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十二年以後他的立場才被證明是正確的。

我認為那件事是左拉人生的“絕唱”。

是的,我特別特別欽佩他此點。

因為,即使在血氣方剛的青年時我都沒勇氣像左拉那樣;現在,則更沒勇氣了……

勞倫斯這位英國作家是從80年代中期才漸入我頭腦的。

那當然是由於他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譯本的出版。

“文革”前那一部書不可能有中譯本。這是無須贅言的——但新中國成立前有。

1974至1977年間,我在複旦大學中文係的“內部圖書閱覽室”也沒發現過那一部書和勞氏的別的書。因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譯本出版前,我慚愧地承認,對我這個自認為已讀過了不少外國小說的“共和國的同齡人”,勞倫斯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

讀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中譯本以後,我看到了同名的電影的錄像。並且,自己擁有了一盤翻錄的。書在當年出版不久便遭禁,雖已是“改革開放”年代,雖我屬電影從業人員,但看那樣一盤錄像,似乎也還是有點兒犯忌。知道我有那樣一盤錄像的人,曾三四五人神秘兮兮地要求到我家去“藝術觀摩”。而我幾乎每次都將他們反鎖在家裏。

當年好多家出版社出版了那一部小說。

不同的出版說明和不同的序,皆將那一部小說推崇為“傑作”。皆稱勞氏為“天才”的或“鼎鼎大名”的小說家。同時將“大膽的”“**裸的”“驚世駭俗”的**描寫“提示”給讀者。當然,也必談到英國政府禁了它將近四十年。

我讀那一部小說沒有被性描寫的內容“震撼”。

因為我那時已讀過《金瓶梅》,還在北影文學部的資料室讀到過幾冊明清年代的豔情小說。《金瓶梅》的“**裸”**描寫自不必說。明清年代那些所謂豔情小說中的**描寫,比《金瓶梅》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中國各朝各代非“主流”文學中,那類小說俯拾皆是。當然,除了“大膽的”“**裸的”**描寫這一共同點,那些東西是不能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相提並論的。

有比較才有鑒別。

讀後比較的結果是——使勞氏鼎鼎大名的他的那一部小說,在**描寫方麵,反而顯得挺含蓄,挺文雅,甚而顯得有幾分羞澀似的。總之我認為,勞氏畢竟還是在以相當文學化的態度在他那部小說中描寫**的。我進一步認為,毫不含蓄地描寫**的小說,在很久以前的中國,倒可能是世界上最多的。那些東西幾乎無任何文學性可言。

我非衛道士。

但是我一向認為,一部小說或別的什麽書,主要以“大膽的”“**裸的”**描寫而聞名,其價值總是打了折扣的。不管由此點引起多麽大的沸揚和風波,終究不太能直接證明其文學的意義。

故我難免會按照我這一代人讀小說的很傳統的習慣,咀嚼《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思想內容。

我認為它是一部具有無可爭議的思想內容的小說。

那思想內容一言以蔽之就是——對英國貴族人氏表示了令他們難以沉默的輕蔑。因為勞氏描寫了他們的性無能,以及企圖遮掩自己性無能真相的虛偽。當然地,也就弘揚了享受**的正當權利。

我想,這才是它在英國遭禁的根本緣由。

因為貴族精神是英國之國家精神的一方麵,貴族形象是英國民族形象曆來引以為豪的一方麵。

在此點上,勞氏的那一部書,似又可列為投槍與匕首式的批判小說。

但英國是小說王國之一。

英國的大師級小說家幾個世紀以來層出不窮,一位位彪炳文史,名著之多也是舉世公認的。與他們的作品相比,勞氏的小說實在沒什麽獨特的藝術造詣。就論對貴族人士及階層生活形態的批判吧,勞氏的小說也不比那些大師們的作品更深刻更有力度。

但令勞氏鼎鼎大名起來的,分明非是他的小說所達到的藝術高度,而是他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當時及以後所造成的新聞。

