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事

1

梅摩斯和幾個同事一起開辟了從卡薩布蘭卡到達喀爾,穿越桀驁不馴的撒哈拉沙漠的法國航線。當時的發動機十分不耐用,在一次故障中,梅摩斯落到了當地的摩爾人手中。他們對屠殺梅摩斯猶豫不決,在俘虜了梅摩斯15天後,賣掉了他。一回來,梅摩斯就立刻重返在同一領域上的郵政飛行崗位。

開辟南美航線時,總是擔任前鋒的梅摩斯被委派調查布宜諾斯艾利斯和聖地亞哥之間的航線,在架設跨越撒哈拉沙漠的橋後,這次奉命架設跨越安第斯山脈的橋。別人給他的飛機設定的上升限度是5200米,然而安第斯山脈中的許多高峰,都達到了7000米。在這樣的條件下,梅摩斯以找出逃生通道為目的起飛。在征服沙漠以後,梅摩斯向山峰發出挑戰。層巒疊嶂的山峰上風雪肆虐,那風暴來臨前的一片雪白,那位於兩麵岩石組成的峭壁之間劇烈的顛簸,要求飛行員冒著生命危險拚死鬥爭。梅摩斯完全不知道對手的實力,就去向這種決鬥挑戰,他甚至不知道從這樣的“擁抱”中,人是否能夠活著回來。梅摩斯是為了別人而“嚐試”。

終於有一天,一再“嚐試”後,他發現自己被安第斯山脈捕捉住了。

緊急降落在4000米高,周圍斷崖絕壁環繞的一個盆地上,他和他的工程師整整兩天都在嚐試尋找逃生之路。沒有逃生之路,於是他們隻能嚐試最後的機會,駕駛飛機向深穀俯衝。

飛機在凹凸不平的地麵上劇烈翻滾,驚險萬分地滑向懸崖邊緣,然後栽了下去。飛機下降的過程中,終於達到了一定的速度,又服從人的操縱了。梅摩斯把飛機朝一座高峰開去,抵達那裏。由於水從被前一晚的寒氣凍結破裂的水管流出,所以飛行7分鍾後,飛機立刻陷入無法操縱的狀態,這時,他們發現腳下是智利平原,就像看到了天堂。

第二天,他又起飛了。

當安第斯山脈的探險結束,飛行技術成熟後,梅摩斯就把這一段航程交給他的同事吉約梅,自己轉而去探索夜航了。

當時公司的機場尚沒有照明設備,所以暗夜當中,降落在機場上時,梅摩斯的正前方隻擺著三盞小小的汽油燈。

即使這樣,他還是完成了夜間航線的開發。

夜晚被馴服後,梅摩斯嚐試征服海洋。早在1931年,圖盧茲和布宜諾斯艾利斯之間,就以從未有過的四天的速度運送郵件。回程時,梅摩斯飛越南大西洋時輸油管發生故障,跌落在浪高風大的海上。幸虧路過的輪船把他、郵件和機組人員救起。

就這樣,梅摩斯征服了高山、夜晚和海洋。他不止一次落進沙中、山中、夜中、海中,但每次歸來,都是為了再度出發。

值勤12年後,同樣是在南大西洋飛行途中,他最後傳來“後部右發動機停止”的簡單報告,隨即陷入了沉寂。

這份報告完全看不出有一絲不安。但是10分鍾的沉默之後,巴黎到布宜諾斯艾利斯航線的所有無線電基地都在懊惱中保持著警戒。日常生活中10分鍾的遲到帶來的影響不像郵政飛行中的那樣重大。在這個可能預見死亡的時間中,包含著某個不可知的事件。或許那是沒有意義的小事件,也或許是非常不幸的事件。無論如何,在那之後事件應該已經有所進展。命運應該已經下了判決,而且這個判決不能上訴。某隻鋼鐵之手,如果不是驅趕機組人員平安落水,就是予以毀滅,兩者必有其一。但是那個判決文書,直到最後,都沒有顯示給等待的人看。

