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以下一則“故事”是以第一人稱敘述的,那麽讓我也尊重“原版”,以第一人稱敘述……

“我”是一位已畢業兩年了的文科女大學生。“我”兩年內幾十次應聘,僅幾次被試用過。更多次應聘談話未結束就遭到了幹脆的或客氣的拒絕。即使那幾次被試用,也很快被以各種理由打發走了……

這使“我”產生了巨大的人生挫敗感。剛剛踏入社會啊!

“我”甚至產生過自殺的念頭。

“我”找不到工作的主要原因不是有什麽品行劣跡,也不是能力天生很差——大學畢業前夕“我”被車撞倒過一次,留下了難以治愈的後遺症——心情一緊張,兩耳便失聰。

“我”是一個誠實的人。每次應聘,“我”都聲明這一點。

而結果往往是——招聘主管者欣賞“我”的誠實,卻不肯降格以用。“我”雖然對此充分理解,可無法減輕人生憂愁。

“我”仍不改初衷,每次應聘,還是一如既往地聲明在先,也就一如既往地一次次希望落空……

在“我”沮喪至極的日子裏,很令“我”喜出望外的是,“我”被一家報館試用了!

那是因為“我”的誠實起了作用。也因為“我”誠實不改且不悔的經曆引起了同情和尊敬。

與“我”麵談的是一位部門主任。他對“我”說:“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社會應該留給你這麽誠實的人適合你的一份工作,否則,就誰也沒有資格要求你熱愛人生了。”

部門主任的話也著實令“我”大為感動。“我”的具體工作是資料管理。這一份工作獲得不易,“我”異常珍惜,而且,也漸漸喜歡這一份工作了。“我”的心情從沒有過的好,每天笑口常開。當然,雙耳失聰的後遺症現象一次也沒發生過……

同事們不但接受了“我”這樣一名資料管理員,甚至開始稱讚“我”良好的工作表現了。

試用期一天天地過去著,不久,“我”將被正式簽約錄用了。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呀!

“我”不再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幸的人,反而覺得自己是一個十分幸運的人了。

某一天,那一天是試用期滿的前三天——報館同事上下忙碌,為爭取對一新聞事件的最先報道,人人放棄了午休。到資料館查詢相關資料的人接二連三……

受緊張氣氛影響,“我”最擔心之事發生了,“我”雙耳失聰了!這使我陷於不知所措之境。也使同事們陷於不知所措之境。

筆談代替了話語。時間對於新聞意味著什麽不言自明,何況有多家媒體在與該報搶發同一條新聞!

結果該報在新聞戰中敗北了。對於該報,幾乎意味著是一支足球隊在一次穩操勝券的比賽中慘遭淘汰……

客觀地說,如此結果,並非完全是由“我”一人造成的。但“我”確實難逃幹係啊!

“我”覺得多麽地對不起報社、對不起同事們呀!

“我”內疚極了。

同時,多麽地害怕三天後被冷淡地打發走呢!“我”向所有當天到過資料室的人表示真誠的歉意,“我”向部門主任當麵承認“錯誤”……

一切人似乎都諒解了“我”。在“我”看來,似乎而已。

“我”敏感異常地覺得,人們諒解自己是假的,是裝模作樣的。總之是表麵的。僅僅為了證明自己的寬宏大量罷了……

“我”猜想,其實報社上上下下,都巴不得自己三天後沒臉再來上班……

但,那“我”不是又失業了嗎?“我”還能幸運地再找到一份工作嗎?第二次幸運的機會究竟在哪兒呀?“我”已根本不相信它的存在了。

奇怪的是——三天後並沒誰找“我”談話,通知“我”被解聘了;當然也沒誰來讓“我”簽訂正式錄用的合同。“我”太珍惜這份獲得不易的工作了!“我”決定放棄自尊,沒人通知就照常上班。一切人見了“我”,依舊和“我”友好地點頭,或打招呼。但“我”覺得人們的友好已經變質了,微笑著的點頭已是虛偽的了。分明地,人們對“我”的態度,與以前是那麽的不一樣了,變得極不自然了,仿佛竭力要將自己的虛偽成功地掩飾起來似的……

以前,每到周末,人們都會熱情地邀請“我”參加報社一項“派對”娛樂活動。現在,兩個周末過去了,“我”都沒受到邀請——如果這還不是歧視,那什麽才算歧視呢?

“我”由內疚由難過而生氣了——倒莫不如幹脆打發“我”走!為什麽要以如此虛偽的方式逼“我”自己離開呢?這不是既想達到目的又企圖得到善待試用者的美名嗎?

“我”對當時決定試用自己的那一位部門主任,以及自己曾特別尊敬的報社同事們暗生嫌惡了。

都言虛偽是當代人之人性的通病,“我”算是深有體會了!

