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帝王智慧 用一文錢買下富可敵國的產業
次日晨起,洗漱過後,鄒衍把少年弟子洪雁叫過來:“你師兄他們在做什麽?”
洪雁乖乖答道:“大師兄正在督促大家做早課,演習昨天師尊和孔先生的謙讓之禮。”
“這個還用學嗎……”鄒衍探頭向門外看去,見門外的弟子們,站成幾排,正由年長師兄喊著節拍——“一,彎下腰;二,展開左袖;三,展開右袖;四,後退半步,再半步;五,身體後仰,抖動胯部和兩腿……”——正模仿昨天自己的姿勢,笨手笨腳地舞蹈。
看著整齊舞動的弟子們,鄒衍非常絕望:“神啊,快點兒讓我死掉吧,不要這樣懲罰我!我都收了些何等缺心眼的弟子呀?這要是讓公孫龍看見,不等比試,人家就會活活笑死我的!”
他把頭收回來,吩咐少年弟子洪雁:“在燕國時,我曾為你過低的智力而憂慮於心。可現在發現,你那遠離正常水平的智力,竟把你的同門師兄甩出十萬八千裏。唉,老夫至此方信,智慧沒有頂點,而愚蠢沒有下限。也罷也罷,少頃,會有三個人來……”
“知道,知道,”洪雁快嘴快舌地道,“一個是衣衫華麗、脂粉氣息濃烈、比女人還要美麗的男人,他叫鄭朱,是趙王的貴人。第二個是氣宇軒昂、俊逸非凡的男子,他是建信君郭開,現為趙國的國相,是趙王的男人。趙王和這二人每天膩在一起恩愛非常,把趙王後寂寞得恨海情天。還有一個花白胡子的老者,他是平原君趙勝的哥哥,平陽君趙豹。因為十年前平原君判斷失誤,自以為勝券在握,唆使趙王發起長平戰役,平陽君力阻未果,最終導致長平之敗,趙國進入滅亡倒計時。是以平原君已淡出趙國權力中心,趙王現如今對平陽君更為倚重。是也不是?”
鄒衍歎息一聲:“洪雁,你聰明外露,嘴不饒人,實際上腦子缺根弦。雖然你父王將你托付於我,但我真的很擔心,這座小小的邯鄲城,你來得去不得。”
洪雁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師尊未免高看了對方,縱然公孫龍凶名極盛,但昔年稷下學宮,他是碩果僅存的名家。而師尊是陰陽家,孔先生是儒家,陰陽家聯手儒家,弟子不認為名家公孫龍還有反撲的機會。”
鄒衍提醒他:“師尊是師尊,你是你。”
洪雁輕哼一聲:“那又如何?鄭朱三人此番前來,當是替趙王通報。趙王不傻,知道唯有師尊的智慧,才能夠幫助他強大趙國,避免宗廟傾覆之厄,所以斷不敢托大在宮中等候師尊覲見,而是禮賢高士,帶著王後登門私訪。”
鄒衍正要說話,一名弟子跑過來:“師尊,有三名貴人到訪,執禮甚恭。”
鄒衍望了洪雁一眼:“去吧。”
少頃,趙王的三名心腹之臣,比女人還美的貴人鄭朱,讓男人自慚形穢的美男子、國相郭開,以及花白胡子的平陽君,三人走進來,對鄒衍執弟子禮。然後平陽君趙豹踏前一步:“舍弟是個渾人,一向隻知與舞刀弄劍的遊士為伍,不明儀禮,居然如此怠慢先生,實在是疏忽之至。是以我家大王恐先生委屈,親自過來替先生奉盞。”
鄒衍做誠惶誠恐狀:“折煞老朽,折煞老朽,告訴大王千萬不要這樣,否則老朽怎還有麵目對人……”
一聲輕笑傳來,門外走進來一個年輕人。
貌極美,眉目如畫,龍儀鳳姿。
他就是趙王丹。繼位時不過少年,執掌國政十數載,今年三十二歲。
雖美若女子,但容顏憔悴,嘴唇蒼白,幾無血色。
他那羸弱的身體,一如國家的命運。昔年也曾強大無比,威震四邦。但十年前的長平之戰,徹底摧毀了趙人的信心。這個國家如同趙王本人的身體,已是風雨飄搖,時日無多。
進得門來,趙王作勢欲行大禮,鄒衍和孔穿雙雙撲至,拚命攔阻:“大王不可,萬萬不可,大王身份何等尊貴,恩被三晉,澤潤萬世。若我等無義侮君,受此大禮,還有顏麵走出這邯鄲嗎?”
趙王不同意:“昔年燕昭王黃金台上客,先生如何受不得寡人這一拜?”