我們之間應該不會有人沒有感受過越來越渺茫的希望,有如致命的疾病一般,一分鍾比一分鍾惡化的那個沉默吧?我們等待著。最後時間悄然流逝,變得無可挽回。不久後,我們就非得接受這個事實不可:他們——我們的同事,永遠不會回來了,他們已經安息在曾多次在其上空耕耘過的南大西洋。梅摩斯肯定是功成身退了,就像收割小麥的人,把麥束仔細捆好之後,躺倒在田野上。

一個同事以這樣的方式死去時,這個死甚至也被認為是職務上的秩序造成的行為之一。所以他的死,開始時,或許並沒有像一般的死那樣令人傷心。沒錯,在最後一次航線調動後,他就已經不跟我們在一起了。他的消失,對於我們來說,感覺並沒有如麵包吃完了那般深刻。

這是因為我們平常就習慣長久等待彼此的相逢,也因為航線的同事全都有如巴黎到智利的聖地亞哥彼此很少談話的哨兵那樣四處分散工作的緣故。要讓這個職位上的大家族各自獨立生活的人員在什麽地方碰麵,除了等待旅途上的偶然,別無他法。在卡薩布蘭卡、在達喀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某一個晚上,大家圍坐在一張桌子旁邊,經過多年的音信中斷後,繼續上次沒有說完的話,互相訴說古老的回憶,隨後再度出發。正因為如此,地球對我們來說,是既荒涼又富饒的。富饒的是這些秘密的、隱秘的、幽深的花園,但是總有一天,工作會讓我們故地重遊。或許我們的生活讓同事們遠離我們,沒有給予我們把心思放在他們身上的充分時間,但他們一定在什麽地方,在不知是哪裏的地方保持著沉默,雖然被遺忘,但卻又極為親密!即使這樣,如果我們穿過他們的道路,他們就會顯示出火焰般的喜悅,搖晃我們的肩膀!當然我們已經養成永遠都在等待的習慣……

漸漸地,我們察覺到某人的快活笑聲,我們再也聽不到了,那個庭院對我們永遠關閉起來。對於我們來說,這個時候才是真正悼念的開始。雖然不是撕裂般的悲傷,但還是覺得有點兒苦澀。

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取代死去的同事舊友,任何事物都比不上那共同的回憶、患難與共的深情、反複發生的矛盾與和解,以及讓人怦然心動的寶物的珍貴。這種友情是很難有第二次的。種下橡樹,想立刻就在樹蔭下憩息,那是不可能的。

這就是人生。開始時,我們首先充實自己。多年以來,我們一直在種樹,然而時間很快就把這個工作瓦解,將樹砍倒的時期來臨了。同事們一個接一個從我們身邊被帶走,我們的追悼中有著不為人知的對老年的悲歎。

這是梅摩斯和其他人帶給我們的教訓。一項職業的偉大,或許首先就在於它能讓人與人親和這一點。真正的奢侈隻有一個,那就是人與人的關係。

隻為追求物質上的財富而工作,那是在築起自己的牢獄。這些過眼雲煙的財富並不能提供任何值得我們為之生活的東西,隻會讓我們孤立自我。

我在自己的回憶中尋找難忘的人與事,以及列舉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時,找出來的都是金錢也無法購買的東西。像梅摩斯這樣的人的友情,以及因互相扶持度過艱難而永久締結起來的同事友誼,這是永遠也無法用金錢購買的。

那飛行之夜、那千萬顆星星、那清淨的心情、那短暫的絕對力量,都是金錢所買不到的。

艱巨的飛行之後,世界的新氣象——樹木、花朵、女人、微笑,這一切不是給我們在黎明時分才索取回來的生命添上鮮嫩的色彩嗎?這些瑣碎事物的合奏回報了我們的辛勞,並且那也不是能夠用金錢購得的。

