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衝謙
假使一個美國人,因有某種成績,受了別人的誇獎,照美國人的規矩,他對於誇獎他的人的答複,應該是:“多謝你的誇獎。”或:“多承誇獎,感激不盡。”假使一個中國人,因有某種成績,受了別人的誇獎,照中國人的規矩,他對於誇獎他的人的答複,應該是:“不敢當。”或:“毫無成績,謬承過獎。”在這種情形下,美國人的答複,是承認自己有成績;而中國人的答複,是否認自己有成績。自己有成績,而不認為自己有成績,此即所謂謙虛。虛並不是虛假的意思。《論語》說:“有若無,實若虛。”虛者對實而言。真正謙虛的人,自己有成績,而不以為自己有成績;此不以為並不是僅隻對人說,而是其衷心真覺得如此,即所謂“有若無,實若虛”。
“自卑而尊人,先彼而後己”。這本是社會所需要的一種道德。社會上的禮,大概都是根據這種道德而有的。無論哪一國家或民族的禮,或哪一種社會的禮,其詳細節目或有不同,但其主要的意思,總不離乎“自卑而尊人,先彼而後己”。一個美國人對於誇獎他的人的答複,雖不是自卑,而卻是尊人。因為照他的看法,若否認自己有成績,即是直斥誇獎他的人的錯誤。直斥人的錯誤,是無禮的。中國人對於誇獎他的人的答複,雖不是尊人,而卻是自卑。所謂“謬承過獎”,即是說:“你對於我誇獎太過,你錯了。”照美國人的看法,這是很不客氣的話。照中國人的看法,這不客氣,是為自卑而起,所以雖不客氣,而決不會引起對方的誤會。
我們常聽說,人須有“自尊心”。上所謂自卑,並不是有自尊心的反麵。孟子說:“人有不為也,而可以有為。”一個人在消極方麵,有有不為之誌,在積極方麵,有有為之誌,這種人謂之有自尊心。無自尊心的人,認為自己不足以有為,遂自居於下流,這亦可說是自卑。不過此自卑不是上所謂自卑。此自卑我們普通稱之為自暴自棄。孟子說:“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有這一類的誌趣者,謂之有自尊心。在行這一類的誌趣的時候,完全用不著與人客氣,用不著讓。所謂“當仁不讓”是也。但在人與人的普通關係中,則彼此之間,需要互讓。讓是禮的一要素。所謂客氣,所謂禮貌,都有讓的成分在內,所以我們常說“禮讓”。上所謂自卑,是讓的表現,並不是自暴自棄。
有些人認為,有自尊心,即是在人與人的普通關係中,以自己為高於一切,這是錯誤的。有自尊心是就一個人的誌趣說。上所謂自卑,是就人與人間的禮讓說。二者中間,並沒有什麽關係。
說到讓,或者有人以為與所謂鬥爭,或奮鬥等精神不合。這以為又是錯誤的。所謂鬥爭,可以提倡者,隻能是團體與團體間的鬥爭,不能是一個團體內的人與人的鬥爭。有提倡民族鬥爭者,亦有提倡階級鬥爭者,但是沒有人提倡,亦沒有人能提倡,人與人鬥爭。這是不能提倡的。所謂不能提倡者,即謂,如有提倡者,其說一定是講不通的。無論我們讚成民族鬥爭或階級鬥爭之說與否,其說是講得通的。但如有提倡人與人鬥爭者,其說是講不通的。如有人以為,提倡民族鬥爭或階級鬥爭者,必亦提倡人與人鬥爭,此以為亦是錯誤的。持此等以為的人可以說是“不明層次”。因為所謂民族或階級,不是與人在一層次之內的。
所謂奮鬥者,不過是說,一個人應該努力去做他所應該做的事,或他所願意做的事。鬥字在此,隻是一種比喻,並不含有侵害別人的意思,與鬥爭之鬥不同。一個人於不侵害別人的範圍內,當然可以,而且應該,努力做他自己所應該做的事,或他所願意做的事。這裏用不著讓,亦實在不發生讓或不讓的問題。一個人讀書,求學問,用不著讓別人占先,並且還可以爭著占先。但他若因此,而於與別人共飯時,亦搶著吃菜而不讓人,則他可說是“不知類”。因為求學問與吃飯,在這一方麵,並不是一類的事。