作勢再拜,鄒衍、孔穿二次力阻。
禮畢,趙王落於君位,與鄒衍、孔穿的客位相對。他說道:“昔年燕昭王築黃金台,以千金求得先生一策,從此燕國如日中天,勢若破竹,接連攻下齊國七十餘城。是時齊王野死荒郊,齊國幾乎亡破。寡人居宮中,境遇與當年的燕國一般無二,承受著強秦的無義侵淩,求先生看在趙氏宗廟的情麵上,不吝一言相告,寡人之國世世代代銘懷。”
“不敢,不敢。”鄒衍道,“大王欲求強國之策,須先知道秦國坐大的因由。秦國坐大的因由,有七個。一是秦據山川之險,黃河無盡,函穀關就是秦人最安全的門戶,這是東方六國無法相比的;二是商君變革,從此秦人以軍功為先,讓秦國變成了一台可怕的戰爭機器;三是現任的秦昭王,在位已經五十多年,保持了國家政策的連續性;四是秦人唯才是用,不拘一格,比如說秦國的國相,楚人做過,魏人做過,甚至連齊國的孟嚐君都做過,相比於秦國,東方六國在任人方麵縮手縮腳,自然落於下風;五是秦書、秦車、秦幣標準化,大大降低了民間經營成本,相比之下,在這邯鄲城中就有上千種貨幣同時流通,這就被秦國給比了下去;六是秦國的水利發達,尤其鄭國渠[1]的建成,讓秦國富庶無匹,可以源源不斷地支持戰事;七是軍事技術,秦國秘密從北部的遊牧者那裏獲得了冶鐵之術,始終占據著武器技術的優勢。”
鄒衍說罷,拿起一杯醷漿啜飲,給趙王時間思索他剛才說過的話。
趙王沉思良久,悵然道:“先生果然睿智。寡人為君久矣,常問及臣屬秦國強大之由,有說兵事的,有說水利的,有說商君變革的,總之七個因素都曾有人提及。但每個人都是單因單果,將秦國強大歸於一處。隻有先生的論述,才讓寡人恍然大悟,天下豈有一言興邦之理?一個強大的國家,那是多個因素相互牽掣、相互製約、相互遞進、相互成就的。”
鄒衍欣慰道:“大王聖慧,既然知道秦國強大之由,那麽如何治理趙國,就不再是一個問題了。”
趙王躊躇半晌:“但是先生,寡人也有個難處。”
“大王請講。”
趙王坦然道:“誠如先生所言,一個強大的國家,是多個因素勾連錯合所致,每個因素都很強大。而居於下風的國家,同樣也是各種因素勾連錯合所致,卻是每個因素都很弱小。你動任何一個因素,都會被其他因素牽製消解。是以為今之計,若想強我大趙,應該從何處著手呢?”
鄒衍笑道:“趙國有趙國的先天劣勢,也有趙國自身的優勢。趙國最大的優勢,就是軍隊的戰鬥力天下無敵。若秦人不以詐謀,單憑軍事實力,是居於下風的。所以強趙之策,莫過強兵。強兵之策,莫過軍製上的變革。”
趙王的神色黯淡下來:“先生有所不知,寡人雖為君王,但軍製變革此等大事,斷非寡人之一言能決,昔年趙主父胡服騎射……”
趙王剛剛說到這裏,突然間聽到院子裏一聲大喝:“大膽王文回,你恃公孫龍之勢,竟敢蔑侮君上的威嚴嗎?”
喝聲未止,就聽到劍刃器鋒之聲大作,然後響起一個孩子的清脆聲音:“小徒奉師尊之命,麵謁鄒衍先生,以踐六十年前之約,並不知君父在此。不知不罪,然諸位伯伯叔叔,對我舞刀弄劍,未免也太誇張了吧?”
聽到門外的動靜,趙王皺眉:“在兩位先生麵前放肆喧鬧,這難道是我趙國的待客禮節嗎?”
周義肥走了進來:“稟大王,公孫龍的關門弟子王文回,衝撞王駕,兩位先生麵前不敢格殺,請求交付司寇治罪。”
“王文回?”趙王訝聲問道,“你說龍居那個小孩兒?他來這裏幹什麽?”
周義肥表情古怪,偷瞥了鄒衍一眼:“說是給鄒衍先生下戰書,以踐六十年前的賭約。”
“六十年前的賭約?”趙王詫異地望向鄒衍。
鄒衍的老臉竟然漲紅了:“老朽敢問,外邊那個王文回,是不是今年九歲?”
“這個……”周義肥抓耳搔腮,答不上來。
美男子郭開踏前一步,笑道:“鄒衍先生慧眼如炬。天下人皆知,公孫龍居於邯鄲,隱於龍居,十年足不出戶。理由是十年前,主上曾慢怠了他。但實際情況是,十年前,公孫龍先生老驥伏櫪,鮮活熱辣,不留神把個女弟子的肚子搞大了,生下了個孩子,據說那孩子打小就聰明伶俐,被公孫龍收為關門弟子。這麽算起來,王文回豈不是今年恰好九歲?”
“公孫龍這個老不死的,六十歲了還能搞大女人的肚子,這這這……實在是讓人羨慕嫉妒恨。”鄒衍氣道,“王文回今年九歲,這就對了。不敢欺瞞大王,六十年前,老朽是個十三歲的少年,步行千裏,前往齊都臨淄,想投在孟軻門下學藝。遙想那一年,孟子也才不過六十一歲。但我在拜師時,遭遇了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與我強爭入門資格。對方是個九歲的孩子,我們兩人鬥了三場,他被我擊敗三場。我贏得了孟子膝下受教的機會,那孩子隻能落荒而走。臨走之前,他鼓著眼睛對我說:‘六十年後,必雪此恥。’”
趙王吃了一驚:“如此說來,當年那個九歲的孩子,就是公孫龍了?”
鄒衍點頭:“是的。”
趙王不可置信:“可是……”
鄒衍接著說道:“誠如大王所言,可是人生七十古來稀,世間長壽者能有幾人?所以當年老朽聽了公孫龍的威脅,並沒有往心裏去。一來不信自己能活到七十三歲,二來不信公孫龍能活到六十九歲。誰知道……不過……”
說到這裏,鄒衍的目光轉向郭開等人:“不過這公孫龍倒也霸氣,六十歲搞大女弟子的肚子,生下私生子,這種事他居然敢嚷嚷出來?”
貴人鄭朱笑道:“公孫龍倒是沒嚷嚷,還謊稱王文回是秦國宗室之子。也不想想,秦國哪個宗室……”說到這裏,他似乎想到了什麽,臉色凝重,看著趙王不再說話。
趙王起身:“我們出去瞧瞧。”
眾人簇擁著趙王並鄒衍,步出門來。
庭前階下,平原君、信陵君與周義肥背門而立,一個孩子跪伏於地,四周圍了一圈甲士遊士,出鞘的劍尖,直指孩子。
趙王看了一會兒,緩聲道:“抬起頭來。”
孩子跪伏於地一動不動:“文回衝撞君父,百死莫贖,不敢抬頭。”
趙王再次命令,語氣更強硬了些:“恕過你的死罪,抬頭!”
