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山河

依然有風,有雪。

入夜的城市仿佛冬眠的龐然大物,除了遠處幾條夜市有著縹緲的燈火和喧囂,就是雪花落到大地的沙沙地聲,墨七一個人站在霏霏細雪的長街,竟然有種天地一片岑寂的感覺。

他知道潘樓街在哪裏,但雷氏客棧沒有聽說過。

北海北接北狄,雖然朝廷一直嚴令,不與北狄交易,可是利益驅逐,從數百人的蜀山商會到幾人十幾人的小馬幫,自春至夏,由雁落城北上南下的商隊,竟是絡繹不絕。

這些大大小小商隊的背後,不僅有柔然國的權臣貴族,還有其它各國大君諸侯,雁落城的各方勢力,甚至連柔然大君,不僅默許這條連接北狄的商道存在,而且暗中支持,因為北海一郡,大多苦寒鹽堿之地,產出不豐,倘若沒有南來北往的商貿交易,隻怕每年超過一成的北海郡人捱不過寒冷的冬天。

也正因為商貿的繁榮,不可能由軍隊保護的情況下,商隊護衛這一特殊職業的迅速興起,大批自許武功高強的劍士,武者湧向北海郡,在雁落城紮根,漸漸形成一個個勢力龐大的幫會,組成一個足以跟城守、駐軍分庭抗禮的地下世界,這是雁落城跟洛洲大陸其它城市不同之處。

十多年前,雁落城七大幫會之首是鐵木魚創立的雁北堂,鐵木魚,就是墨七的父親,墨七,十年前他叫鐵小樹,是鐵木魚唯一的兒子。

十年前,新擴的魏樓街上,差不多一半的店鋪都屬於雁北堂,每一家店鋪的招牌上都會有一個顯目的,木刻的魚形標誌,那以豪華富麗蓋壓雁落,聞名洛洲大陸的潘樓,也是他鐵家諸多產業中的一處。

可是,這一切都在十年前那個可怕的秋夜改變了。

兄弟變成了對手,朋友象仇人一樣在背後舉起了叛亂的刀劍,雁落城最大的幫會雁北堂一夜之間被連根拔起,堂中最得力十多位分堂主一起死於非命,雁北堂的名號從此在洛洲大陸消失,鐵木魚唯一的兒子,墨七在忠心的管家陸古淵拚死護衛下逃出雁落,亡命洛洲。

現在,他,墨七,十年前的鐵小樹,身負血仇與重任,武功與野心,重回雁落城。

墨七呆立在街中深深地眺望了好一會茫茫的城市,仿佛飄泊多年的浪子凝注著他美麗可愛、日思夜縈的情人,貪婪而深情,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雁落,雁落,這就是雁落城,我的雁落城。”

這一瞬間,感受到身外的風雪與寒冷,他確切地知道,他是真的回來了。

十年,三千多個日日夜夜,無論孤獨練功,還是顛簸流離,無時不在默默嚼咀這不共戴天之仇帶來的痛苦,無時不在想念著這個遙遠而難忘的城市,現在,他終於回來了。

他心中忽然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激動和力量,仿佛決鬥前的武士,又像捕獵前的猛獸,有些不能自持的衝動。

他慢慢地走過陌生而熟悉的大街小巷,仔細看著記憶中的城市,若有所思又仿佛心遊萬仞。

幾條長街走過,進入城市中心,路邊高簷下的燈籠開始亮了起來,酒樓歌館的燈光和笑語也多了起來,往來的行人和車馬也熱鬧起來,這裏,才是雁落城的夜。

不用詢問,墨七已經在一排燈火輝煌的店鋪中發現了鶴立雞群般的雷氏客棧。

看著進進出出衣著華麗、氣度儼然的客人,再看自己這一身相較之下非常寒傖的衣著,墨七忍不住苦笑一下,搖了搖頭,還是昂首挺胸地舉步走向高大氣派的客棧大門。

還未走到門口,一個掌櫃模樣的中年人已迎了上來,躬身一揖道:“是墨公子吧?小人薛貴,恭候公子,房間已給公子安排好了。請。”

側身延客。

墨七心中一凜,十年的艱苦訓練和滄桑讓他控製住了巨大的震驚表情,一瞥之間見薛貴雙手骨節凍得發青,顯然真是等候他多時,隻是這人是何來路?何以知曉自己要來?

卻不說話,神情自若地跟著那薛貴穿過大廳到了後院二樓一間上房,早有店夥送來熱水毛巾,殷勤伺候,薛貴又是一恭身拱手道:“公子有何吩咐,敬請開口。”

這麽上樓進房功夫,墨七已隱隱猜到幾分這其中原因,卻仍是不說話,隻一揮手,讓他退下。

用過了送來的飯菜和一小壺北海特產的秋露白,墨七隻覺得困乏之極,畢竟半天之間沿天來河直下三百裏,又是那樣的風雪。

何況十年都等過來了,也不急在這一夜半天,索性閉了門熄燈上床,一夜酣睡,直到第二日近午方才起身。

在**做了會的吐納功夫,又在房中練了一些墨門秘傳武術,收式後隻覺得鬥誌滿滿,饑腸轆轆。

挺窗一看,天竟放睛了,遠處屋頂的積雪亮得耀眼,牆外人聲喧雜,顯見今日天氣甚好,市井熙攘。

出房來到大廳上,撿了一張桌子坐下,薛掌櫃低頭哈腰地送了一壺剛沏好的清茶過來,輕聲笑道:“公子早。小姐問過多次。小人這就差人過去報信,最多盞茶功夫,小姐就會過來。”

