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友人書——外國文學之影響
朋友:
你問,外國文學對我的創作有何影響?
我坦率回答,外國文學,尤其俄羅斯文學、美國文學、英國文學和法國文學,不但對我的創作施加了直接的影響,而且對我走上文學道路也施加了直接的影響。說來你也許會覺得荒唐,覺得可笑——在我還未成為作家之前,我甚至寫過一篇“外國小說”。更準確地說,寫過一篇“俄羅斯小說”。我的意思是,人物全部套用蘇聯名稱,背景也放在一個俄羅斯小村莊。故事的框架乃《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貴族少爺取代了李甲。十娘易名“尤麗雅”——這個名字的專利應屬於18世紀俄國著名的感傷主義作家卡拉姆辛的一篇小說。區別在於,以感傷主義飲譽的卡拉姆辛的《尤麗雅》,情調非但不感傷,簡直很樂觀。而我寫至“尤麗雅”怒焚百寶箱之時,卻禁不住潸然淚下。“焚”這一“篡改”,又“竊思”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
那是十六七年前在北大荒當兵團戰士時的事了。那是很有意思的一次“實踐”,當然,僅僅是為了寫給自己看,也僅僅是為了有件很有意思的事做,或曰“聊以自娛”。從未產生拿這樣的一篇東西去發表的念頭,不過是二三好友之間傳閱,權作消遣罷了。以後,也再未進行過同樣的“實踐”。
我對俄羅斯文學懷有敬意。
一大批俄國詩人和小說家使我崇拜——普希金、萊蒙托夫、果戈理、赫爾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高爾基,等等。
我覺得俄國文學是世界文學史上的奇特現象。在12世紀以後,它幾乎沉寂了五百年之久。至19世紀,卻名家輩出,群星燦爛。高爾基之後或與高爾基同時代的作家,如法捷耶夫、肖洛霍夫、馬雅可夫斯基等,同樣使我感到特別親切。更不要說奧斯特洛夫斯基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幾乎就是當年我這一代中國青年的人生教科書啊!
高爾基之前,俄國文學大抵帶有憂鬱的、浪漫的、感傷的、一吟三歎式的情調。這一點很投合我的欣賞。正如俄羅斯繪畫和俄羅斯音樂一樣。我認為托爾斯泰和高爾基是俄國近代文學史上的兩位現實主義之父,盡管他們也寫過非現實主義的優秀的名篇。列寧對托爾斯泰的評價——“俄國的鏡子”這句話,我銘記至今,認為是對現實主義文學最形象也最高的評價,盡管這一種文學觀念,目前似乎太古老、太陳舊,並且遭到新潮理論家和作家的譏諷。但我常常暗想,若中國小說家,也能被評價為中國某一時期的“鏡子”,那麽諾貝爾文學獎又算什麽呢?
我至死也不讚同將一部文學作品的社會認識價值剝離盡淨之後,再去評價一部文學作品意義的觀念。也至今仍不打算向這樣一種文學觀點靠攏並去進行創作實踐。
現在的俄國文學,亦即蘇聯文學,是否像中國文學一樣,也處於所謂“低穀”狀態呢?在經曆了一個較長時期的所謂“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實踐之後,究竟麵臨著怎樣的沉思和選擇呢?
