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歡

洛洲十郡,以洛水為界,南北各置五郡。

洛水自扶風野發源、貫穿拔雲山脈,途經扶風郡、商州郡,匯聚天下江河,再轉頭流向參商原、蜀山國,流入洄湮森林,流經了整個洛洲大陸。千百年來,人們習慣把洛水以北的北海郡、扶風郡、帝都郡、商州郡、蜀山郡五郡稱為洛北,而把洛水以南的涵虛郡、洛南郡、陶澤郡、南淵郡和南荒郡稱為洛南。

洛北五郡,北海最北,北海十城,雁落最北。

雁落城聞名知意,大雁至此,也無可能再往北飛。

再往北,那就是北狄聚居的苦寒之地。所以雁落城也擔負著抵禦北方蠻族南下的重任,所以雁落城雖然不是柔然國的都城,卻是柔然國僅次於柔然城的第二大城。

雁落城有戶三萬,人口二十萬,駐紮著柔然國最大的一支軍隊,步卒兩萬,龍騎三千,同時,還有朝廷兩千風火鐵騎,加上往來商旅等等,常在人口超過二十五萬,因為居民龐雜,往來熙攘,所以關防嚴格,鎖河關也是洛洲大陸三大名關之一。

此刻,年輕人和少女站在高大巍峨的鎖河關下,麵對他們的,是剛剛緊閉的城門。

“耽誤公子行程了。”

少女不安地表示歉意。

除非城守的命令,時辰一過,鎖河關不會再開。

年輕人仿佛沒有聽到,出神地凝視著那高大雄偉,暮色中如同沉睡的巨人似的關樓,抿緊嘴唇沉思著,側麵的輪廓如雕像般深刻,帶著一種奇怪的憂鬱和痛苦,有一種動人心弦的傷感味道。

突然間,少女被這種專注的凝視打動了,她忍不住輕聲問:“想什麽呢?”

“一些……怎麽過關呢。”年輕人言不由衷地掩飾說。

“啊,公子有辦法過關?”少女有些微微吃驚。

“有,至少三五種。”年輕人笑笑。

少女更加吃驚,怔了一下,覺得年輕人不像是在胡說,眉頭一皺,說:“過關的辦法,我也有。”

年輕人好奇地轉頭看她。

少女也不分辨,得意地一甩手,一道暗影直衝而上,沒有入茫茫風雪,跟著半空中連續幾聲尖利的脆響。

年輕人笑笑:“的確算是最好的辦法。”

風雪之中,見識不遠,年輕人遊曆北狄,見過各種的鳴鏑響箭,這少女報信之物更加輕便有效,而且關上應該早有安排,想來家世強大。年輕人看著她漂亮得驚人的臉,故作冷傲卻掩飾不住一絲稚氣,心裏沒來由地歎氣:雁落城龍蛇混雜,各色人等關係盤根錯節,遠超柔然國都柔然城,不遜於帝都,隻希望她與自己,與他們無關。

片刻,關上垂下一隻竹籃,下來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對著少女恭謹地拱手,道:“奉老爺命,恭候小姐。”

竹籃狹小,少女略一躊躇,招呼年輕人一起。年輕人也不矯情,坦然跨上,留著管家下次再走。

竹籃緩緩吊起,兩人相對而立,略不自然。年輕人輕咳一聲,道:

“聞得雁落城楚行天以幕僚之身行城守之權,將雁落這種龍蛇混雜的要衝大城治理得秩序井然,可是今日……這徇私枉法,想來不是傳言有虛,就是燈下黑。”

少女表情古怪地一笑,問:“公子認識楚……”

“耳聞。”

“那……公子,以前來過雁落?”少女換了話題。

“七年吧……”年輕人一歎:“可是七年,已經遙遠得就象遺忘了的年代。”

聽著年輕人幽幽歎息,少女莫名地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在輕輕顫動,她雖不明白他心中的痛苦和憂鬱是什麽,可是她明白他心中那深沉的痛苦和憂鬱,她明白她喜歡他所有的這種痛苦和憂鬱,甚至,她明白她有些喜歡他了!

