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事了
十一月,冷冽的雨湮得大地一片霧蒙蒙的。
波音七四七大客機內,乘客陸續登機。廣播裏中英文交替,歡迎著每一位從紐約去往上海的乘客,結尾是毫無意外的“祝您旅途愉快”。
宋喬伊忍著胃疼,紅血絲布滿雙眼,手指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一陣,寫了許多字,又一一刪除。
最後,僅剩下孤零零的一行字。
“學長,新婚快樂。工作繁忙,就不出席了。”
發送鍵被按下,宋喬伊合上筆記本電腦,妥帖地放回電腦包中。她朝空姐要了一條毯子,蜷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片刻後,一個玻璃杯落地,破碎的聲音擾了宋喬伊的睡意。
是一個小孩,貪玩地打翻了玻璃杯。他的媽媽斥責著他,似乎在以此種舉措,回應著眾人的側目。
宋喬伊偏過頭去看,一個穿著白色羽絨服的男人蹲下了身,從口袋裏拿出紙巾,幫助空姐收拾了玻璃碎片。他的手指纖長,拈起棱角淩厲的玻璃殘渣,細心地用紙巾一一包裹好。
空姐向他道謝,小孩的母親亦然。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棒棒糖,哄了哄哭鬧的小孩,露出善意的笑容,輕聲說了句“沒事了”。
初見是驚鴻一瞥,重逢卻是始料未及。
李恪還是記憶中的樣子,不折不從,亦慈亦讓。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西裝穿得筆挺,白襯衫領子和袖口皆雪白,沒一點汙跡。指甲、頭發,修理得極整潔。一身上下服服帖帖,挑不出錯處,周全得令人豔羨。
兩年未見,一如從前。
順著登機牌上的座位號,李恪精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誠然,他也看到了在位置右手邊的宋喬伊。李恪快步走過去,落座後,第一時間詢問宋喬伊的情況。
“喬伊,你怎麽了?”李恪語氣關切,他微微蹙著眉,顯然是被宋喬伊憔悴的樣子嚇了一跳。
“沒事。工作太累了,沒休息好。”宋喬伊擠出笑容。
李恪的手背覆上宋喬伊的額頭,溫熱的暖流令宋喬伊怔住,隨即又自嘲地笑了笑。李恪在非洲做了幾年無國界醫生,對他來說,隻是慣例檢查病情,何須多想?
“還好,沒發燒。”李恪把手放了下來。
宋喬伊反過來寬慰他:“學長,做我們戰略谘詢這一行的,如果連這點小痛小病都撐不下去,還做什麽空中飛人?倒是你,下個月就入職了,要做好準備喔。如果有任何我可以幫忙的地方,請隨時告訴我。”
李恪比宋喬伊高兩屆,如今竟成了宋喬伊在麥恩公司的職場後輩。世間之事,兜兜轉轉,好像還真是個圓。
“你已經幫了我許多忙了。”李恪笑。
飛機緩慢滑行,做起飛準備。飛機艙內安靜下來,宋喬伊清晰地聽見李恪勻稱的呼吸聲,歪過頭看他的側臉,發覺李恪額角的疤痕始終沒有消除。
李恪察覺到宋喬伊的目光,不在意地用手撥動了一下額前的碎發,掩蓋住疤痕。
“沒想到會在飛機上遇見你。”李恪說。
“我也是。”宋喬伊說的是真心話。
“你是休假回國看父母嗎?我收到你的回複,說是工作繁忙。如果紐約婚宴的時間對不上,我們在上海也會宴請一些朋友,要是得空,希望你能參加上海的……”李恪的話還沒有說完,被宋喬伊打斷了。
“學長,真抱歉。我不是休假,是正式調職回中國,很快就會上項目的。”宋喬伊回答著,還不忘再次送上祝福:“我看了你們的結婚照了,男才女貌,真是天作之合。”
“你要離開紐約辦公室嗎?好可惜,我還想著等我入職了,可以多見麵。”李恪惋惜道:“喬伊,謝謝你給我準備的《谘詢行業入職小貼士》,非常有用。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知道三萬字的內容,匯總後的名字,居然可以叫做‘小貼士’。”
“換個名字,聽起來不至於讓你有壓力。”宋喬伊笑著說。
“喬伊,你喜歡戰略谘詢行業嗎?”李恪問。
“學長為什麽這麽問?”宋喬伊疑惑。
李恪想了想,關切地看著宋喬伊:“喬伊,我認真看了你對我的提點,出差常備物品清單中,你熟稔各種藥品的特性,想來應該是常生病。我很好奇,如果這份工作會對你的身體狀態有負麵影響,你為什麽還要從事這個行業呢?”
是啊,為什麽呢?宋喬伊本科畢業後,便在麥恩公司工作了三年。MBA讀完後,還是回到了麥恩公司,接著苦哈哈地做戰略谘詢,為什麽呢?
宋喬伊回望著李恪的眼睛,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學長,你真想知道?”
“是的。”李恪回答。
“學長,你可知麥恩公司作為頂級戰略谘詢公司,合夥人中的女性比例僅為百分之十。我來這裏,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站在高高的位置,被人看見。”宋喬伊的臉上湧現紅暈,胃痛的感覺逐漸減弱。她隻說了真話中的極小一部分。真正的原因,此時不適宜說,或許,永遠都不該說。
李恪卻似是被鼓舞,他認可地點頭,給予宋喬伊信心:“喬伊,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宋喬伊抓準機會,小心翼翼地反問:“學長,那你呢?你的選擇,應該不少的。”
她不敢提那場事故。如果不是那場事故,李恪應該還在堅持夢想——在非洲做無國界醫生。
“因為我相信你的選擇啊。”李恪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我這麽優秀的小學妹選擇的行業,一定不會錯的。”
宋喬伊的心跳霎時仿佛停止了。
什麽?李恪來戰略谘詢,是受了她的影響?這可真是太啼笑皆非!
“好啦,真被嚇著啦?我逗你的。戰略谘詢行業給出的薪資很不錯。我即將而立之年,也該為家庭多做打算。”李恪被宋喬伊的反應逗笑,唏噓地解釋了背後的緣由,接著順著話茬,詢問宋喬伊的個人打算:“喬伊,你還是一直單身嗎?”
“嗯。工作太忙了,沒時間談戀愛。”宋喬伊回答。
李恪琢磨了一番,說出了他的真正用意:“其實是我未婚妻的媽媽,她有一個侄子。他和我們一樣,都是麻省理工畢業的。本來計劃是在我們婚禮上,安排你們認識一下。如果你確實工作太忙了,或許可以先添加一下聯係方式?”
“學長,多謝你的好意,不過,工作就是我的男朋友,就不勞學長費心了。”宋喬伊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隻好謊稱自己頭疼,轉過身去,佯裝休息。
李恪自知說錯話,保持了緘默。
睡意漸濃。宋喬伊恍然想起十六歲的時候,她第一次見到李恪的場景。
那是蟬鳴聲不絕於耳的盛夏,宋喬伊起了個大早,在公園跑步。路過一株茉莉,幽幽香氣撲鼻而來。茉莉花潔白的花瓣沾滿了細密露水,用手一撥,還帶著沁人花香。有一個男孩迎麵跑向她,疏朗清亮,微微汗珠貼在額頭上,蹲下身,拾起路邊的空易拉罐,輕輕地放進了垃圾箱中。
而二十七歲的宋喬伊想,愛情這種東西,有人有,有人沒有。有人求而不得,有人棄若敝屣,如果一定要給個解釋,那就是命。
她於李恪,是空有持花夢,不是持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