坦率講,我所知甚少。最後一部引起我大的興趣的蘇聯小說是《日瓦戈醫生》。我讀過的最後一批蘇聯小說是《落角》《你到底要什麽?》《藍眼圈》《斯托列托夫案件》《活著,但不要忘記》《小白輪船》……是在1974至1977年這段時間裏,在複旦大學我是工農兵學員的年月。當代蘇聯文學已失去了令我崇拜的魅力。但當代蘇聯電影仍有令我刮目相看的高品格高品位之作。這一點似乎與中國的現狀相反。在中國,文學雖處所謂“低穀”,卻已趨向更成熟,電影雖看似繁榮,卻已滑於淺薄。至少我自己這麽認為。當然,這也許太片麵……當然,這是受經濟因素製約的……英國文學和法國文學也是我所崇拜和喜愛的,一如我崇拜和喜愛狄更斯、哈代、薩克雷、福樓拜、莫泊桑、喬治·桑、雨果、司湯達、羅曼·羅蘭等世界文學史上英名不朽的大作家。現在,你已會得出結論:我所欣賞的英法小說及其作家,都是一些文學遺產性的作品及逝去了的作家。
是的,是的,的確如此。我無法不老老實實地承認。英法文學的古典主義、浪漫主義情調及批判現實主義的色彩,對我的創作實踐也施加了很大的影響。對英法現代小說及其理論,我也閱讀甚少,所知甚少。在這方麵,我是一個落伍者。無疑地是一個落伍者。這倒不是說,我排斥所謂“現代小說”及其理論,而是因為,讀書的時間,比是一個文學青年的時候,大大地減少了。常想擬定一係列書目,安排從容的時日,較全麵地讀讀此類小說,但這一願望一直不能實現。
對於美國文學,我簡直不敢說什麽。我在1976年訪法時,一位法國漢學家不無悲哀地對我說,法國已不再是世界文學藝術的中心了,這一項桂冠已奉讓給了美國。
我十分懷疑這位法國漢學家的話。也許僅僅是某種悲哀的表露吧。今天的美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究竟占據著什麽樣的地位呢?也許是相當重要的地位。但是否已經達到了領先甚至領銜的地位呢?我很欣賞過的美國作家是傑克·倫敦、馬克·吐溫和歐·亨利。一位美國的漢學家曾問我:是否受過傑克·倫敦的小說某種影響?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影響不淺。這一影響,從我的某些知青小說中會窺見淵源。歐·亨利無疑是美國的短篇小說之父。他的某些優秀之作堪稱世界文學史上的珍珠。但他的相當數量的短篇小說,大概也是“玩文學”“玩”出來的產物,供人們茶餘飯後聊以消遣而已。我欽佩他那些優秀之作謀篇的機智和結尾的出人意料。它們具備典型的短篇小說最主要的特點。短篇小說更能顯示出作家精神勞動的機智性,這一結論,我是從閱讀歐·亨利的小說獲得的。
美國當代小說,除了一些短篇,我隻讀過《第二十二條軍規》《麥田裏的守望者》《富人·窮人》,還有《戰爭風雲》和《海鷗喬納森》。我不認為《麥田裏的守望者》有多麽的了不起——向我推薦和與我談論它的朋友對它的評價極高。我也不認為《富人·窮人》那麽的平庸——“通俗小說而已”。
僅僅用“現代意識”去劃分作品,並進而區分高下,我認為體現了國人的時髦心態和對文學的膚淺理解。
我認為《富人·窮人》遠比《麥田裏的守望者》要優秀。當然,這也可能和譯者的水平有關。或許《麥田裏的守望者》相當優秀,恰恰體現在語言方麵,而譯者恰恰在語言方麵抹殺了它的藝術魅力……
海明威是美國的文學巨子。他自己曾說他打敗了福樓拜、莫泊桑和雨果。但我看未必,都是文學巨子,他是其中之一,代表一個時期的美國文學的世界水平,如此而已。
美國人崇尚傳奇人物。海明威很傳奇。海明威也常常有意無意地製造和誇張自己的傳奇色彩——他的名望並非和這一點無關。我深知自己是很不合時宜的小說家。一談起外國文學和西方文學,我總在談“過時”的作家和“過時”的作品。我不諱言,我是喝他們和它們的奶粉長大的“孩子”。我用“奶粉”而不用“奶汁”兩個字,意在強調,他們和它們之於我,其實是“代乳品”,營養豐富。這營養是我必需的。但我畢竟不是一個洋娃娃,也從不想成熟為一個“洋”小說家。
小說家不能首先征服——是征服,而不是取悅更不是媚俗——於本國讀者,那麽,即使被各種膚色的漢學家捧上了天,也終究是挺令人沮喪的。最後我要說,外國文學之於我,很像是異國異地升飛起來飄逸在文學天空上的各色風箏。它們必會永遠永遠地吸引我,叩擊我的心扉,啟迪我的靈感。它們豐富著我生活的內容和意義。從這一思想出發,我願中國小說也如天空的風箏,給外國的文學讀者與我一樣的親切感受。讓我們感激那些致力於翻譯工作的人——那些放起風箏的人——中國的和外國的翻譯家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