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1973年初夏,傍晚。
飄逸在西方的最後一抹晚霞悄然隱去,霧靄隨著淡淡的夜幕向?水岸邊山嶺草叢罩了下來。嶺地的露天廣場上,兩根細長杉木杆高高地掛著一塊白色帆布隨風鼓**。身穿草綠色軍裝,端坐在一排排小型馬紮上的解放軍官兵,呈豆腐塊狀整齊地列在廣場中央。隨軍的家屬、職工、孩子們,在綠色方陣之外或坐或站地交頭接耳,嬉笑打鬧,整個場麵於喧騰中蘊藏著軍營內特有的嚴肅與秩序。
夜色朦朧,燈光灰暗,每個人心中都懷揣一股莫名的興奮與喜悅,期待最新電影大片《龍江頌》中的各色人物盡快登台亮相,在這近似文化沙漠的特殊歲月與特殊地點展示出一種別樣的風景。
這裏是湖北省隨縣郊外武漢軍區空軍雷達修理所營區,例行的每周一次的電影大餐即將開始。
黑夜中,一道強光突然射上銀幕,喧嘩與**戛然而止。掛在場邊樹杈上的兩個晃晃悠悠的銀白色喇叭,貓捉老鼠一樣冷不丁地“吱吱”怪叫兩聲,方陣正前方的銀幕上出現了“農業學大寨”等幾條標語。緊接著,金色塑字,藍色襯底的“北京科學教育電影製片廠”十幾個大字散發著道道金光在銀幕上定格。淺藍色的紗帳屏幕,隨著一陣古樂聲響,《考古新發現》的電影片名以強烈的視覺衝擊力“唰”地映入眾人眼簾。優美的樂聲響起,宏大的畫麵從古城長沙緩緩開啟,慢慢移向風景如畫的湘江兩岸。滾滾流淌的湘江之水揚波起浪,搖曳著片片白帆,一艘艘小船環繞綠樹黃果的橘子洲頭漂流飛揚,一派百舸爭流、生機勃發的氣勢。極富色彩感的鏡頭慢慢搖到長沙郊外一個高大的土丘旁,隻見一群男女正在揮鍁弄鋤,揮汗如雨地挖掘著一個土坑,渾厚的男聲畫外音隨即跟進:“我們偉大的祖國有幾千年悠久的曆史,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曾創造過光輝燦爛的科學文化……”
伴隨著亢奮**的解說,銀幕前的觀眾漸漸從短暫的迷惑與混沌中回過神兒來:這是為即將放映的最新大片《龍江頌》做鋪墊和熱身的一個前奏,也就是早已流行的“新聞簡報”式短片。此次頗不同的是,透過男中音那有節奏的解說,銀幕上那群揮鍁弄鋤、汗流浹背的青壯年男女,不是某個大隊的貧下中農為了“學大寨,趕昔陽”,與永貴大叔或鐵姑娘郭鳳蓮一較高下而進行的修築大壩或築造梯田,而是在發掘一座名叫馬王堆的古墓。漆黑的夜幕中,麵對眼前聞所未聞的奇情異景,每一位觀眾都繃緊了神經,一雙雙睜大的眼睛霎時明亮了許多。
飄搖於天地間的畫麵仍在遊移流動,呈四方形、浩大的墓坑在考古人員揮汗如雨的發掘中不斷加深,一層又一層透著神秘的五色土、白膏泥、木炭、竹席漸漸顯露。待一切清理完畢,隻見二十餘米深的墓坑底部,一具碩大的棺槨如同一輛從小巷中突然駛出的重型坦克,帶著騰起的滾滾煙塵,驀地衝入大家的視野,所有的人神情為之一振。
看上去比坦克還要龐大的木質棺槨被考古人員用鐵棍或別的東西撬開,滿箱的稀世珍寶令人眼花繚亂,忙碌的考古人員把珍寶從槨箱內小心翼翼地取出。鏡頭從野外切換到室內,匿藏在木槨內最後一層的錦飾內棺棺蓋被開啟,一具保存兩千多年依然完好無損的西漢女屍橫空出世。特寫鏡頭推近,全身柔軟且散發著溫熱的女屍被考古人員從棺裏抬出,架在一張掛滿各種儀器和橡皮管的手術**。頭戴口罩,身穿白色大褂的醫務人員手拿各種器械,神情緊張地圍上來,呈欲搶救狀。激昂的旋律配著緊張忙碌的人影,使場麵達到了**。麵對如此曠世奇觀,解說員的聲音有些顫抖,銀幕前的觀眾先是張口結舌,繼而爆出一片驚呼之聲。[1]