第三個周末,下班後,人們又都匆匆地結伴走了。

“派對”娛樂活動室就在頂層,人們當然是去盡情娛樂了呀!

隻有“我”獨自一人留在資料室發呆,繼而落淚。

回家嗎?

明天還照常來上班嗎?

或者明天自己主動要求結清工資,然後將報社上上下下罵一通,揚長而去?

“我”做出了最後的決定。一經決定,“我”又想,幹嗎還要等到明天呢?幹嗎不今天晚上就到頂層去,突然出現,趁人們皆愣之際,大罵人們的虛偽。趁人們被罵得呆若木雞,轉身便走有何不可?難道虛偽是不該被罵的嗎?!不就是三個星期的工資嗎?為了自己替自己出一口氣,不要就是了呀!於是“我”抹去淚,霍然站起,直奔電梯……

“我”一腳將娛樂活動室的門踢開了——人們對“我”的出現倍感意外,確實地,都呆若木雞;而“我”對眼前的情形也同樣地倍感意外,也同樣地一時呆若木雞……

“我”看到一位手語教師,在教全報社的人手語,包括主編和社長也在內……

部門主任走上前以溫和的語調說:“大家都明白目前這一份工作對你是多麽的重要。每個人都願幫你保住你的工作。三個周末以來都是這樣。我曾經對你說過——社會應該留給你這麽誠實的人,一份適合你的工作。我的話當時也是代表報社代表大家的。對你,我們大家都沒有改變態度……”

“我”環視同事們,大家都對“我”友善地微笑著……

還是那些熟悉了的麵孔,還是那些見慣了的微笑……

卻不再使“我”產生虛偽之感了。還是那種關懷的目光,從老的和年輕的眼中望著“我”,似乎竟都包含著歉意,似乎每個人都在以目光默默地對“我”說:“原諒我們以前未想到用這樣的方式幫助你……”

曾使“我”感到幸運和幸福的一切內容,原來都沒有變質。非但都沒有變質,而且美好地溫馨地連成一片令“我”感動不已的,看不見卻真真實實地存在著的事實了……

“我”的淚水頓時奪眶而出。

“我”站在門口,低著頭,雙手捂臉,孩子似的哭著哭著……

眼淚因被關懷而流……

也因對同事們的誤解而流……

那一時刻“我”又感動又羞愧,於是人們漸漸聚向“我”的身旁……

還是冬季,還是雪花漫舞的傍晚,還是在人口不多的小城,事情還是與一家小小的首飾店有關……

它是比前邊講到的那家首飾店更小了。前邊講的那家首飾店,在經濟大蕭條的時代,起碼還雇得起三位姑娘。這一家小首飾店的主人,卻是誰都雇不起的……

他是三十二三歲的青年,未婚青年。他的家隻剩他一個人了,父母早已過世了,姐姐遠嫁到外地去了。小首飾店是父母傳給他繼承的。它算不上是一宗值得守護的財富,但是對他很重要,他靠它為生。

大蕭條繼續著。

他的小首飾店是越來越冷清了,他的經營是越來越慘淡了。

那是聖誕節的傍晚。

他寂寞地坐在櫃台後看書,巴望有人光臨他的小首飾店。已經五六天沒人邁入他的小首飾店了。他既巴望著,也不多麽地期待。在聖誕節的傍晚他坐在他的小首飾店裏,純粹是由於習慣。反正回到家裏也是他一個人,也是一樣的孤獨和寂寞。幾年以來的聖誕節或別的什麽節日,他都是在他的小首飾店裏度過的……

萬一有人……

他隻不過心存著一點點僥幸罷了。

如果不是經濟大蕭條的時代,節日裏尤其是聖誕節,光臨他的小首飾店的人還是不少的。

因為他店裏的首飾大部分是特別廉價的,適合底層的人們作為禮物。

經濟大蕭條的時代是注定要剝奪人們某種資格的。首先剝奪的是底層人在節日裏相互贈禮的資格。對於底層人,這一資格在經濟大蕭條的時代成了奢侈之事……

青年的目光,不時離開書頁望向窗外,並長長地憂鬱地歎上一口氣……

居然有人光臨他的小首飾店了!光臨者是一位少女,看上去隻有十一二歲。一條舊的灰色的長圍巾,嚴嚴實實地圍住了她的頭,隻露出正麵的小臉兒。

少女的臉兒凍得通紅。手也是。隻有老太婆才圍她那種灰色的圍巾。肯定地,在她臨出家門時,疼愛她的母親或祖母將自己的圍巾給她圍上了——青年這麽想。

他放下書,起身說:“小姐,聖誕快樂!希望我能使你滿意,您也能使我滿意。”

青年是高個子。少女仰起臉望著他,莊重地回答:“先生,也祝您聖誕快樂!我想,我們一定都會滿意的。”

她穿一件打了多處補丁的舊大衣。她回答時,一隻手朝她一邊的大衣兜拍了一下。仿佛她是闊佬,那隻大衣兜裏揣著滿滿一袋金幣似的。

青年的目光隔著櫃台端詳她,看見她穿一雙靴靿很高的氈靴。氈靴也是舊的,顯然比她的腳要大得多。而大衣原先分明很長,是大姑娘們穿的無疑。誰替她將大衣的下擺剪去了,並且按照她的身材改縫過了嗎,是她的母親或祖母嗎?