那孩子抬頭,一張方方的臉,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有與他的年齡極不相襯、溫和沉靜的表情。雖然隻是一個孩子,但在他麵前,無論是平原君、平陽君、建信君、信陵君還是鄭朱,都感受到一種說不出的沉重壓力。
趙王也似乎感受到了這種無形的壓力,他一言不發,靜靜地看了半晌,之後低語了一句:“像,真像。”
跟他的生身父親,宛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風起,庭院枝葉搖動,如刀兵掠過人們的心。
靜寂中,王文回的清朗聲音響起:“鄒衍先生,不才王文回,給您老人家見禮了。”
說罷,王文回長揖一拜,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再拜倒,三個響頭。第三次拜倒,又是三個響頭。
眾人一聲不響地看著。這三拜九叩,至尊之禮,擺明了來者不善。陰陽家鄒衍與名家公孫龍之間的對峙,已經長達六十年。今日對決,無論誰輸誰贏,都會對戰國的格局造成決定性影響。在這個影響未來千年走向的趨勢麵前,趙國君臣的分量,實在是輕微到了不能再輕微的地步,縱使趙王,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多說一句話。
這個時候,唯一有資格說話的,就是孔子的六世裔孫孔穿先生了。
所以他踏前一步:“孩子,你隨侍龍居主人座前,學的是什麽?”
王文回答道:“白馬非馬,蝸牛非牛。”
孔穿呆了呆:“……這蝸牛非牛,老朽能夠理解。但白馬如何不能算是馬呢?”
王文回從容應對:“回先生的話,若白馬是馬,為何不叫馬而叫白馬?既然稱為白馬,如何又能算得上馬?”
孔穿大聲道:“胡鬧,胡鬧。豈不聞事物有共性,有個性。共性就是天下所有的馬,都是馬。但每匹馬,又都有自己的個性。按顏色分,有花馬,有黑馬。按雌雄分,有公馬,有母馬。按功用分,有馭馬,有戰馬。公孫龍真是誤人子弟,豈可以事物的個性否定共性?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
痛心地俯身向前,孔穿繼續說道:“王文回,我看你聰明不凡,膽識過人。隻可惜未遇明師,學了一肚子的狗皮倒灶。你既在學門,當知我孔穿之名。若你肯放棄白馬非馬的胡言亂語,我願代先尊收你入門,可好?”
孔穿這個**可大了,衍聖公孔丘為萬世師表,如果王文回入得儒家之門,什麽都不需要做,就可坐享萬世之名。
是以諸人屏心靜氣,看他能否抗拒得了這種**。
卻見王文回伸手入懷,掏出一隻小小的銅瓶,說道:“若有機緣入聖人之門,後學何其所幸。但先生要求我放棄白馬非馬的學說,這也不會太難,前提是……請孔先生教我,這隻銅瓶中的物事,是什麽。”
“這個東西……”孔穿湊近銅瓶,細看後笑道,“這個東西,乃大海之物,名字叫海馬。昔年老朽在齊下臨淄,看到有漁夫捉到過的。”
就聽王文回強忍住笑:“適才孔先生說,天下所有的馬,都是馬。那麽煩請先生給這匹馬套上羈韁,供我們驅馳吧。”
“你……”孔穿氣到兩眼暴凸,手指王文回,向後跌倒。
眾人駭極,忙不迭地在後麵托住孔穿:“王文回大膽,若你把孔先生氣出個好歹,萬世難洗你師徒惡名。”
“哪裏會有這麽嚴重?人家有提醒孔先生的,蝸牛非牛,海馬當然也不是馬,對吧?”王文回漫不經心地收起銅瓶,轉向鄒衍,“弟子無禮,還請先生責罰。”
“責罰你個頭!”鄒衍氣道,“煩文以相假,飾辭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聲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繳紛爭言而競後息,不能無害君子,衍不為也。”
王文回失笑:“鄒先生嫌棄徒兒鄙陋無知,不為也……那麽鄒先生,小徒是否可以回去,向師尊稟報了?”
“想得美。”一個聲音響了起來,“王文回,你既然出了龍居,還以為自己能活著回去嗎?”
眾人循聲望去,見說話那人,赫然是鄒衍的關門弟子洪雁。
於趙國權貴的驚詫注視之中,洪雁大步行至王文回麵前:“王文回,你今年九歲,我年十三,若論序齒,我這是欺負你了。”
“沒關係,”王文回躬身與洪雁見禮,“四歲之差,我師尊努力了六十年也沒有趕上。倒下的牆,遠行的船,離你而去的人,排在你前麵的年輪,有些東西你注定永遠無法改變,這好像也怪不得別人,對吧?”
“你知道就好。”洪雁冷冰冰地道,“六十年前,你師尊正是你現在的年齡,我師尊也是我現在的年齡。九歲對十三歲。六十年前,你師尊公孫龍,出了三道題難為我師尊,卻為我師尊舉重若輕,全部化解。當時公孫龍挾恨在心,與我師尊約下今日之戰。現由我出三道題,你須得全部化解,否則,就請自裁於邯鄲城上,並告之天下,公孫龍的白馬非馬,純粹是邪妄之人的胡說八道,唯我師尊的陰陽五行,才是貫行人間的陽關大道。”
王文回吐了吐舌頭:“聽著好可怕,我可以不戰而降嗎?”
洪雁鄙夷地看著他:“沒人攔你,但如果是這樣,你還不如直接撞死在庭前的古樹上,更來得爽快。”
王文回摸了摸腦殼:“好怕怕,那你放馬過來。”
洪雁正要上前,孔穿急忙衝上來:“停,且停一下。洪雁啊,雖然你是出題之人,可要記得兩件事。一者,龍居久在邯鄲,我們隻是客人;二者,洪雁你的年齡,終究比王文回大了四歲。”
“聽到了沒有王文回?”洪雁冷笑,“你是這般的冥頑不靈,險些氣死孔先生。孔先生卻以仁者之心,不計較你的冒犯,吩咐我讓你兩道題。孔先生如此地愛惜你,再想想你剛才的無恥之舉,心裏難道不愧疚嗎?”
“哈哈哈!”王文回失聲大笑,“信了你才怪。這個糟老頭子壞得很。他苦心琢磨了六十年,你當他們真會好心放過我嗎?”