我想,也許我錯了,於是借來了他的《兒子與情人》認真地看了一遍。

我沒從他的後一部小說看出優秀來。

由勞氏我想到了兩點:第一點,我們每一個人作為讀者,是多麽容易受到宣傳和炒作的影響啊。正如觸目皆是的廣告對我們每一個人的消費意識必然發生影響一樣。這其實不應感到害羞,也談不上是什麽弱點。但如果不能從人雲亦雲中擺脫出來,那則有點兒可悲了。第二點,我敢斷言,中外一切主要因對性的描寫程度“不當”而遭禁的書,那禁令都必然是一時的,有朝一日的解禁都是注定了的。雖禁之未必是作者的什麽恥辱,但解禁也同樣未必便是一部書的榮耀。

人類文明到今天,對性事的禁忌觀念已解放得夠徹底,評判一部小說的價值,當高出於論性的是是非非。倘在性以外的內容所留的評判空間庸常,那麽“大膽”也不過便是“大膽”,“**裸”也不過便是“**裸”……

我這一種極端個人化的讀後雜感,僅作一廂情願的自言自語式的記錄而已,不想與誰爭辯的。

隨提一筆,根據《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改編的電影,抹淡了原著對英國貴族人士的輕蔑,裸愛鏡頭不少,但拍得並不猥穢。盡管算不上一部多麽好的電影,卻還是可歸於文藝片之列的。

我也基本上同意這樣的評論:就勞倫斯本人而言,他對**描寫的態度,顯然是誠實的、**的和健康的。

我不太喜歡他和他的小說,純粹由於藝術性方麵的閱讀感覺。

現在,我要回過頭來再談我自己寫作實踐中的得失。

首先我要提的是《一個紅衛兵的自白》。這一本書,對於在“文革”中剛剛出生和“文革”以後出生的很年輕的一代,比較感性地認識“文革”,有一點點解惑的意義。寫時的動機正在於此。但也就是一點點的解惑意義而已。因我所經曆的“文革”,其具體背景,隻不過是一座城市一個省份。而且,隻不過是以一名普通中學生的見聞、思想和行為來經曆的,自身認識的局限是顯然的。雖則“大串聯”使我能夠寫入書中的內容豐富了些,卻仍隻不過是見聞和一己感受而已。

我更想說的是,也許,此書曾給中國的“新時期”文學,亦即粉碎“四人幫”以後的文學,帶了一個很壞的頭。它是當年第一部寫“文革”中的紅衛兵心路的長篇小說。按我的初衷,自然是作為小說來寫的。本身曾是紅衛兵,自然以第一人稱來寫。既以第一人稱來寫,也索性便將自己的真實姓名寫入書中了。刊物的編輯收到稿件後來電話說:這部小說很怪呀,你看專辟一個欄目,將它定為“紀實小說”行不行?我說:行呀。有什麽不行呢?那大約是1985年。我被社會承認是作家才三年多。對於小說以外的文學名堂還所知甚少,也是第一次聽到“紀實小說”這一提法。它當年隻發表了一半,另一半刊物不敢發表了。似乎正是從此以後,“紀實小說”很流行了一陣子。接二連三,在文學界招惹了不少是是非非,連我自己也曾受此文學謬種的嚴重傷害。

因為“紀實”而又“小說”的結果是明擺著的——利用小說形式影射攻擊的事例,古今中外,舉不勝舉。此本傷人陰伎,倘再冠以“紀實”,被攻擊的人哪有不“體無完膚”的呢?若被文痞們駕輕就熟地慣以用之,噴泄私憤,好人遭殃。

故我對“紀實小說”這一文學種類已無好感。《從複旦到北影》及《京華見聞錄》兩篇,繼《一個紅衛兵的自白》之後不久發表。

在複旦我既獲得過老師們的關懷愛護,也受到過一些委屈。那些委屈今天看來是微不足道的,與上一代人的人生磨礪相比更是不值言說。但我當年才二十五六歲,心理承受能力畢竟脆弱。自以為承受能力強大,其實是脆弱的。何況,從童年至少年至青年,雖然成長於貧窮之境,卻一向不乏友愛,難免嬌氣。又一向被視為好兒童好少年好青年,當知青班長、代理排長、連隊教師,人格方麵特別的自尊。偏那委屈又是衝著人格方麵壓迫來的,於是耿耿心頭,不吐不快。