約四十分鍾的短片很快映畢,眾人尚未從幽深的古墓與神奇的女屍所營造的驚悚與懸念幻景中回過神兒來,另一種聲音再度從喇叭中飆出,期待中的最新大片《龍江頌》接踵而至。未久,隻見一個中等身材的圓臉短發女人,腳穿布鞋,肩搭折疊成條狀的白色毛巾,拖著一根木柄掘糞鐵叉,雄赳赳、氣昂昂,神采奕奕地邁著矯健的步伐,從一個矮牆土屋的農家院子走出,劇情緩緩展開。這個名叫江水英的龍江村黨支部書記,開始率領一幫短衣打扮、政治性無比純潔高尚的貧下中農,圍繞修築龍江大壩的是非曲直,與暗藏在本村的階級敵人黃國忠等輩,展開了一場鬥智鬥勇的激烈搏鬥。最後的結果是,江水英克服了以大隊長李誌田為代表的本位主義思想的幹擾,粉碎了階級敵人的破壞陰謀,終於把水送到了旱區,解救了九萬畝受旱土地,枯萎待死的農作物神奇地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特大豐收。
扮演江水英的女演員盡管徐娘半老,但看上去頭腳幹淨利索,頗有幾分姿色。隻是這部期待中的大片結束後,無論是身著戎裝的官兵,還是嬉笑打鬧的孩童,縈繞在腦中揮之不去,議論紛紛並為此爭論不休的,並不是江水英等貧下中農的英姿豪情,而是那個從長沙郊外馬王堆古墓中破土而出的封建階級的貴婦人——曆兩千年埋葬而不朽的女屍。放映隊已離開營區數日,大飽眼福的官兵們和家屬們又開始了習以為常的生活。然而,馬王堆女屍的神奇故事並沒有就此結束,一個新的神話即將在這偏僻的山坡上騰空出世,一鳴驚人。
這個時候,隨著電影短片《考古新發現》在國內外公映,迅速掀起了一陣世界性的“馬王堆熱”,那位從墓底深處悄然鑽出的西漢初年名叫辛追的軑侯夫人,猶如狂飆突降,一時間聲布朝野,名動天下。從“文革”中漸趨複蘇還陽的中國考古界,在密切關注馬王堆西漢古墓發掘的同時,也蠢蠢欲動,暗地裏摩拳擦掌,欲在自己占據的地盤之內,找到一個相似的馬王堆或牛王堆,一試身手。而與湖南長沙同為楚文化發源地的湖北省考古界,更是鉚足了勁兒,夢想有朝一日在長江流域文化堆積最富饒的荊沙地區,挖出一具可與馬王堆古墓相匹敵甚至更勝一籌的古屍,以得到領導重視與世人的矚目,借此從國家上層弄一筆巨款,興建一座力壓群芳的博物館,令考古文博界人員擺脫往昔的寒酸之氣,在社會上抖一抖學者的威風。曆史竟是如此地多情,就在馬王堆漢墓發掘兩三年之後的1975年6月,湖北省考古人員在荊州地區鳳凰山168號西漢古墓內,神話般地成功發掘出了大批珍貴文物與一具完整的男屍,此創舉再度震驚世界。
在新一輪衝擊波的強烈刺激下,社會各界掀起了一輪考古熱潮,一大批考古迷應運而生。經曆了近十年“文革”寒冬,人們已無法忍受全國八個樣板戲與一個作家書寫的《金光大道》等“偉大作品”[2]的滋潤,漸漸壯起膽子,於“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慘淡境況中,四處尋覓具有恐怖色彩與黃色情調的精神食糧,《綠色的屍體》《梅花黨》《曼娜回憶錄》(又稱《少女之心》)等等手抄本應運而生。夜色沉沉中,一個又一個疲憊的身影通宵達旦地窩在室內偷偷傳看,借以紓解被壓抑得太久的心靈,宣泄澎湃的生命**,重塑被閹割的思想生活,構建新的精神家園。在這樣一種大背景下,除了廣為流傳的恐怖小說與黃色手抄本,一些嚴肅刊物也從寒冬中回陽,先是被當作毒草拔掉,後經毛澤東點頭同意,周恩來竭力促成,在中國文化界最早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文物》《考古》《考古學報》三大社會科學期刊,[3]遂成為有識之士與部分熱血青年在渺然無邊的茫茫沙漠中尋求追索的目標,看上去有些枯燥的《文物》《考古》雜誌,一時呈洛陽紙貴狀。時駐隨縣空軍雷達修理所的官兵,自然不甘寂寞,尤其是王家貴等三十幾歲的青年軍官,在沒完沒了地組織學習的同時,受時代風潮裹挾,別無選擇地把求知的觸角伸向了考古學界的簡報與報刊,而《文物》《考古》等雜誌與相關考古發現的逸聞趣事,成為這批年輕軍官搜羅、購買、借閱的對象。隻是此時這批軍官沒有意識到,全國不斷爆出的一連串重大考古發現,對腳下的這塊土地意味著什麽,更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它們會與自己的生活連在一起。而真正讓他們幡然頓悟,並最終引爆了曾侯乙墓這一偉大考古發現,並創造一個舉世矚目的曆史性傳奇,還要等到兩年之後。