洪雁也笑了:“還算你有自知之明,那我們現在開始。”
說罷,洪雁緊了緊腰間的絛帶,大踏步向荷花池邊走去。眾人急忙給他讓開一條路,看著他走到池邊,就見一艘小船,從池中**過來。
撐船的,是鄒衍門下的年長師兄,隻見他滿臉緊張,吩咐了一句:“師弟千萬小心,這道題未免……”
“哎呀,知道了,”洪雁跳上船,“沒聽孔先生說過要禮讓人家嗎?”
年長師兄跳上岸,緊張萬分地候在一邊。就見洪雁搖動槳櫓,小船在水麵上忽進忽退,看得眾人不明所以。
趙王凝神觀望,比女人還嫵媚的鄭朱湊到他耳邊,低聲道:“這是道聲律題,那洪雁的櫓槳搖動,就是歌子的節拍韻律,隻是聽不出來是什麽歌。”
趙王聽了半晌,苦笑道:“寡人好歹也算是喜愛音律之人,可聽了半晌,竟毫無頭緒。這麽難的一道題,還說是禮讓三分?”
美男子郭開笑道:“所以說儒家學者都是笑麵虎,吃人向來不肯吐骨頭的。”平陽君趙豹卻道:“也可能不是這樣,畢竟是學人對陣,出題不可能漫無邊界。若沒個學術範疇,哪怕由我來出題,隻須問一問我昨日午時做什麽了,縱然是神仙也回答不上來。”
鄭朱若有所思:“若是如此,那此題就耐人尋味了。”
說話間,就見那王文回慢慢走到池邊,目視小船,撥劍出鞘。
慢慢舉起劍刃,王文回的手指在劍刃上彈奏起來。眾人細聽,他彈奏的節律,與洪雁的搖櫓節奏應和。
伴隨著櫓聲劍鳴,建信君郭開踏前一步,振聲唱道:
濫兮抃草濫
予昌枑澤,予昌州
州(左食右甚)州焉乎,秦胥胥
縵予乎,昭澶秦逾
滲惿隨河湖
建信君的歌聲止息。洪雁與王文回的節奏突然一變,化為柔和的流水之聲。就見嫵媚的鄭朱踏前一步,柔聲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
鄭朱的歌聲與兩少年的節奏同歸沉寂。就聽平陽君趙豹哈哈一笑:“鄒夫子果然是仁者慈心,說過相讓,那就一定會讓。春秋年間,楚國王子鄂君子皙泛舟出遊,忽聞船上舟子唱起一支奇特的歌子。子皙聞歌,心有所動,遂問此歌原意。於是舟子上前解讀,才知這就是《越人歌》。是舟子以越地方言,表達對鄂君子皙的愛慕之情。子皙感動不已,以錦繡披其肩,為這首千古傳承的絕美歌子留下了頰齒猶香的**氣回腸。鄒夫子之意,就是要借這首歌,向龍居主人公孫龍表達情意。相殺六十年,隻因愛太深,是謂也。”
一旁的平原君與信陵君聽得目瞪口呆:“不是……莫不成……夫子們也玩這個?”
鄭朱笑道:“夫子們學究天人,百無禁忌,想來應該是男女通吃。”
說罷,鄭朱向信陵君拋了個媚眼,靈動的眼珠,帶著欣然與愛慕,把信陵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信陵君駭得魂飛天外,急忙躲到平原君身後。
洪雁向王文回躬身,笑道:“還行,沒給你家龍居太丟人。這關你過了。”王文回也恭敬回禮:“是師兄高抬貴手……突然間變得這麽客氣,第二道題一定是極毒極辣。”
洪雁走下船來:“果然聰明,跟我來。”
洪雁在前,王文回在後,踏上池邊一條長廊。眾人立於原地,看著兩個孩子的身影,於竹林疏影中忽隱忽現。不長時間,就到了池邊的一幢雅舍前。
一指那間雅舍,洪雁說道:“看那輛車。”
眾人細看,果見雅舍中有一輛車,極高極大,六轅四座,幾乎占滿了整間屋子。看到這高大的馭車,所有人心裏大惑:這麽大的一輛車,是怎麽穿堂過戶,駛入小小的屋子裏的?
就聽洪雁笑道:“我三師兄澆漓子,是墨家與公輸班兩家的傳人,手藝天下無雙。但有一樁,三師兄他憤世嫉俗,肝火極盛,而且心眼不夠用。當我們來到邯鄲,下榻於平原大人的府中時,澆漓師兄感激大王容納之德,決意製造一輛車子,送與大王,以表我師徒恭敬之心。既然是獻給大王的禦車,那當然要比普通車子更大一些。所以……所以當澆漓師兄把車子造成,才發現這間雅舍窗小門窄,造好的車子,竟然卡在屋子裏出不來。這間雅舍,聽人說是平原君夫人的香室,用來敬香。窗門檁頂,不可擅動。不破門,不毀窗,不掀屋頂,不掘地穴,不拆除牆壁,更不可以把好端端的車子拆開,拿到門外重新組裝。煩請小師弟教我,要如何做,才能將這輛車子,駛出來呢?”