她一向是一個直爽灑脫的女孩子,她的愛與恨就象千裏莽原上的雪一樣潔白單純,她明白了,她就不想掩飾。她靠近了他,又問:“公子這次到雁落是遊玩,還是……”

“收債!”年輕人截口道:“有人欠我一筆債,該連本帶利一起還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骨節粗大,手指修長的右手突然握住竹籃的吊繩。

他握得那樣用力,仿佛想把什麽他厭惡仇恨的東西一下子扼殺在其中,又仿佛握住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隨時準備給敵人以致命的一擊,致對手於死地。

竹籃一抖,少女的心也猛跳一下。她也和其它女人一樣,喜歡男人的力量和深沉,就像大多數愛女人的男人一樣:喜歡女人的魅力和神秘、女人的溫柔和脆弱。

可是他為什麽就這樣突然對她說出這一句話來了?他為什麽就這樣相信她?竟將這最隱秘的事突然告訴了她?是因為這些話在他心中藏了太久太久,想找一個人說說,還是因為他和她之間仿佛有種神秘的聯係,所以他根本沒有想到要防備她?

她在想這問題的時候,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強笑道:“小商人心思,讓姑娘笑話了。”

北海郡遍地鹽堿,不利耕種,兼氣候嚴酷,養成剽悍好武的民風,以從軍習武為榮,以耕作商賈為恥,年輕人熟知北海風俗,這時以自貶掩飾。

“公子不是商人,即使……”少女緩慢而堅定地搖頭:“我猜公子多半身懷武功,來到北海,為了了結什麽恩怨,嗯,收債。但是一旦陷入仇恨,或者江湖,就沒有心情來欣賞橫店的歌妓,柳之悠的躂躂舞,李園的詩會,後街的美食了。”

“後街的美食,橫店……”年輕人悠然沉思,“總希望一切都還是我腦海中的樣子。”

他忽然低低地念出一句天行朝詩人的詩句:“永恒如小雷澤之美麗。”

少女輕笑一聲:“公子,那你可能就要錯了。等一會你過了關就會發現,雁落城跟你記憶中的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了。橫店清和班演的《玉釵緣》不是說,書生上京赴考,半年後回來,連回家的路都不認識了。這幾年關原大戰,每年都有流民湧來,城裏每天都在修建房舍,就算是我這種自小生長在雁落的人,也有一半的鄰居不認識的。”

年輕人眉頭皺了皺,這幾年朝廷與且彌、既極兩國數次交兵於關原,戰火綿延,其它五國國君心思各異,眼見有燎原之勢,百姓殃及,少女所言情形絕非誇大,淡淡一笑:“總該還是有不變的東西吧?比如北海冰山,一千年都不會化的。”

“比如,仇恨?”少女忍不住接口。

“因為武烈王說過:對於男兒漢來說,複仇是一道最值得品嚐的菜。”年輕人雙目炯炯,仰望越來越近的關樓,“對於一個武士……,更何況,我還是一名父親的兒子。”

“兒子?”少女待要相詢,吊籃已升至關上,兩人下籃,吊籃重新放下,去接管家。

年輕人走到牆邊,極目遠眺。一關相隔,城裏的風雪仿佛就小了好多,看得見彌漫的燈火,年輕人晶瑩碧藍的眸子,似有霧起。

少女陪著他,凝注半晌,然後同時幽幽歎氣,輕輕說道:

“真好。”

管家上來,三人一起從數百級整齊冷硬的石階走下去,兩輛高大華麗的馬車已等在城門洞裏,少女突然想起似地問:“公子,有人接你嗎?城中可有熟人親友?”

“有……吧,多著呢。”仿佛為了掩飾某種情緒,年輕人故作儼然地沉呤道:“雁落城雖然不如帝都和柔然繁華,但是隻要有錢,還是能夠買到一個有酒和女人的夜晚。”

“酒和女人?”少女不高興地抿起了嘴,“你有錢嗎?”

“很少。”年輕人故意露出尷尬的表情,坦白地回答。

少女果然心軟了,問:“公子,你準備在哪兒投宿?”

年輕人沉吟,少女誤會了他的猶豫,小心建議說:“潘樓街有一家雷氏客棧,不算很富麗,還是挺不錯,你若去住的話,價格會很公道。”

年輕人感激地笑笑,知道她已經從自己的穿著猜測自己並非富貴子弟。但這隻不過是他的偽裝而已。他卻沒聽出她話中的另外一層意思。

他笑了笑,故作爽朗地大聲說:“好,就住那兒。你推薦的,一定不會錯的。潘樓街,雷氏客棧,我記住了。”

舉步便要踏雪而去。少女怔怔地看著這年輕人的背景,突然又想起了什麽,揚聲叫道:“等等。”

年輕人停住腳步,轉過身。

“我叫小伍,公子,你叫什麽?”

年輕人笑了。他臉上的笑容淡若蜻蜓掠過的水麵,一閃即沒,換成一種冷冷淡淡的表情,沉默了很久,才一字一字地說道:

“墨七,我的名字叫墨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