還有,我現在回憶起的在抵抗區內度過的那一夜,也是不能用金錢買到的。

我們是黃昏時分在裏奧德奧羅海岸迫降的郵政航空公司所屬的三組機組人員。同事裏克爾首先因連接杆故障迫降。另一個同事布爾加看到了,為了把同事飛機上的機組人員收容在自己的飛機上,也降落了,可是臨時的故障把他也釘在地上了。最後是我降落。可是當我加入時,天已經開始暗下來。我們決定救助布爾加的飛機。為了完全修複,我們決定等待天亮。

一年前,在同一地方迫降的同事格爾和埃拉布爾兩人,被抵抗部落殺害了。我們知道,今天恰巧也有一群持有三百支槍的盜賊藏在波傑德爾附近。即使是從遠方也應該可以看到我們的三次降落,我們的到來或許已經驚動了他們。所以我們整夜未眠,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守夜了。

我們開始為夜晚做準備,從貨艙中搬出五六個裝有商品的箱子,騰空,並排成圓形,然後在每一個箱子的最裏麵,各點一支小蠟燭,燭火怕風,顫巍巍地搖曳不定。就這樣,在沙漠的正中央,在地球**裸的質地上,在如世界初創般的氣息當中,我們建起了幾個人的部落。

在這個部落的廣場上,在為我們的空箱子投下顫抖亮光的這個沙漠的碎片上,我們圍聚在一起,徹夜等候。我們等候著的也許是會救出我們的天亮,也許是摩爾人的攻擊。我不知道是什麽賦予了那一夜聖誕節般的情趣。我們互相訴說回憶,互相調侃,還唱歌。

我們感受到與精心準備好的節目所賦予的那種喜悅同樣的氣氛。實際上,我們是處在極端的貧困中:風、沙和星星。這簡直是苦修會式的嚴酷。然而在這個沙的陰暗桌布上,在這個大地上,除純粹的回憶外已經一無所有的六七個男子,卻在分享著無形的財富。

這個時候,我們的邂逅才變得完美。漫長的歲月中,人雖然並肩在同一條路上走著,但卻各自封閉在自己的沉默中,即使有交談,也是沒有任何感動的話語。但是一旦麵對危險,人就會抱成一團。人會發現,原來大家屬於同一個家庭。通過發現別人的心,讓自己變得豐富。大家安詳地笑著,像是恢複了自由的囚犯,麵對著大海的無涯,不由得心馳神往。

2

吉約梅,現在我打算稍微談一談你。不過請放心,因為對於你的勇氣,以及你職業上的本事,我並不打算俗氣地、糾纏不休地去寫,讓你感到不好意思。在訴說你無數的冒險中最了不起的事跡時,我想要表達的,是別的不同的事情。

有一種品質,目前還找不到適當的名稱。或許應該叫“慎重”,但是這個稱呼也還是不夠充分。因為這個品質伴隨著世界上最和氣的快活。那是一個木匠懷著平等的心情,麵對自己的木材,摩挲木材,測量尺寸,不把這個工作當成無關緊要的事情,而是將自己全部的力氣都傾注在木材上的那種心情。

吉約梅,我曾經讀過讚揚你的冒險的報道,之後想要修正離這個真相很遠的形象的想法,就成為我長久以來的願望。在那篇報道中,人們看到你說些伽弗洛什(1)式的俏皮話,好像在危險中,麵對死亡的那一刹那,勇氣就表現在降低身份、開些中學生式的玩笑似的。寫那篇報道的人,並不了解你。吉約梅,你是那種在向自己的敵人挑戰時,覺得沒有必要嘲笑對方的人。麵對肆虐的暴風雨時,你判斷說“這是暴虐的暴風雨”。然後你挺身正麵去應對,跟它較量。

