於本篇所謂儉,則並不限於此。我們於以下,再說儉的進一步的意義。
《老子》說:“吾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老子》又說:“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朱子說:“老子之學,謙衝儉嗇,全不肯役精神。早服是謂重積德者,言早已有所積,複養以嗇,是又加積之也。若待其已損而後養,則養之方足以補其所損,不得謂之重積矣。所以貴早服者,早覺其未損而嗇之也。”此所謂儉,所謂嗇,當然不是普通所謂儉,所謂嗇。然亦非全不是普通所謂儉,所謂嗇。
普通所謂儉,是節省的意思,所謂嗇,是過於節省的意思。在養生方麵,我們用我們的身體或精神,總要叫它有個“有餘不盡”之意。這並不是“全不肯役精神”,不過不用之太過而已。道家以為“神太勞則竭,形太勞則弊”。神是精神,形是身體。我們用身體或精神太過,則至於“難乎為繼”的地步。所以我們做事要盡力,但不可盡到“力竭聲嘶”的地步。這樣的盡力是不可以長久的。《老子》所講的做事方法,都是可以長久的,所以《老子》常說“可以長久”。《老子》說:“企者不立,跨者不行。”又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一個人用腳尖站地,固然是可以看得遠些;開跑步走,固然是可以走得快些,但這是不可久的。其不可久正如“天地”的飄風驟雨,雖來勢凶猛,但亦是不能持久的。
《老子》所講的做事方法,都是所謂“細水長流”的方法。會上山的人,在上山的時候,總是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上去,如是他可常走不覺累。不會上山的人,初上山時走得很快,但是不久即“氣喘如牛”,不能行動了。又如我們在學校裏用功,不會用功的人,平日不預備功課,到考時格外加緊預備,或至終夜不睡,而得不到好成績。會用功的人,在平時每日將功課辦好,到考時並不必格外努力,而自然得到很好的成績。不會上山的人的上山法,不會用功的人的用功法,都不是所謂“細水長流”,都不是可以長久的辦法。不論做何事,凡是可以長久的辦法,總是西洋人所謂“慢而靠得住”的辦法,亦即是所謂“細水長流”的辦法。諸葛亮說:“淡泊以明誌,寧靜以致遠。”淡泊是儉,寧靜是所謂“細水長流”的辦法。
老子很喜歡水。他說:“上善莫若水。”又說:“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屋簷滴下來的水,一點一滴,似乎沒有多大力量。但久之它能將簷下的石滴成小窩。這即所謂“細水長流”的力量。
於此我們可以看出,在這一方麵,勤與儉的關係。會上山的人,慢慢地走,不肯一下用盡他的力量,這是儉。但他又是一步一步,不斷地走,這是勤。會用功的人,每天用相當時間的功,不“開夜車”,這是儉。但是“每天”必用相當時候的功,這是勤。不會上山的人,開始即快走,不肯留“有餘不盡”的力量,這是不儉。及至氣喘如牛,即又坐下不動,這是不勤。不會用功的人,開夜車,終夜不睡,這是不儉。考試一過,又束書不觀,這是不勤。照這兩個例看起來,勤與儉,在此方麵,是很有關係的。所謂“細水長流”的辦法,是勤而且儉的辦法。
人的身體,如一副機器。一副機器,如放在那裏,永不開動它,必然要鏽壞。但如開動過了它的力量,它亦很易炸裂。一副機器的壽命的長短,與用之者用得得當與否,有很大的關係。人的“形”“神”,亦是如此。我們的生活,如能勤而且儉,如上所說者,則我們可以“盡其天年而不中道夭”。道家養生的秘訣,說穿了不過是如此。這亦即所謂事天。我們的“生”是自然,是天然,所以養生亦是事天。
治一個國家,亦是如此。用一個國家的力量,亦需要使之有“有餘不盡”之意。不然,亦是不可以長久的。治國養生,是一個道理。所以說:“治人事天莫如嗇。”用一個國家的力量或用一個人的力量,都要使之有“有餘不盡”之意,如此則可以不傷及它的根本。所以“嗇”是“深根固柢”之道。有了深根固柢的力量,然後能長久地生存,長久地做事,所以說:“儉故能廣。”
(選自《新世訓》,1940年7月開明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