故《從複旦到北影》中,有積怨之氣,牢騷之詞,也有借題發揮、情節演繹的成分。

它寫於十五六年前,證明當年的我,對自己筆下的文字責任感意識不強,要求不高。

倘如今年,心頭委屈積怨全釋,平和寬厚回望當年人事紛紜,情理梳析,摒棄演繹,娓娓道來,於山雨穴風的政治背景下,翔實客觀地反映“工農兵學員”的大學體會和感受,必將是另一麵貌,也會有更大的認識價值。

那多好呢!

《京華見聞錄》中所錄的紀實成分多了,演繹成分少了。就我這樣一個具體的中國人的觀念而言,就我這樣一個當年被視為有“異端思想”的作家而言,卻又“正統”多了些,思想拘泥呆板了些。文字的放縱,是彌補不了這一點的。

當年我才三十四五歲。剛入全國作家協會一年多。自以為責人頗寬,克己頗嚴,其實今天文壇上某些年輕人的輕狂淺薄,剛愎自信,躁行戾氣,我身上都是存在過的。

以上兩篇,雖能從中看到我的一些真實經曆,真實性情,真實心路,真實思想;雖能從中看到一些當年的時代特色,社會狀態,人生雜相;雖讀起來或挺有意思——但畢竟,因先天不足,乏大器而呈小器,乏冷靜而顯浮躁,乏莊重而露輕佻,乏深刻而泛淺薄……

《泯滅》這一部小說,現在看來,前半部較後半部要寫得好一點兒。因為前半部有著自己童年和少年時期的生活為底蘊,可取從容平實、娓娓道來的寫法。雖然平實,但情節、細節都是很個人化的,便有獨特性,非別人的作品裏所司空見慣的。後半部轉入了虛構。虛構當然乃是小說家必備的能力,也是起碼的能力。但此小說的後半部,實際上是按一個先行的既定的“主題”軌道虛構下去的——對金錢的貪婪使人性扭曲,使人生雖有沉浮榮辱,最終卻依然歸於毀敗。這樣的人物,以及由其身上生發出來的這樣的主題,當然並沒什麽不對。

翟子卿式的人物在80年代以後的中國現實生活中也並不少,有些典型意義。但此“主題”太古老陳舊了。近幾個世紀以來,尤其西方資本主義時期以來,無數作品都反映過這個“主題”。可以說,80年代以來的每一樁中國經濟案中,也都通過真人真事包含了這個主題。而在現實主義小說中,主題對作品有魂的意義。泛化的主題盡管不失為主題,卻必然決定了作品的魂方麵的簡淺常見。

在我的友情關係和親情關係中,很有一些和我一樣的底層人家的兒子,中年命達,或為官掌權,或從商暴富。但近十年間,卻接二連三地紛紛變成階下囚,往日的躊躇滿誌化作南柯一夢。他們所犯之案,或省級大要案,或列入全國大要案。這使我特別痛心,也每歎息不已。由於友情和親情畢竟存在過,法理立場上就難以做到特別的鮮明。這一種沉鬱曖昧的心理,需要以一種方式去消解。而寫一部小說消解之對我來說是自然而然的方式。直奔一個簡淺常見的主題而去,又成了最快捷的方式——我在寫作中竟未能從此心理因素的糾纏中明智而自覺地擺脫,全受心理因素的慣力所推,小說便未能在“主題”方麵再深掘一層,此一憾也……

喜讀引我走上了寫作的不歸人生路。然閱讀之於我,在絕大多數情況之下並不是為了促進寫。讀隻不過是少年時養成的習慣。是美好時光的享受而已。我的讀又是那麽的不係統。索性地,也便不求係統了。我從讀中確乎受益匪淺。書對我的影響,少年時大於青年時,青年時大於現在。現在我對社會及人生已形成了自己的看法,非是讀幾本什麽書所能匡正或改變的。盡管如此,以後我不寫了,仍會是一個習慣了閑讀的人。

讀帶給我的一種清醒乃是——明白自己往往寫得多麽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