注釋:
[1]1972年初夏,解放軍三六六醫院在長沙東郊五裏牌外一個叫馬王堆的鞍形土包下挖掘防空洞時,意外發現了一個噴氣、冒火的洞穴。湖南省博物館負責人侯良得到報告,率人前往勘察,斷定是一座古墓,遂上報發掘。從1972年夏季開始,至1974年元月,野外發掘工作全部結束。在發掘過程中,由於墓葬宏大與出土文物之多之精,先後得到國務院總理周恩來、湖南省委第一書記華國鋒,以及文化文物考古界郭沫若、王冶秋、夏鼐等負責人的密切關注。在此期間,周恩來對墓葬的發掘與文物保護等問題,先後五次做了批示。經發掘得知,此處是由三座古墓組成的家庭墓葬,墓主分別是西漢初年的長沙丞相軑侯利蒼(死於高後二年,即公元前186年),他的夫人辛追以及兒子利豨。三座漢墓分別出土了表明墓主身份的印章與大批漆木器、絲織品與帛書、帛畫和部分銅器。特別是在最早發掘的一號墓中,軑侯夫人辛追的屍體保存完整,身體肌肉有彈性,關節可以彎動,皮膚摸上去有溫軟油膩感。經國家文物部門組織各方麵醫學專家進行解剖、檢測,發現葬入地下兩千多年的軑侯夫人,其內髒保存得異常完整,動脈粥樣斑塊病變清清楚楚,體內絕大部分細胞、細胞膜、細胞核,包括一部分神經組織,如人體最容易消失、醫學上稱為迷走神經叢的一種神經組織,皆清晰可見。這位貴夫人當年吃下的甜瓜子,完好無損地保存於胃囊中(博物館人員曾將瓜子種植於院內,曾生長發芽,隻因管理不善,未結果即枯萎)。這種與常見的木乃伊和幹屍有本質區別的屍體,被考古界和醫學界稱為馬王堆濕屍。自此,世界學術領域又增加了一種新的屍體類別。
馬王堆西漢女屍的麵世,作為一種不可思議的傳奇故事在社會廣為流傳,並引發了長沙一日數萬人擁入博物館觀看的狂潮。隨著報刊與廣播公開報道,以及由北京科學電影製片廠拍攝的《考古新發現》《西漢古屍研究》等影片公映,國內外迅速掀起了一股聲勢浩大的“馬王堆熱”。當時寓居長沙的毛澤東也被這神奇的考古發現所吸引,專門觀看了馬王堆三號墓出土的帛書印刷品,並作為特別禮物,專門贈送前來中國訪問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在一浪高過一浪的馬王堆考古發現熱潮中,出於各方麵考慮,由國家撥款,於湖南省博物館專門建造了豪華的分館和陳列室,以保存、展出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女屍與文物。馬王堆漢墓的發掘,作為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考古發現之一被載入史冊。
[2]八個樣板戲分別為:《智取威虎山》《海港》《紅燈記》《沙家浜》《奇襲白虎團》《紅色娘子軍》《白毛女》及交響音樂《沙家浜》。後來陸續編演的京劇《龍江頌》《紅色娘子軍》《平原作戰》《杜鵑山》《磐石灣》,以及鋼琴伴唱《紅燈記》,舞劇《沂蒙頌》《草原兒女》,交響樂《智取威虎山》等作品,也統稱為樣板戲。一個作家,指以創作出版《豔陽天》《金光大道》《西沙兒女》等長篇小說而名動天下的北京作協作家浩然。
[3]三家刊物自1966年5月停刊,1971年上半年複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