看到這裏,趙王略垂眼皮。平陽君、郭開及鄭朱三人轉向鄒衍、孔穿:“邯鄲的風,還是有點兒冷。就讓孩子們自己玩吧,請兩位老先生回房歇息。”
鄒衍與孔穿,雙雙與趙王揖禮,目視趙王登車。
隨來的宮監高聲叫道:“起駕。”
平原君與信陵君小步疾趨,送趙王離開。
回到後宮,趙王後帶著幾名宮娥候在宮門:“大王累了,喝杯柘汁吧,這是妾身吩咐宮娥,用新鮮甘蔗剛剛榨成的。”
趙王啜了一口柘汁,以深情的目光看著王後:“真甜啊,像極了愛情。夫人也喝一杯吧,這些日子,夫人消瘦了。”
趙王後輕聲歎氣:“隻恨妾身柔弱無能,不能替大王分憂。”
趙王放下杯盞:“夫人情意,寡人銘記在心。煩請夫人送些甘蔗到平原君府上,六年前圍城之戰,平原君的門客戰死者數百人,連平原君自己都受了傷。再請夫人代寡人謝過平原君並信陵君。”
“情分之事,妾身代妹妹一家謝過大王。”趙王後盈盈拜倒。
“夫人無須多禮。”
“妾身謝過夫君。”慢慢地站起來,看著趙王大踏步走遠的背影,王後的神色漸漸變冷:伴君如伴虎,帝王無情義。我弟弟信陵君不來邯鄲,所有人都罵他貪生怕死,無情無義。來了邯鄲,所有人又責怪他兵行險招,師出不智。唉,搭上身家性命還換不來一個笑臉,這寄人籬下的難堪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幾名宮監引路,趙王到了王宮西側的書房。
他坐下來,開始翻閱竹簡奏章。
小半個時辰過去,一名宮監躡手躡腳地進來:“大王,邯鄲城裏堪稱萬人空巷啊,所有的人都聚到平原君府上看熱鬧。那個龍居關門弟子王文回,當真聰明,不破門、不毀窗、不拆車,竟然把那輛車,從屋子裏駛出來了。”
趙王冷笑一聲:“也不看看他是誰的兒子,這麽簡單的題目,難得住他才怪。六年前他父親逃出邯鄲,那道題可比這道難多了。”
宮監困惑地搔搔耳朵:“大王,王文回的父親不是公孫龍嗎?老頭六十歲時生下的他,沒聽說公孫龍逃出邯鄲呀。”
趙王不睬宮監的困惑,問道:“寡人也有點兒好奇,王文回是如何把車子弄出來的?”
宮監道:“王文回在屋子的周圍,立下幾根大木樁。木樁上設有滑輪,再用繩索拴在屋子的檁柱上。然後王文回繞過滑輪拉動繩索,竟然把那間屋子,淩空拉了起來,懸垂於空中……”
趙王動容:“厲害,機樞妙用,盡在一心。看來他已盡得公孫龍真傳。”
說完這句,趙王低頭看奏章,不再理會宮監。
宮監躡手躡腳地退出去,又躡手躡腳地回來:“大王,他們來了。”
趙王頭也不抬,“嗯”了一聲。
宮監擺手,平陽君趙豹、國相郭開,與花枝招展的鄭朱次第而進。就聽趙王悶哼道:“寡人隻要確證的消息,如果隻是道聽途說,尚缺實據,那就不要拿來折辱寡人的耳朵了。”
平陽君趙豹最先開口:“臣下明白。陛下,臣下適才親赴龍居,見到了公孫龍。正如陛下所斷,公孫龍親口證實,所謂與女弟子不倫之事,隻是坊間多事之人流傳,龍居從未承認過。那個女弟子實是秦質子子楚的夫人趙姬,而那個年方九歲的關門弟子王文回,是子楚與趙姬生下的兒子,趙政。”
趙王冷笑:“這就對上了,寡人聽著王文回這名字就覺得古怪。文回為反文,王字加一個反文,豈不就是個政字嗎?再看王文回的相貌,活脫脫是小一號的子楚。公孫龍抗寡人之命,私藏敵國眷屬,是誰給他的膽子,讓他公然與寡人為敵呢?”
平陽君趙豹附和道:“與陛下為敵,就是與我趙國為敵。公孫龍雖然不可一世,但還不至於蠢到這種地步。據他所言,這是大王的安排。”
趙王驚怒:“哪兒有這種事,寡人何曾安排過他?”
趙豹躬身回稟:“據公孫龍向臣下稟報,事情始發於十年前。十年前,公孫龍時常入宮,陛下以師禮待之,他則對陛下盡臣子之忠,兩相融洽。可是忽然有天夜裏,一名宮中女官,手執大王手令至龍居,傳大王密旨。要求公孫龍從此閉門不出,並放出風聲,說自己為老不尊,六十歲的年紀還和女弟子生下私生子。當時公孫龍好不羞惱,他與鄒衍是昔年稷下學宮中七豪僅存之果,對名譽看得比眼珠還重要。但他以為這是大王之命,縱然氣惱,還是看在大王恩寬的情麵上,答應了下來。
“此後諸國紛紛傳聞,大王因為失禮於公孫龍,所以他從此閉門不納。此事令眾臣激憤,若不是大王擔心背負害賢之名,豈會容公孫龍如此放肆?
“可是誰能料到,這裏邊陰差陽錯,竟然有人暗做手腳?
“眨眼工夫四年過去,到了六年前。秦質子子楚在呂不韋的接應下,逃離邯鄲。大王下令格殺,並其親眷無一赦免。遂有五百部卒,在一名校尉的率領下突入大北城朱家巷。但其時子楚已逃,而且逃時還瞞過了妻兒。是以一部分部卒追殺子楚,餘人正要將趙姬並趙政梟首,不意忽有一宮中女官,率十餘名女劍士,手執宮中密令,喝令部卒退出門外。少頃,那女官喚校尉入內,給了他一具女屍,並一個嬰孩的屍首。校尉當然知道這根本不是趙姬及趙政。事後他還偷偷查過,得知女屍是一個受婆家欺淩,負氣自縊的女子。而那男嬰則是個患病而死的孤兒。校尉以為女官是奉王命而來,不敢多問,隻能把兩具屍首呈上。而趙姬母子,就這樣被秘密護送去了龍居。
“直到今天,九歲的趙政踏出龍居,以名家弟子的身份,迎戰陰陽家與儒家兩派高手。時隔六年,人們才再一次見到他。”
趙王放聲大笑:“當初子楚在邯鄲時,寡人就喜歡他這種謀定而後動的行事風格。他居然在兒子剛剛出生時就事先布局。假傳寡人之命,讓別人都以為龍居有個與趙政同齡的嬰兒。等到趙姬與趙政脫逸,遁入龍居,誰又料得到龍居之中的王文回,竟然就是失蹤的趙政呢?”