以上所說,是普通所謂謙虛,但就中國的傳統思想說,謙虛並不僅隻是如此。就中國的傳統思想說,謙虛是一種人生態度,其背後有很深的哲學的根據。此哲學根據,一部分即是《老子》及《易傳》中所講的道理。
老子對於人生,有很深的了解。他觀察人生,研究人生,發現了許多道理或原則。這些道理或原則,他名之曰“常”。他以為人若知道了這“常”,而遵照之以行,則即可以得利免害。若不知這些常而隨便亂作,則將失敗受害。他說:“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在這一點,老子很有科學的精神。科學的目的,或其目的之一,亦是欲發現宇宙間的許多道理而使人遵照之而行。人若遵照這些道理而行,他可以得到許多利益。我們常說:“科學能戰勝自然。”就一方麵說,它是能戰勝自然;就又一方麵說,它之所以能戰勝自然,正因它能服從自然。
老子所說的話,有許多對於道德是中立的。在這一點,他亦與一般科學家相似。科學家所講的道理,對於道德是中立的。有些人可以應用科學家所講的道理做道德的事,有些人亦可以應用科學家所講的道理,做不道德的事。但對於這些,科學家都是不負責任,亦不能負責任的。在有些地方,老子亦隻說出他所發現的道理,至於人將應用這些道理做些什麽事,老子是不負責任,亦不能負責任的。例如老子說:“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有人因此說,老子講陰謀。其實老子並不是講陰謀,不過陰謀家可應用這些道理,以遂其陰謀而已。
老子說:“反者,道之動。”照老子的看法,一某事物,若發展至其極,則即變為其反麵,此所謂“物極必反”。《易傳》中亦講這個道理。舊說《易》《老》相通。其相通的主要的一點,即是《易》《老》皆持“物極必反”之說。
海格爾亦說:事物皆含有其自己的否定。若一某事物發展至極,則即為其自己所含有之否定所否定。所以一切事物的發展,都是所謂自掘墳墓。馬克思的曆史哲學,亦用海格爾此說,不過他不以心或觀念為曆史的主動力,而以經濟的力量為曆史的主動力。所以他的曆史哲學稱為物質史觀或經濟史觀。
一某事物的發展,如何是已至其極?有些事物,其極是對於客觀的環境說,有些則是對於主觀的心理說。例如馬克思說,一個資本主義的社會,若發展至其極,則即為其自身所含有之否定所否定,資本主義的社會的發展是“自掘墳墓”。資本主義的社會之極,是對於客觀的環境說。所謂客觀的環境,亦是一種事物自身所造成的。每一種事物,在其發展的過程中,自身造成一種環境。如這種環境,使此種事物不能繼續存在,則此種事物的發展,即已至其極。因為這種環境是這種事物自身所造成的,所以這種環境即是這種事物自身所掘之墳墓,亦即其自身所含有的否定之表現。
就資本主義的社會的發展說,其極是對於其自身所造成的環境說。但就一個資本家的財產的發展說,其極是可對於一個資本家的主觀心理說。假使有一個國家的法律,規定一個資本家的財產,不能超過一百萬元,則此國內的資本家的財產,如到一百萬元,即已至其極,就此方麵說,或就類乎此的方麵說,一個資本家的財產的發展,亦是對於客觀的環境說。不過這一種極是人為的,不是自然的,所以這一種極不必引起反。但假如雖沒有這些限製,而一個資本家發財至一百萬元時,此人即已誌驕意滿,以為他已是天下第一富人,而再不努力經營他的工業或商業,如此,則一百萬元對於此人,即是其財產之極。到了此極,此人的工業或商業,即隻會退步,不會進步,而其財產亦隻會減少,不會增加了。