他得出了結論——少女來自一個貧寒家庭。

她使他聯想到了《賣火柴的小女孩》。而他剛才捧讀的,正是一本安徒生的童話集。

青年忽然覺得自己對這少女特別憐愛起來,覺得她臉上的表情那會兒純潔得近乎聖潔。他決定,如果她想買的隻不過是一對耳環,那麽他將送給她。或僅象征性地收幾枚小幣……

少女為了看得仔細,上身伏於櫃台,臉幾乎貼著玻璃了——她近視。

青年猜到了這一點,一邊用抹布擦櫃台的玻璃,一邊溫情地瞧著少女。其實櫃台的玻璃很幹淨,可以說一塵不染。他還要擦,是因為覺得自己總該為小女孩兒做些什麽才對。

“先生,請把這串項鏈取出來。”

少女終於抬起頭指著說。

“怎麽……”

他不禁猶豫了。

“我要買下它。”

少女的語氣那麽自信,仿佛她大衣兜裏的錢,足以買下他店裏的任何一件首飾。

“可是……”

青年一時不知自己想說的話究竟該如何說才好。

“可是這串項鏈很貴?”

少女的目光盯在他臉上。

他點了點頭。

那串項鏈是他小首飾店裏最貴的。它是他的鎮店之寶。另外所有首飾的價格加起來,也抵不上那一串項鏈的價格。當然,富人們對它肯定是不屑一顧的,窮人們卻隻能欣賞而已,所以它陳列在櫃台裏多年也沒賣出去。有它,青年才覺得自己畢竟是一家小首飾店的店主。他經常這麽想——倘若哪一天他要結婚了,它還沒被賣出去,那麽他就不賣它了。他要在婚禮上親手將它戴在自己新娘的頸上……

現在,他對自己說,他必須認真地對待麵前的女孩兒了。

她感興趣的可是他的鎮店之寶呀!

不料少女說:“我買得起它。”

少女說罷,從大衣兜裏費勁地掏出一隻小布袋兒。小布袋兒看上去沉甸甸的,仿佛裝的真是一袋金幣。

少女解開小布袋兒,往櫃台上兜底兒一倒,於是櫃台上出現了一堆硬幣。但不是金燦燦的金幣,而是一堆收入低微的工人們在小酒館裏喝酒時,表示大方當小費的小幣……

有幾枚小幣從櫃台上滾落到了地上,少女彎腰——撿起它們。由於她穿著高靿的氈靴,彎下腰很不容易。姿勢像表演雜技似的。還有幾枚小幣滾到了櫃台底下,她幹脆趴在地上,將手臂伸到櫃台底下去撿……

她重新站在他麵前時,臉漲得通紅。她將撿起的那幾枚小幣也放在櫃台上,一雙大眼睛默默地莊嚴地望著青年,仿佛在問:“我用這麽多錢還買不下你的項鏈嗎?”

青年的臉也漲得通紅,他不由得躲閃她的目光。他想說的話更不知該如何說才好了。全部小幣,都不足以買下那串項鏈的一顆,不,半顆珠子。

他沉吟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小姐,其實這串項鏈並不怎麽好。我……我願向您推薦一對別致的耳環……”

少女搖頭道:“不。我不要買什麽耳環,我要買這串項鏈……”

“小姐,您的年齡,其實還沒到非戴項鏈不可的年齡……”

“先生,這我明白。我是要買了它當作聖誕禮物送給我的姐姐,給她一個驚喜……”

“可是小姐,一般是姐姐送妹妹聖誕禮物的……”

“可是先生,您不知道我有多愛我的姐姐啊!我可愛她了!我無論送給她多麽貴重的禮物,都不能表達我對她的愛……”

於是少女娓娓地講述起她的姐姐來……

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是她的姐姐將她撫養大的。她從三四歲起就體弱多病,沒有姐姐像慈母照顧自己心愛的孩子一樣照顧她,她也許早就死了。姐姐為了她一直未嫁。姐姐為了撫養她,什麽受人歧視的下等工作都做過了,就差沒當侍酒女郎了。但為了給她治病,已賣過兩次血了……