頓了頓,趙王沉吟道:“想來六年前,奉寡人之命赴朱家巷的那名校尉,已被人滅了口。”
“正是,”趙豹奏道,“六年前圍困邯鄲的秦軍退兵,那校尉隨軍追殺,途中罹難。臣下已經查得明白,致命的劍傷在校尉的背上。”
趙王負手踱了幾步,歎息道:“此時寡人的心裏著實好奇,深宮之中,究竟是誰,與寡人同床而異夢?”
平陽君奏報完畢,退到一邊。
嫵媚的鄭朱走上前來:“君上,小臣已經查證得實,鄒衍那個十三歲的關門弟子洪雁,正是燕國的儲君,名諱與君上相同。”
“竟然是燕太子丹?洪雁洪雁,丹者為紅,燕化鴻雁,又是一個謎語讓寡人來猜。”趙王歎息搖頭,“這個消息很是突然,但也不足為奇,蠻符合燕人脫了褲子放屁的粗俗風格。前者,燕人已經答應與我大趙化解仇怨,締盟交好,並願意遣太子丹來邯鄲為質。此時他真的來了,我們好像也找不到興師問罪的理由。雖然如此,燕太子丹與秦太子政,以這樣的方式招搖過市,是對我大趙的公然不敬。這個優勢,可以讓我們在未來的變局中獲得主動權。”
說到這裏,趙王轉向國相郭開。
郭開踏前一步:“正如大王所料,對秦質子子楚而言,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不是我趙國的邯鄲,而是秦國的鹹陽。子楚逃回已經六年。甫歸國,他就穿上楚人的衣服,跪伏於華陽夫人膝下,口稱母親。華陽夫人對他視若己出,疼愛不已。但甫出邯鄲,子楚就踏入危機。據我們在秦國的暗線密報,子楚回到秦國第一年,至少就遭遇到十二次暗殺,其中下毒五次,暗箭三次,親兄弟們以話相激,引誘他試劍以借機殺之有四次。這些都是明麵上的,暗中的算計,還不知有多少。秦君之位,人人覬覦。子楚平白得之,勢必要開罪於他的二十五個弟弟。
“唯一支持他嗣位的,隻有排行第十二的弟弟子洹。子洹的生母是陳國人,子楚生母的故國則是夏國,陳夏兩國唇齒相依,是以子洹與子楚休戚與共,親如兄弟……呃,是如平民之家的兄弟那樣相親相愛。為了子楚,子洹甚至不惜向其他兄弟撥劍。”
趙王失笑:“同欲者相憎,同憂者相親。子楚是何等精明的人?豈會不知道唯有這個子洹,才是真正有資格與他爭位之人?正因為兩人都是母係孤弱,才會被楚係華陽權衡選擇,子楚入圍,就意味著子洹的落敗。是以有此口蜜腹劍、包藏禍心,看隻看這個子洹,選擇什麽時候攤牌了。”
郭開笑道:“大王明慧,總之子楚與子洹,相親相愛兩年,到了三年前的七月初七,子洹單約了子楚,赴鹹陽城外遊湖觀月。子楚欣然登車,出城行不及遠,疏林中百餘名殺手突至,將子楚的車仗團團圍住。車簾掀開,才看清楚坐在車中之人,並非子楚,而是秦昭王本尊。扮作殺手的子洹家將,當場被秦國力士公冶秋殺了一半,剩下的人魂膽嚇飛,供出了子洹並幾個兄弟設謀的真相。秦昭王怒不可遏,要將這些人當場格殺。子楚突然出現,跪伏於秦昭王膝下聲聲泣血,情願放棄君位之爭,斷不忍坐視手足相殘。”
聽到這裏,趙王的眼睛閃閃發亮:“子楚的演技,天下無人可敵。此前邯鄲光景,他每次入宮,寡人都被他糊弄得眼淚汪汪。幾次本欲誅殺,均被他的情意打動,害得寡人抱住他失聲大哭,最終竟然倒貼個妹子給他。諒秦昭王比寡人強不了多少,定然入轂[2],最終隻會赦過子洹之罪,而子楚的儲君之位,已是不可撼動的了。”
“大王所言極是。”郭開笑道,“如果子楚不是還有一個難對付的叔叔子傒的話,情形必是如此。”
郭開繼續說道:“秦公子傒,或是當今天下最有德行的人。貴為秦國公子,從未穿過華貴的衣裳,布衣芒鞋,赤胳短髻;他出門不乘車,不帶護衛,與尋常黔首[3]毫無二致;凡遇孤老,必上前攙扶;收養戰爭遺孤,讓其免於饑餒。他最經常做的事情有兩樁,一是親下鐵匠鋪鍛鑄軍刃,二是赤腳下田,親自耕種。他輕易不在朝堂上說話,但隻要他說了,無論是秦王還是華陽夫人,都不敢輕慢。
“秦人稱子傒為賢公子,視其為秦係純正勢力的代表人物。子傒深信,隻有純正的秦人血統,父母都是秦人,連妻子也是秦人,才有資格坐上秦王之位。在他的眼中,現在的太子安國君,以及子楚,都隻是外人,沒資格問鼎秦廷最高權力。
“安國君嗣太子位後,對這個弟弟深為忌憚。而子楚若得不到子傒秦係的支持,就無以立足於鹹陽,隨時都會出現變數。”
說到這裏,郭開突然滿臉神秘:“敢讓大王猜上一猜,子楚用了何種辦法,讓子傒從敵對轉為支持的?”
“這……”趙王認真思索,“按正常思路,子楚要與叔叔子傒多多走動,最好是趁子傒患病之時,奉茶奉藥……但子楚行事,直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他說不定會反其道而行之,率先向子傒發難……”
郭開、鄭朱與平陽君齊齊跪倒,高呼道:“主上聖明,這般帝君才智,我等萬萬不及。”
趙王反倒呆住了:“子楚真的這麽幹了?”