又譬如一個人有很大的學問,但他總覺得他的學問不夠,此人的學問,對於此人,即尚未至其極。此人的學問,即還有進步的希望。另外有一人,雖隻讀過幾本教科書,但自以為已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此人的學問,對於此人,即已至其極。此人的學問,不但沒有進步的希望,而且一定要退步。舊說所謂“器小易盈”即是指這一類的人說。小碗隻需裝一點水,即至其容量之極。再加水,即要溢出來,此所謂“易盈”也。《易》《老》所謂極,大概都是就這些方麵說。
如欲使一某事物的發展,不至乎其極,最好的辦法,是使其中先包括些近乎是它的反麵的成分。例如一個資本主義的社會,如發展至一相當程度,而仍欲使其製度繼續存在,最好的辦法,是於其社會中,先行一些近乎是社會主義的政策。如有人問一馬克思的信徒,英美等國的資本主義已經很發展了,何以在這些國內,還沒有社會革命發生呢?最好的答案是,因為英美等國的資本家,在有些地方,采用了近乎是社會主義的政策,例如工會組織,社會保險,失業救濟等,以緩和階級鬥爭。英美等國的資本家,與他們的工人的關係,已不是如馬克思等所說的那樣單純了。這些資本家,於其資本主義的社會內,先容納些近乎是社會主義的成分,所以他們可以使他們的製度繼續存在,而不至於造成一種環境,使其不能繼續存在。這種辦法,最為反對他們的人所厭惡,因為這是維持他們的製度的最好辦法。共產黨人最恨溫和的社會主義。因為共產黨人主張推翻資本主義的社會,而溫和的社會主義反可使資本主義的社會繼續存在。
就社會說是如此,就個人說亦是如此。如一個人想教他的事業或學問繼續發展進步,他須常有戒慎恐懼之心。人於做事將成功時,往往有誌得意滿的心;於做事將失敗時,往往有戒慎恐懼的心。戒慎恐懼近乎是誌得意滿的反麵。我們說近乎是,因為誌得意滿的真正反麵,是頹喪憂悶。人若常存戒慎恐懼的心,則是常存一近乎是誌得意滿的反麵的心。所以他的事業,無論如何成功,如何進展,都不是其極。所以他的事業,可以繼續發展進步。《易傳》說:“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亂者,有其治者也。是以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易》曰:‘其亡其亡,係於苞桑。’”若一國之人,常恐其國要亡,則其國即安如磐石。正說此義。我們可以說:一個人做事,如常恐失敗,他大概可以成功;如常自以為要成功,他大概必要失敗。
一個人的這種戒慎恐懼的心理,在態度上表現出來,即是謙虛。真正謙虛的人,並不是在表麵上裝出謙虛的樣子,而是心中真有自覺不足的意思。他有這種心,他的事業,自然可以繼續發展進步,無有止境。所以《易》謙卦彖辭說:“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舊說,謂謙卦六爻皆吉,表示人能謙則無往不利的意思。
謙卦彖辭以謙與盈相對而言。舊說亦多以為與謙相對者是盈或滿。一個人對某一種事覺得滿了,即是此種事的發展對於他已至其極了。已至其極,即不能再有發展進步。所以說:“滿招損,謙受益。”嚴格地說,與盈或滿相對者是衝或虛。老子說:“道衝而用之或不盈。”衝是與盈相對者。我們常說,衝謙,謙虛。衝或虛是就一個人的心理狀態說。謙是就此種心理狀態之表現於外者說。盈或滿亦是就一個人的心理狀態說。此種心理狀態之表現於外者是驕。驕是與謙相對者。驕盈是與謙虛相對者。
以上說,一個人對於他的事業,如常有自覺不足的意思,他的事業即可繼續發展進步,無有止境。所以說:“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高而不危”,即是說,一人之貴,對於他尚不是其極。“滿而不溢”,即是說,一人之富,對於他尚不是其極。如一人之富貴,對於他不至其極,他即可以繼續富貴。又如說:“學如不及,猶恐失之。”一個人如果常能學如不及,他的學問,自然可以繼續進步。反之,如一個人對於他的事業或學問,有了誌得意滿的心,他的事業或學問,對於他即已至其極,已至其極,即不能再有發展進步了。