吉約梅,我在此以我的回憶來為你做證。

那是一個冬天,在飛越安第斯山脈的時候,你失蹤了50小時。我從阿根廷的巴塔哥尼亞終點站回來,在門多薩與飛行員德雷會合。我們兩個人駕駛著兩架飛機在崇山峻嶺中搜尋了整整五天,依然一無所獲。隻靠兩架飛機是根本不夠的,在我看來,就是出動一百架飛機,花上一百年的時間不斷飛來飛去,要找遍這個高達7000米高峰的巨大山嶽地帶,也是不可能的。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切希望。就連那些走私犯,那些為了五法郎就敢犯罪的山賊都不肯加入援救隊伍,“那是要送命的,”他們對我們說,“冬天進入安第斯山脈,就別想活著出來了。”德雷和我在聖地亞哥降落後,就連智利陸軍士官都建議我們停止搜索,堅持說:“現在是冬天,你們的同事即使墜落時還活著,也不可能挺過夜晚的寒氣。因為那些高山,隻要夜晚一把人籠罩起來,人就立刻變成冰。”總之,再度飛出去,鑽入安第斯山脈那巨大的牆和柱之間時,事實上,我並沒有搜索你的感覺,而是在守護著你那靜臥在冰雪砌成的大教堂裏的遺體。

最後,到了第七天,利用一次降落和起飛的空檔,在門多薩的一家餐廳吃午餐時,有個人打開入口的門大聲叫喊。那隻是短短一句話:“吉約梅還活著!”

於是在那裏的不管是不是認識你的人,都互相擁抱起來。

10分鍾後,我搭載魯費維爾和阿布裏兩位工程師起飛。40分鍾後,我沿著一條公路降落,我也不知道是根據什麽東西,認出了把你送往聖·拉斐爾的什麽地方去的汽車。那真是美得無法言喻的邂逅。我們都哭了。我們把活著的你、複活的你、成為奇跡創造者的你,緊緊地擁抱在懷裏。那時候,你開口說話了,那是你第一句可以聽清楚的話語,那是身為值得讚賞的人的矜持話語,你說:“我敢斷定,我所做的事,任何動物都不可能做到。”

之後你告訴我們遇難時的情景。

一場持續了48小時的暴風雪,封鎖了整個空間,使智利境內的安第斯山山坡上積滿了5米厚的雪。泛美航空公司的美國飛行員已經半路折回。你卻仍在繼續飛行,想在空中找出一條通道。你在稍微偏南的方向發現了它,但這卻是一個險境。你爬升至6500米的高度,6000米以下全被烏雲籠罩住了,隻有幾座高峰露出雲端,你駕駛飛機朝阿根廷方向飛去。

下降氣流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使飛行員心裏發毛。明明發動機轉得非常順暢,機身卻在往下降。你將操縱杆往上拉,維持著一定的高度。結果機身失去速度,變得軟綿綿的,但機身依然繼續下降。這時又怕爬升過高而放鬆了操縱杆,聽任飛機隨風飄搖,忽左忽右,你借助背後的山峰做跳板,接受風的推動,但是飛機依然在往下沉,好像整個天空都墜落下來似的。在那樣的時候,人會覺得自己像被卷進宇宙的大變動中,已經找不到避難所了。中途折回也是徒勞的,身後再也找不到那樣的區域——空氣像一根石柱似的堅固充實,可以支撐飛機。再也沒有石柱了,一切都在分崩離析。在這一場天翻地覆的毀滅中,你朝著烏雲滑去,雲層慢慢浮起,升到你的眼前,吞沒了你。

“我已經幾乎動彈不得,但我還沒有放棄希望,”你這樣說,“在看起來似乎很安定的雲上還有下降氣流。原因是雲在相同高度的點上,無窮無盡地湧現出來。事實上,高山的上空,一切都是異常的……”

多麽奇怪的雲呀……

“一旦被雲籠罩住,我除了立刻鬆開操縱杆,沒有別的辦法,我必須緊緊抓住座椅,以免被拋出機外。飛機搖晃得非常厲害,安全帶勒緊我的肩膀,就快繃斷了。另外,結冰極為嚴重,機身找不到平衡,測量器上一層霜花,什麽也看不到。我就這樣像被風吹跑的帽子似的,從6000米上空被打落到3500米的空中去了。