“沒錯。”郭開激動地說,“君上先知先覺,精準地判斷出子楚的行事風格。這三年來,子楚每年一次,公然向叔叔子傒挑戰。第一年,他跟子傒比賽打鐵,子楚鍛鑄出了神兵滅情劍,把子傒氣到吐血。第二年,他跟子傒比賽種田,他親手耕作的田地,收成比子傒高出三成。第三年就是今年……”
郭開顯得有點兒沮喪:“君上總是先知先覺,讓臣下想抖落點驚喜都做不到。”
趙王冷聲道:“對一個人恨得太久,就會越來越了解他。子楚的三次挑戰,不過是遮人耳目的騙局。秦國人不是隻認本土勢力子傒,不認久居邯鄲的子楚嗎?那好,我就不停地挑起爭端,把我子楚的名字,和你子傒列在一起。讓人提及子楚,想到子傒,提及子傒,想到子楚。這樣時日長久,在秦人的認知中,子楚與本土勢力便難分難解了。是以今年的太子冊封,一定是舉國歡慶。任何人若敢稍有微詞,秦人的本土勢力斷不相容!”
郭開就說了一個字:“對!”
趙王起身踱步:“厲害,厲害到了讓寡人心驚的地步。看看這時間線上的安排,子楚費時六年,擊退覬覦者,名正言順地舉行太子冊封之禮。而安國君在位才三天就死了,他奪得了史上最短命君王的桂冠,終將子楚送上權力頂峰,他隻需服孝一年,就可以正式稱王。與此同時,鄒衍、孔穿帶燕太子丹入邯鄲,隱伏六年的趙政出龍居。時移事易,短短六年一切全都變了。子楚雖未正位,卻已經獲得了無可爭議的話語權。迫在眉睫,我趙國麵臨的問題是:怎麽辦?寡人該拿這個化名為王文回的趙政怎麽辦?”
郭開想了想:“君上,我們不是沒有機會。子楚逃歸次年,宓公主離開趙去往秦,與子楚成婚。次年生子,名成蟜。今年六歲。君上,若視秦國為一艘戰艦,我們的人已經登船。接下來,是奪取並控製這艘船。”
“所以必須要殺掉趙政。”趙王接道,“不能讓他的出現,打亂寡人的安排。”
周義肥懷抱利刃,在長街上慢條斯理地行走。
他的身邊,是一群服色各異的人。
所有人都是若無其事、一臉輕鬆的逛街表情。
隔開一段距離,前麵走著兩個孩子,一個是鄒衍的關門弟子——十三歲的洪雁,另一個是公孫龍的關門弟子——九歲的王文回。
忽然兩個孩子回了一下頭,仿佛是一個無聲的指令,周義肥身邊的路人整齊地扭臉轉身,四散行走,表示他們都是真正過路的行人,與洪雁或是王文回沒有半點關係。
周義肥看著可笑,抱劍走到個醷漿攤前,拿起一盞醷漿喝:“哎喲,囂野魚,你怎麽賣起了楚國的烏梅?不是說帶點兒燕國的幹酪給老子嚐嚐嗎?”
攤販滿臉茫然:“客官說什麽?小人聽不懂。”
“聽不懂才怪。”周義肥冷笑道,“囂野魚,你好歹也是成名人物,薊州地麵上劍客你排第一,此來邯鄲暗中保護你家太子,不該跟我周義肥打個招呼嗎?”
“我又能如何?”周義肥嘀咕道,“你們的太子扈從,明著來的有三百人,倒是一個也未入城。可是暗中潛入邯鄲的有五百人,分布在邯鄲城中的每個角落。你們一下子來了這麽多刺客,我周義肥嚇都嚇死了,又能如何?”
“你……”易裝為攤販的燕國劍客,陷入生平以來最大的不自在。被人識破,似乎應該立即動手格殺。可周義肥也是凶名極盛的高手,既然人家敢當麵戳穿他,應該是已在周圍布下天羅地網。但又看不出有什麽異樣。
困惑之際,就見周義肥踢了踢路邊一個坐著納涼的漢子:“還有你,公冶春,就來了你自己?還是春不離秋、秤不離砣,你們哥兒倆全來了?來邯鄲卻不與我周義肥打聲招呼,你家主上平常是怎麽教導你的?”
那漢子極度不適地扭動身子:“小人聽不懂你說的話。”
“聽不懂就對了。”周義肥笑道,“公冶春,虧你還是西秦第一力士,也不瞧瞧你這張臉,肥頭大耳的,哪兒像一個饑寒交迫的趙國人?你既入邯鄲守護少主,就是來到了我的地頭。每到一地先謁龍頭,這禮節還用我教嗎?”
話說到這份上,公冶春再裝就沒意思了,隻好硬著頭皮站起來,活動全身骨節,發出嚇人的嘎嘣聲。
他已經做好準備,迎戰生平最大的敵手,卻聽周義肥冷聲道:“你們兩個聽好了,眼下整座邯鄲城,都知道你們來了。如若不信,你們不妨抬頭看看沿街兩側的閣樓之上,盡皆朱衣高冠,趙國的貴人與各國使者,都在等著你們燕、秦兩家的高手大戰。還有燕太子與秦少主,這裏每個人都知道他們的身份,偏偏他們還以為自己行藏隱秘。”
“你這……”燕國劍客與西秦力士全都蒙了,“怎麽會……這是幹什麽?”“怪我咯?”周義肥氣道,“秦少主政,燕太子丹。政字拆開叫王文回,燕字成雁,丹字諧鴻,你們掩飾身份之時,稍微花點心思會死嗎?非要這般偷工減料,笑話我們趙國人沒有大腦嗎?”
“不是……這個……”饒是囂野魚與公冶春見多識廣,也未曾想過會遭遇到如此別扭的場麵,此時他們大腦呆麻,望著周義肥竟然說不出話來。
隻聽周義肥冷笑道:“我戳穿你們二人的行藏,是憐惜你們都是成名人物,百戰軍前,生還不易。實不忍見你二人,被主子如鬥雞走狗一樣地吆喝驅使,於這邯鄲城中死得毫無價值。聽明白了沒有?”