以上是就一個人及其事業說。就人與人的關係說,謙亦是一種待人自處之道。人都有嫉妒心,我在事業,或學問等方麵,如有過人之處,別人心中,本已於不知不覺中,有嫉妒之意。如我更以此過人之處,表示驕傲,則使別人的嫉妒心愈盛,引起他的反感。大之可以招致禍害,小之亦可使他不願意承認我的過人之處。所謂名譽者,本是眾人對於我的過人之處之承認。我有過人之處,眾人亦承認我有過人之處,此承認即構成我的名譽。若我雖有過人之處,而眾人不願意承認之,則我雖有過人之處,而名亦不立。老子說:“富貴而驕,自遺其咎。”以富貴驕人,或以學問驕人,或以才能驕人,如所謂恃才傲物者,大概都沒有好結果。若我雖有過人之處,而並不以此驕人,不但不以此驕人,而且常示人以謙,則人反極願意承認我的過人之處,而我的名譽,可立可保。老子說:“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正是說上所說的道理。
所以古人以玉比君子之德。所謂“溫其如玉”。玉有光華而不外露,有含蓄的意思。我們的先賢,重含蓄而不重發揚。含蓄近乎謙,而發揚則易流為驕。
朱子《周易本義》謙卦卦辭注雲:“謙者,有而不居之意。”有而不居,本是老子所常說的話。老子說:“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夫惟不居”下又說“是以不去”。“是以不去”是說“有而不居”的好處。此是就利害方麵說。我們以上說謙虛的好處,及驕盈的壞處,亦是就利害方麵說。若就另一方麵說,一個人可以有一種知識或修養,有此種知識或修養者,可以無意於求謙虛而自然謙虛,無意於戒驕盈而自然不驕盈。
有此種知識或修養的方法有三種。一種是重客觀,一種是高見識,一種是放眼界。
先就重客觀說。我們知道,某一種事,必須在某一種情形下,方能做成。此某一種情形,我們名之曰勢。一時有一時的勢,所以勢有時稱為時勢,有時亦稱為時。例如飛機的發明,必須在物理學、氣象學、機械學已進步到相當程度的時候。在這時候,人對於此各方麵的知識,以及各種材料上的準備,構成一種勢,在此種勢下,人才可以發明飛機。一個人發明了飛機,即又構成了一種勢。就此方麵說,這是英雄造時勢。但他必須在某種勢下,才能發明飛機,就此方麵說,這是時勢造英雄。一個英雄,若能知道,他亦是時勢所造,他對於他的事業,即可以有“有而弗居”的心。有“有而弗居”的心,他當然無意於求謙虛,而自然謙虛,無意於戒驕盈,而自然不驕盈。
我們現在的人,可以有許多知識,為前人所未有者。但我們決不能因此即自以為,我們個人的聰明才力,是超乎古人的。我們所以能如此者,完全因我們的憑借,比古人多,比古人好。譬如我們現在能飛行,古人不能飛行,這完全因古人無飛機,我們有飛機之故,並不是我們的身體,與古人有何不同。有許多事情的成功,是時為之,或勢為之,不過時或勢總要借一些人,把這些事做了。這一些人,對於做這些事,固然不能說是沒有貢獻,但若他們竟以為這些事的成功,完全是他們自己的功勞,此即是“貪天之功以為己力”。所謂“功成弗居”,實即是不“貪天之功”而已。不貪天之功者,無意於求謙虛,而自然謙虛,無意於戒驕盈,而自然不驕盈。
再就高見識說,一個人少有所得即誌得意滿者,往往由於見識不高。一個學生在學校裏考試,得了一百分,或是在榜上名列第一。這不過表示,在某種標準下,他算是程度好的。但是,這種標準,並不是最高的標準。若從較高的標準看,他的這一百分,或第一名,或可以是一文不值。明儒羅念庵於嘉靖八年中了狀元。他的嶽父喜曰:“幸吾婿建此大事。”羅念庵說:“丈夫事業,更有許大在。此等三年遞一人,何足為大事也。”一個人對於他自己的成就,若均從較高的標準看,則必常覺其不及標準,而自感不足。所謂見識高的人,即有見於此所謂較高的標準,而不屑於以較低的標準,衡量其自己的成就者。舊說,人須“抗誌希古”,此即謂,凡做事均須以較高的標準為標準。