“到了3500米時,我隱約看到黑色的塊狀物,那物體呈水平狀伸展開來。這讓我得以重新駕駛飛機。我發現那是以前早就熟悉的鑽石湖。我知道這片湖水位於一個漏鬥狀的懸崖底部。漏鬥壁的一邊是曼普火山,海拔有6900米。雖然終於從雲中逃離出來,但我還是因密度很濃的暴風雪而看不清楚方向。要不是認準了湖泊,我肯定會撞毀在懸崖上。於是我在湖泊上空30米的高度盤旋,直到燃料耗盡。兜了兩小時的圈子後,我終於顛簸地降落。從機身一爬出來,暴風雪立刻把我吹倒了。當我重新站起來時,暴風雪又把我掀倒。我隻好鑽進機身下方,盡可能在雪中挖出藏身的洞穴。我用郵件袋圍在身體四周,足足等了48小時。

“隨後暴風雪平息。我開始走起來。我走了五天四夜。”

吉約梅,但是你還剩下什麽呢?我們確實又見到你了,但是你渾身硬邦邦的,瘦得像個老太婆!當天晚上,我用飛機把你送到門多薩,你的身體裹在白色的床單裏,像是塗上了一層油膏。但是這些床單並不能治愈你的創傷。你不知如何處置那筋疲力盡的肉體。你在**輾轉反側,始終不能入睡。你的身體忘不了岩石也忘不了雪,你的身上留著這兩種東西的印記。我望著你黝黑浮腫的臉孔,像一個磕碰得斑斑駁駁的熟透的果子。你很醜,可憐巴巴的,你賴以工作的靈巧的工具已經失去了作用,你的雙手蜷縮成一團,有時為了喘氣,你坐在床沿,凍傷的雙腳如死了一般軟弱無力地垂下來。你甚至還未結束你的苦難之旅,你依然呼吸困難,躺在枕頭上尋求安寧,可是一連串無法克製的幻影,不耐煩地鑽入你的腦海中。它們列隊前進,你進行了20次戰鬥,擊退這些不斷侵入的敵人。

我為你斟了湯藥。

“喝吧!”

“你知道嗎……最叫我吃驚的是……”

你像勝利歸來的拳擊手,但是遍體鱗傷。你把那奇異的冒險重溫了一遍。你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你的遭遇。你在敘述那些往事時,我仿佛看見你一路走著,沒有爬山杖,沒有繩索,沒有食物,在零下40攝氏度的嚴寒裏,不是攀緣著4500米高的山峰,就是沿著懸崖峭壁緩緩前行,手腳和膝蓋沾滿了血跡。你的血逐漸流幹了,力氣耗盡,神智也開始模糊。你像螞蟻那樣頑強地走著,遇到障礙就折回繞過去,不容許自己有片刻歇息,因為一停下來,或許就躺在雪的創傷裏再也起不來了。

事實上,跌倒時必須立刻爬起來,否則就會被凍成石頭。寒冷使你的身體一秒一秒地變得僵硬,跌倒以後,多貪圖一分鍾的休息,就必須重新活動已經僵死的肌肉才能再次起身。

你抵抗住了一切**。你說:“在雪中,人會完全喪失味覺的本能。一連走上兩天、三天、四天,人就隻渴望睡眠。我也很想睡。但是我對自己說:‘如果我的妻子認為我還活著,一定相信我在走著。我的同事也一定相信我在走著。大家都信任我。而我卻沒有走著的話,我就是一個渾蛋。’”

你繼續走著,每天用刀尖一點兒一點兒慢慢割開鞋麵,好讓凍傷腫脹的腳好受一點兒。

你也告訴了我一個奇特的秘密:

“老實說,從第二天起,我最大的努力,就是不要讓自己去想事情。我實在太痛苦了,並且我的處境又是那麽令人絕望。要擁有走下去的勇氣,就不能去想它。麻煩的是,我無法如自己所想的那樣去控製自己。大腦就像蒸汽火車頭般在起作用,隻不過我還能為大腦選擇目標事物。我讓自己的大腦去集中回想以前讀過的書、以前看過的電影。於是那些電影那些書,以非常快的速度閃過我的腦海。不久,那些事物又把我帶回到現在的狀態。每次都是這樣。於是我又讓自己回憶別的東西。”

有一次,你滑倒了,直挺挺地俯臥在雪地上,再不想起來了。你就像吃了強勁的一拳而失去一切熱情的拳擊手那樣,在異樣的世界中,直到無可挽回的第十秒為止,聽到一秒又一秒,一個又一個地掉落下去。

“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沒有獲救的希望。既然這樣,為什麽要讓這個痛苦一直持續下去?”要為自己的世界帶來和平,你隻要閉上眼睛就夠了,可以讓岩石、冰塊和雪塊,從整個世界消失得一幹二淨。隻要將這個值得感謝的眼皮稍微閉上,隻要那樣,打擊、跌倒、撕裂的肌肉、嚴重的凍傷,對像公牛那樣不斷走去的身軀、比花車還要笨重的生命重荷來說,一切都會消失。你已經開始品嚐這個成為毒藥的寒氣,這個現在如嗎啡般,把快感充滿你全身的寒氣。你的生命逃避到心髒一帶。有某種既爽快又貴重的東西,盤踞在你的心中。知覺已漸漸達不到遠離心髒的部位,軀體一直是飽嚐痛苦的一團肉,已變得像大理石般冰冷。

甚至你的顧慮也消失了。我們的呼喚再也傳不到你的耳邊,或者更確切地說,在你聽來就像夢中的呼喚。在夢中,你幸福地答應著,大步流星地走來,夢輕輕鬆鬆就為你開啟了極樂世界的大門,你悠然地墜入了對於你來說是那麽甜蜜的世界。吉約梅,你真吝嗇,竟然忍心拒絕回到我們身邊。

潛意識裏,你開始自責。在夢中,突然摻雜進一些清晰的瑣事。“我想到我的妻子,我的保險金可以使她免於貧困。可是保險金……”

人失蹤時,法律規定四年後才會被認定為死亡。這件小事在你眼前一亮,打消了其他所有的遐想。當時,你正趴在一個積雪的山坡上。夏天一到,你的屍體就會隨著泥塊滾入安第斯山的千溝萬壑中去。你清楚這一點。你也知道,在你前方50米處就有一塊凸起的岩石。“我想,如果我站起來,我或許可以走到那裏。如果我把身體貼著岩石,到了夏天他們就可以找到我。”

一旦起身,你又繼續走了三天兩夜。

但是你沒想走多遠:

“從各種跡象看,可以知道我的死期已近。跡象之一是:通常每隔兩小時我就必須停下腳步,這是為了將鞋子一點兒一點兒割開拉大,或者用雪搓腫脹的腳,或者隻是為了讓心髒得到休息。可是到了最後一兩天,我失去了記憶。察覺到我的腦海中射進亮光來時,已經是開始走起來許久之後。每次我休息時一定會遺落什麽東西。第一次是一隻手套!天氣是這樣冷,這個失誤未免太嚴重了!我解下手套擺在自己麵前,結果沒有撿起來就走了。接著是手表,然後是小刀,之後是羅盤。每次休息,我的貧困就加劇了……

“獲救就是要踏出一步,再一步。重複這相同的一步……”

“我敢斷定,我所做的事情,任何動物都不可能做到。”這句話是我所知道的話語當中最高貴的。將人放在應有的位置,賦予榮譽,決定真正的階級的這句話,一再重返我的記憶中。你終於睡著了。你的意識現在停止了,但是你的意識在這個受傷、萎靡、凍爛的肉體醒來的同時複蘇了,又想要控製這個肉體。那時候,肉體隻不過是一種精巧的道具,隻不過形同仆人罷了。吉約梅,你用如下的話語表達了這個精巧道具的驕傲:

“由於沒有食物,所以一連走上三天,我的心髒變得衰弱不堪……想必你也知道。太可怕了!當時我正沿著一個陡峭的山坡往上爬,身子懸在半空,挖出一些洞好支撐我的手,心髒竟然一下子停住了,猶豫片刻後又繼續跳動起來,跳得非常混亂。要是心髒再猶豫一秒鍾,我大概就會把手放開。我動也不動,一直傾聽著自己心髒的跳動。你知道嗎?即使是駕駛飛機,我也沒有像那樣緊抱住自己的發動機不放過。在那數分鍾裏,我才終於知道自己有多麽依賴心髒。我向心髒呼叫:加油,再加把勁兒……幸好那是很好的心髒!即使猶豫,也一定還會動起來……我多麽以這顆心髒為傲,你是不會知道的!”

在門多薩我看護你的那間病房裏,不久你就呼吸急促地入睡了。我心裏想著:如果別人稱讚你的勇氣,你大概隻會聳聳肩膀。但若是別人稱讚你的謙虛,那就是出賣你。你置身於那樣平凡的美德彼岸。勇氣受到稱讚時你會聳聳肩,那是你的聰明讓你那樣做的。你知道不管什麽人,一旦卷進事件中,就絕對不會害怕。人害怕的隻有不可知的事情。但即使是不可知,對麵向不可知挑戰的人來說,那已經不是不可知,特別是人聰明地慎重地去觀察不可知時。而吉約梅的勇氣,全都是你行事端正的結果。

那並不是你真正的品質。你的偉大在於感受到自己的責任,對自己、對郵件、對期待著的同事的責任。你的手中掌握著他們的欣喜,也掌握著他們的悲歎。你對在四處活著的人之間不斷建設起來的東西負有責任。協助建設這樣的關係是你的義務。在你的職責範圍內,多少對人類的命運負有責任。

你是慷慨的人,願意用自身茂密的枝葉去蔭蔽廣闊的大地。生而為人,就要有責任感:看到好像和自己無關的慘案也會覺得羞恥,對同事們取得的勝利感到自豪,會感覺自己在為建設世界做貢獻。

世人總是喜歡將這種人跟鬥牛士和賭徒混為一談。世人宣揚他們不怕死。但是我不認為不怕死有什麽了不起。如果那個死沒有深深植根於自己接受的責任觀念,那隻不過是空洞的表現、極度的血氣方剛罷了。以前我認識一個年輕的自殺者,他陷入等愛的苦惱中,最終朝自己的心髒打進了一發子彈。我已經不再記得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受到怎樣的文學**,讓他在那手上戴上雪白手套的。我隻能回想起麵對這個無情的炫耀,我並沒有獲得高貴的印象,事實上留下的是悲慘的印象。因為在這張可愛的臉龐後麵,在這個人的頭顱裏,除了一個傻姑娘的身影,空無一物。

與這個空洞的命運對照,我想起一個人真正的死。那是一個園丁的死。他對我說:“老爺……我也有挖土的艱辛。腳因風濕而疼痛時,我也會詛咒這項奴隸的工作。可是最近我卻想一直挖土。挖土對我來說是很舒服的,一挖土,我就感到輕鬆。而且如果我不做,誰會來照顧我的樹木呢?”他認為如果自己不做的話,一塊田就會變成荒地。他認為若是自己不耕種的話,整個地球就會變成荒地。他經由愛,跟所有的土地、跟地上所有的樹木相連。他在為了自己的創造反抗死,在不斷戰鬥的過程裏,他是仁者、智者、王者,和吉約梅一樣,他是真正的勇者。

(1)伽弗洛什,雨果長篇小說《悲慘世界》中的一個頑皮又可愛的兒童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