“可是這……”囂野魚和公冶春,俱麵有難色。
洪雁帶著王文回走了半晌,忽然他停了下來,取出一物:“這東西,你識得吧?”
洪雁又問:“貨幣是幹什麽的?”
王文回皺眉答道:“買東西用的。”
“你太聰明了。”洪雁拿著那枚燕明刀,走到一個攤販前,買了塊燕地特產的酤酪。攤販收下燕明刀找零,遞過一枚秦國的圓錢。
洪雁吃著酤酪,吩咐王文回:“接過來呀。”
王文回一聲不吭,把圓錢接在手上,看了看。
洪雁咬了一口酤酪後看向他:“你手裏的錢,價值幾何?”
“幾何……”王文回搖頭,“這是單位最小的貨幣,什麽也買不到。”
“哦。”洪雁向前一指,“王文回,我師尊久已有心歸隱山林,但卻一直找不到個像樣的地方。看看這片園林,我聽說這是趙國大富豪鄔家的私產,占地千畝。鄔家世代經營馬場。戰馬是最重要的軍用資源,所以鄔家所掌握的財富,也是尋常百姓無法想象的。現在請聽題,請文回師弟拿了這枚圓錢,把鄔家的這片產業買下來,送給我的師尊,讓他有個清靜的修心之所。這不難為你吧?”
王文回:“……師兄讓我用一枚圓錢,買下這價值數萬金的莊園林產?”
“不然呢?”洪雁冷笑。
“這不是出題,這是明擺著的刁難!”距洪雁與王文回不遠的一家酒肆裏,秦國力士公冶春,氣憤得一掌拍下。
周義肥急忙架住他的手:“我說你輕點兒,人家小本生意,禁不起你的撼山之力。”
坐在公冶春對麵的燕國劍客囂野魚,卻不憤地道:“這如何不是出題?豈不聞人家鄒先生是有意放水的,前兩道題根本沒有難度,隻有這第三道題,才是真刀實槍的題目。我覺得這道題蠻好,你吼叫什麽?”
“少在這裏替你家太子拉場子,”公冶春怒極,“挾泰山以超北海,非不為也,是不能也。用一枚圓錢,要買人家價值上萬的產業,這明明是辦不到的事!這算什麽出題?明明就是刁難!”
囂野魚脖子一揚,無賴地說道:“老子就是刁難你了,不服就來和我幹一架!”
公冶春怒極立起,周義肥順勢橫劍隔開:“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我等都是聽人驅喝的勞力者,幹嗎要吵成這樣?都坐下來,消消氣,等著看好戲就是了。”
趙王宮中,平原君夫人趨步而進:“妾身見過夫人。”
“妹妹起來吧。”趙王後的目光落在平原君夫人身後的小女孩身上,“弟弟信陵君在魏國的基業,已被魏王連根拔除。聽說隻有小侄女孤身逃出,就是她嗎?”
小女孩七八歲的模樣,極是聰慧伶俐:“侄女明月,家破人亡,隻能與父親相依為命,殘存苟活,伏乞姑母垂憐。”
“起來吧,”平原君夫人柔聲道,“快到夫人身邊去。”
明月後退幾步執禮:“且容月兒與母親見禮。”
王後居尊,受過明月的叩拜,欣慰道:“孩子起來,知道城中正在發生的事嗎?”
明月嫣然一笑:“女兒知道。”
王後幾不可聞地歎口氣:“燕太子丹給趙政出了道天大的難題,讓他以一文圓錢買下鄔家富可敵國的產業。這道題已超出了能力極限,趙政斷然過不了這一關。月兒一向聰明伶俐,所以母後想派你到趙政的身邊,替趙政出麵,幫他圓過難堪的場麵,也好讓母後這邊再做安排。”
明月笑了:“母後吩咐,女兒豈敢不遵?但燕太子丹這道題,實無難度可言。即便在女兒這裏,解決方案也不少於十二個。若那趙政缺少帝君之才,縱然有再多的人相助,也未必扶得起來;若他不乏帝君之智,想來他會采用最平和的法子,給天下人一個明確的信號。”
趙王後困惑:“他想給天下人什麽信號?”
明月淺笑,一字一頓地說道:“君臨天下,禦風而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趙王後與平原君夫人,麵麵相覷。
“臣下無能,伏請君上治罪。”
國相郭開、貴人鄭朱與花白胡子的平陽君,並排跪於趙王腳下。
趙王苦笑:“起來吧,爾等有何罪?莫要說你們幾個,縱然是在邯鄲城中,又有幾人能夠想到,那小小年紀的趙政,居然真的能解開燕太子給他出的死題?這又是第二個子楚,而且比他父親更不容小覷。他隱於龍居,於公孫龍帳下受教六年,絕頂的智力加上罕逢的名師,趙國遇此敵手,寡人有得頭大了。”
國相郭開悻悻地爬起:“趙政的智力,成為我們麵臨的最大問題。我們以宓公主為棋,在秦國的苦心布置,一下子變得毫無價值。臣聽說宓公主所生的成蟜,智力平平。若是趙政歸秦,爭奪未來儲君之位,恐成蟜沒有幾分勝算。”
趙王欣然道:“是以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除掉這個趙政。秦國這台戰爭機器帶給寡人的壓力太大了,倘若國逢明主,可以想象寡人還有幾多歡欣時日。”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平陽君趙豹笑道,“除掉一個人的辦法有五個,一是消滅肉體,二是摧毀心智,三是鈍化心理,四是打擊精神,五是命其自毀。五個辦法之中,最精妙的就是第五個,這就是臣子的愚見。”
趙王皺眉思索:“辦法倒是不錯,但這需要周密的布局……”突然間他站起來,“寡人明白了,叔叔盡管放手去做。”
“臣下領君上之令。”平陽君趙豹退下。
注釋:
[1]鄭國渠,公元前246年(秦王政元年)由韓國水工鄭國主持興建,約十年後完工。
[3]黔首,中國戰國時期和秦代對百姓的稱呼。
[4]行藏,行跡、底細、來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