凡是古的,都是好的,這固然是舊日的人的一種錯誤的見解,但舊日的人持這一種見解,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根據。以文藝作品為例說,現存的古代文藝作品,實在都是好的。不過這並不是因為古人“得天獨厚”,如舊日的人所說者,而是因為這些作品都已經過時間的選擇。古代並非沒有壞的文藝作品,我們可以說,其壞的作品,至少與現在一樣多。不過那些作品,都經不起時間淘汰,而早已到了它們應該到的地方,那即是字紙簍。時間是一位最公平的大選家,經過它的法眼以後,未經它淘汰的,都是好的作品。所以現在留下的古代文藝作品,都是好的,沒有壞的。所謂“抗誌希古”者,就文藝方麵說,即是我們寫作,須以經過時間選擇的作品為法,我們衡量我們的作品,亦須以這些作品為標準。如果一個人能以韓退之的或蘇東坡的作品,為衡量他的作品的標準,他即可見,他的作品,如不能達到此標準,即使能在某學校內得到一百分,這一百分實在是不算什麽的。如果他有如此的見識,即在某學校內得了一百分,他也決不會誌得意滿。
即使一個人已能做出如韓退之的,或蘇東坡的文藝作品,他還可見,於這些作品之上,還有文藝作品的理想標準,以此標準為標準,即曆史上大作家的作品,也還不能都是盡善盡美。大作家於創作時,往往因為一兩字的修改,弄得神魂顛倒。可見文藝作品的理想標準,如非不可及,亦是極不易及的。
以上雖隻舉文藝作品為例,但我們可以說,在人事的各方麵,都有如以上所說的情形。舊說:“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仍就文藝方麵說,以文藝作品的理想的標準為法者,可以成為大作家,如韓蘇等。但如以韓蘇為法者,則對於韓蘇隻有不及,不能超過。至於以未經時間淘汰的作品為法者,則其成就,必定是“每況愈下”。
有高見識者,凡事均取法乎上。既均取法乎上,所以他對於他自己的成就,常覺得不及標準,而自感不足。程伊川說:“人量隨識長。亦有人識高而量不長者,是識實未至也。”以上文之例說之,知學校內定分數的標準,不過是一種標準,是識長也。因此即不以一百分自滿,是量長也。所謂量即是容量的意思。器小易盈即是量小。量隨識長者,無意於求謙虛,而自然謙虛,無意於戒驕盈,而自然不驕盈。
再就放眼界說。人之所以少有所得,即誌得意滿者,往往亦由於眼界不闊,胸襟不廣。一個三家村裏的教書匠,在他村裏,在知識方麵,坐第一把交椅,他即自命不凡,自以為不可一世。這是由於他的眼界隻拘於他的一村以內的緣故。他的眼界既窄,胸襟自然亦狹,所以亦是“器小易盈”。他若能將他的眼界放至他的村外,以及於一鄉,一縣,他即可知,他的知識,實在有限,而在三家村裏坐第一把交椅,實在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若一個人能將他眼界放至與宇宙一樣大,他即可見,雖有蓋世功名,亦不過如太空中一點微塵。他若有這等眼界,他自然不期謙虛,而自然謙虛,不戒驕盈,而自然不驕盈。
《莊子·秋水》篇說:“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毫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莊子·則陽》篇說:“遊心於無窮。”宇宙是無窮,把自己的眼界推到與宇宙同大,亦是一種“遊心於無窮”。在這樣大的眼界中,無論怎麽大的事業學問,都成為渺小無足道的東西了。這些渺小無足道的東西,自然不足介於胸中。胸中無足介者,即所謂胸懷灑落。有如此的眼界,如此的胸襟者,不但自然謙虛,自然不驕盈,而實在是對於如此的人,驕盈謙虛,都不必說了。