青年的表情漸漸肅穆。

女孩兒的話使他想起了他的姐姐。然而他的姐姐對他卻一點兒都不好。出嫁後還回來與他爭奪這小首飾店的繼承權。那一年他才十九歲呀!他的姐姐傷透了他的心……

“先生,您明白我的想法了嗎?”女孩兒噙著淚問。

他低聲回答:“小姐,我完全理解。”

“那麽,請數一下我的錢吧。我相信您會把多餘的錢如數退給我的……”

青年望著那堆小幣愣了良久,竟默默地、鄭重其事地開始數……”

“小姐,這是您多餘的錢,請收好。”

他居然還退給了少女幾枚小幣,連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幹什麽。

他又默默地,鄭重其事地將項鏈放入它的盒子裏,認認真真地包裝好。

“小姐,現在,它歸你了。”

“先生,謝謝。”

“尊敬的小姐,外麵路滑,請走好。”他繞出櫃台,替她開門,仿佛她是慷慨的貴婦,已使他大賺了一筆似的。

望著少女的背影在夜幕中走出很遠,他才關上他的店門。

失去了鎮店之寶,他頓覺他的小店變得空空****不存一物似的。

他散漫的目光落在書上,不禁在心裏這麽說:“安徒生先生啊,都是由於你的童話我才變得如此的傻。可我已經是大人了呀……”

那一時刻,聖誕之夜的第一遍鍾聲響了……

第三天,小首飾店關門。

青年到外地打工去了,帶著他愛讀的《安徒生童話集》……

三年後,他又回到了小城。

聖誕夜,他又坐在他的小首飾店裏,靜靜地讀另一本安徒生的童話集……

教堂敲響了入夜的第一遍鍾聲時,店門開了——進來的是三年前那一位少女,和她的姐姐,一位容貌端秀的二十四五歲的女郎……

女郎說:“先生,三年來我和妹妹經常盼著您回到這座小城,像盼我們的親人一樣。現在,我們終於可以將項鏈還給您了……”

長大了三歲的少女說:“先生,那我也還是要感謝您。因為您的項鏈使我的姐姐更加明白,她對我是像母親一樣重要的……”

青年頓時熱淚盈眶。

他和那女郎如果不相愛,不是就很奇怪了嗎?

……

以上五則,皆真人真事,起碼在我的記憶中是的。從少年至青年至中年時代,他們曾像維生素保健人的身體一樣營養過我的心。第四則的閱讀時間稍近些,大約在70年代末。那時我快三十歲了。“文革”結束才兩三年,中國的傷痕一部分一部分地**給世人看了。事實上經曆了“文革”的我,竟有些感覺人性善之脆弱、之曖昧、之不怎麽可靠了。

我常想,“文革”之結束,未必不也是對我之人性質量的及時拯救,在它隨時有可能變質的階段……所以,當我讀到人性內容的記錄那麽樸素、那麽溫馨的文字時,我之感動尤深。我想,一個人可以從某一天開始一種新的人生,世間也是可以從某一年開始新的整合吧?於是我又重新祭起了對人性善的堅定不移的信仰;於是我又以特別理想主義的心去感受時代,以特別理想的眼去看社會了……

這一種狀態一直延續了十餘年。十餘年內,我的寫作基本上是理想主義色彩鮮明的。偶有憤世嫉俗性的文字發表,那也往往是由於我認為時代和社會的理想化程度不合我一己的好惡……

然而,步入中年以後,我坦率承認,我對以上幾則“故事”的真實性越來越懷疑了。

可它們明明是真實的啊!

它們明明堅定過我對人性善的信仰啊!

它們明明營養過我的心啊!

我知道,不但時代變了,我自己的理念架構也在渾然不覺間發生了重組。我清楚這一點。

我不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了。並且,可能永遠也不再會是了。

這使我經常暗自悲哀。

我的人生經驗告訴我——人在少年和青年時期若不曾對人世特別地理想主義過,那麽以後一輩子都將活得極為現實。

少年和青年時期理想主義過沒什麽不好,一輩子都活得極為現實的人生體會也不見得多麽良好;反過來說也行。那就是——一輩子都活得極為現實的人生不算什麽遺憾,少年和青年時期理想主義過也不見得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以上幾則“故事”,依我想來,在當今中國之現實中,幾乎都沒有了“可操作”性。誰若在類似的情況下,像它們的當事人那麽去思維去做,不知結果會怎樣。恐怕會是自食苦果而且被人冷嘲曰自作自受的吧?

我也不會那麽去思維那麽去做的了。

故我將它們追述出來,絕無倡導的意思,隻不過是一種擺脫記憶粘連的方式罷了。

再有什麽動機,那就是提供樸素的、溫馨的人性和人道內容的體會了。體會體會反正我們也不損失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