墨七略微笑頜首,他早想到跟小伍有關。

他早已從她那一身奢麗的衣著,言行舉止看出她家世不錯,這時看來,隻怕還是小看了她。

薛掌櫃低聲問詢,需要什麽樣的早點。

墨七略微一沉呤,淡淡道:“芉芉餅。薯湯。”

薛掌櫃微微一驚,還是馬上點頭恭身退下。

這就是典型的雁落城生意人,恭順,盡職。

從來不會問客人為什麽,隻知道盡心盡意地為客人去做就是了,而且,他們中絕大部分人都是誠實的,就算他們本質並不淳樸,可是一旦麵對有關生意的事,他們就會盡力表現出誠實可信來。

因為沒有誠信的生意人在雁落是站不住腳的,他們的名譽一旦受到懷疑,就絕對沒有人會再和他合作,在這一點上,跟武士完全一樣。而且,在雁落這座特殊的城市,迷信武力和金錢的城市,名譽具有它特殊的價值和地位,這也很是神奇。

墨七淡淡地想。

芊芊餅和薯湯很快就送了上來。

芊芊餅是北海郡野外叢生的芊芊草磨粉,摻和少量的黍子麵末做的,薯湯通常是一大鍋水裏丟幾塊紫薯,再加一勺鹽取味,這種廉價的食物隻有那種趕大車的苦力才吃,住在雷氏客棧這種富麗豪奢地方的人是絕對不會要,很多人隻怕是連聽都沒有聽說過這種一個金銖就可以讓幾百個人吃飽的東西。

薛掌櫃用眼光詢問他還需要什麽,墨七笑著對他點了點頭,揮了揮手表示沒有什麽需要他做的。

可是他剛退下,又走過來,在那盛著芊芊餅的食盤上輕輕放上一把銀製的小刀,方便墨七切開那塊碩大的粗餅。

墨七忍不住笑了:這就是北海人,熱情淳樸,在做生意時謙和多禮,可是,整個洛洲大陸卻隻知道他們的強悍和侵略。

數千年來的寒風凜雪鑄就他們崇勇尚武的天性,他們北拒北狄,偶爾,又會像洪水一樣越過洛水,肆虐整個洛南。北海一郡,曆來是朝廷兵源,名將輩出。

墨七輕輕地用小銀刀將芊芊餅割成幾塊。

北海人也為他的強悍和侵略付出過代價,二十三年前窮兵黠武,好大喜功的武帝南征失利,三萬北海男兒戰死鐵籠山前,北海一郡,幾乎家家舉喪,戶戶哀歌,可是二十三年過去,北海十城又重新恢複勃勃生機,滿街走著壯實年輕的漢子,人口翻倍以前,店鋪更加華麗。

北海人現在的日子也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很多人生活富裕近乎奢侈。像這客棧大廳的裝飾,一看便是出自洛南名師的傑作,每一處都是精心設計過,甚至連他用來割食的小銀刀,那鋒利的薄刃,背部優美的弧線,握手處舒適的凹痕,無一不昭示著雁落的豪華。

墨七的臉色慢慢陰沉下來,有錢當然可以窮奢極欲。假如這錢來得正當,是靠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享受。也許大多數北海男兒都是這樣。可是,他們中也有些人不是這樣的,他們是不值得尊敬的,他們靠陰謀和背叛搶劫別人的財富和權力,他們,雖然也披著武士的外衣,他們其實不是武士!

墨七眼中忍不住露出森森的寒光,握緊了小銀刀的刀柄。

他,本就是帶著責任的仇恨,回來找他們複仇的。

“血債血償。”這不僅是武士的原則,也是人類千古不變的原則。

芊芊餅帶著一股黴味,薯湯依然苦澀,墨七慢慢地一口餅一口湯品著他這份特別的早點,就象品嚐著一道絕美的佳肴。

他想起很久以前, 總是偷偷溜出府去到後街小攤上吃這種湯餅。並不是因為它好吃,而是因為他父親不許他吃。

可憐的管家陸古淵,總是忠心耿耿地陪在一邊,用又是愛憐又是責備的眼光看著他,一邊又幫他遮掩著不讓他父親知道。

這湯餅依舊,可是那人呢?

十年前雁北堂內亂突起,陸古淵掩護著他殺出重圍,衝出鎖河關,天來河邊一人一刀阻擋數十人追擊,十年過去了,他還在嗎?

也許,十年前那個夜晚,這位北剛烈的北海漢子就已經長眠在那咆哮奔騰的天來河底了,墨七心中一痛,臉色一黯,忍不住幽幽歎了口氣。

“在吃飯的時候不應該想什麽的。”一個聲音緩慢而低沉地說道:“因為吃飯是和祭祀、生孩子一樣神聖的事。”

墨七轉過頭,在他的身後一張桌子坐著一位矮而壯實的年輕人,方正木訥的圓臉上不帶任何一絲表情,正專注地推著麵前十幾張骨牌。他雖然好象是在對墨七說話,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墨七的眼睛卻立刻亮了。

十幾張黝黑陳舊的骨牌在他的手下緩慢而流暢地推來推去,有一種奇異的律動,就像一個個姿態優美的舞女伴隨著舒緩的樂曲舞蹈。他的手顯得從容而穩定,一看就是個精於此道的高手。

可是,更叫人吃驚的是十幾張骨牌在桌上推動翻轉,竟然沒有半點聲響!

墨七沒有吃驚,他已經看出這十幾張骨牌雖然在桌上移動,卻根本沒有任何一張骨牌接觸到桌麵,而是給這年輕人用深厚的功力控製著,這矮矮胖胖,貌不驚人的年輕人竟是位絕頂高強的武功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