《莊子·逍遙遊》說:“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莊子·大宗師》說:“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為什麽堯一見四子,即喪其天下呢?為什麽許由爐捶之間,可使無莊失其美,據梁失其力,黃帝亡其知呢?因為四子許由,有一種最大的眼界,最闊的胸襟,使見他們的人,馬上覺得自己的渺小,自己的所有的過人之處的渺小。堯本可以平治天下自鳴得意,無莊等本可以其美力等自鳴得意,但於他們的眼界擴大以後,他們即可知他們所有的過人之處,實在是不足道的。
這是莊學的最高義中的一點。宋明儒亦有此類的說法。程明道說:“泰山為高矣,然泰山頂上,亦不屬泰山。雖堯舜之事,亦隻如太虛中一點浮雲過目。”象山《語錄》中謂:象山“一夕步月,喟然而歎。包敏道侍,問曰:‘先生何歎?’曰:‘朱元晦泰山喬嶽,可惜學不見道,枉費精神,奈何?’包曰:‘勢既如此,莫若各自著書,以待天下後世之自擇。’忽正色厲聲曰:‘敏道,敏道,恁地沒長進,乃作這般見解。且道天地間有個朱元晦、陸子靜,便添得些子?無了後便減得些子?’”有了朱元晦、陸子靜,天地不添得些子,無了亦不減得些子,則朱元晦、陸子靜之泰山喬嶽,亦不過如太空中一點浮雲,又有何驕盈之可言?
或可問:若凡事都從與宇宙同大的眼界看,則人生中的事,豈不是皆不值一做了?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說,我們於“為無為”中說,我們做事,有些事是無所為而為,有些事是有所為而為。就無所為而為的事說,有些事是我們的興趣之所在。我們做這些事,是隨著我們的興趣,至於這些事是值得做或不值得做,對於我們,本來是不成問題的。譬如小孩騎竹馬,他隻是願騎則騎而已,他不問竹馬值得騎或不值得騎,實亦不必問值得騎或不值得騎也。有些事是我們的義務之所在。我們做這些事,是實踐我們的義務。每個人皆要生活,要生活則不得不盡生活中的義務。若問生活中的義務值得盡或不值得盡,則須先問,生活是值得生活或不值得生活。有些人或以為生活不值得生活,但在他未死以前,他總是要生活的,他既要生活,他即須盡其在生活中的義務。這都是就無所為而為的事說。至於就有所為而為的事說,有些人做事的所為是權利,有些人做事的所為是名譽。如他們因放大了眼界,而覺得這些所為是不值得要的,他盡可不要這些所為,不做這些事,而專做他的興趣所在及義務所在的事。這對於他,或對於社會,均隻有益處,沒有壞處。
孔子說:“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朱子注說:“不與猶言不相關。”朱子《語錄》說:“不與隻是不相幹之義。言天下自是天下,我事自是我事,不被那天下來移著。”又《語錄》中論謙卦雲:“太極中本無物,若事業功勞,又於我何有?觀天地生萬物而不言所利可見矣。”有些事是我們的興趣所在,或義務所在者,這些事我們自要做之。但做之而並不介意於因此而來之榮譽或富貴,此即是有天下而不與的胸襟。這種胸襟,亦惟有大眼界者,始能有之。對於有這種胸襟的人,自然亦無須說什麽謙虛或驕盈的問題。
(選自《新世訓》,1940年7月開明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