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當次日天光升起,老頭子一睜眼,就見阿朱幸災樂禍地望著他。這黑衣女子鮮少在光天化日下出現,晨暉照亮了她雪白的肌膚,展現出一種冰雪般神秘而詭異的美。

“你這老家夥,這次可有的受了。”她伸出纖指,俏皮地在他頭上戳了一下。而幾乎就在同時,院外響起了破鑼般的呼喚。

“主人啊,快開門啊,我是蟲蟲!你不要我了嗎?你怎麽這麽狠心……”那聲音跟哭喪似的,一聲比一聲淒涼。

他買下的這小宅院在汴京不起眼的居民裏坊中,就是為了不引人注目,但隨著這淒慘的叫聲此起彼伏,已經有鄰人推門出來看熱鬧。

最近是撞了邪了嗎?他無奈地披衣而起,連連咳嗽著。先是被靈雨陰魂不散地纏上,又意外地撞上了這個沒用的廢物,即便是身經百戰如他,此時也有應接不暇的感覺。

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懷念那個消失在落雪中的故人,梳著長辮的少女的身影,仿佛都被這些家夥攪得模糊了。

於是片刻後,蟲蟲就坐在了他的麵前,滿臉堆笑地望著他,雖然那張髒兮兮的臉上,還印著靈雨的巴掌印。

“你在那間屋子裏住了多久?”老頭子輕咳了幾聲,為他泡了杯清茶。

“很久很久,久到我都快忘了時間。”蟲蟲不客氣的接過,一口喝光,眼神迷蒙地回憶,“我記得自己是跟一個男人住在一起的,他就是世間女子最愛的柳永,他也十分喜歡我,甚至寫了‘小樓深巷狂遊遍,羅綺成叢,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這樣的詞來讚美我……”

但是他還沒等說完,老頭子就已臉色發青,甚至乾達婆都隨著他的勃然怒氣現身,這翩然的貴公子穿著繪著水墨荷花的錦袍,槍尖直指向蟲蟲的脖頸。

“接下來我問你什麽,你就答什麽……”老頭子笑眯眯地說,雖然臉上掛著笑,卻差點把手中的折扇捏碎,“再敢胡言亂語,小心我殺了你。”

“我沒撒謊啊……”邋遢的少年冤枉地說,但咽喉前的槍尖又往前逼近了一分,他終於識趣地閉上了嘴。

但是老頭子很快就發現在他的嘴中問不出什麽,他隻說自己在那間廢宅中是在等一個人,卻因為時間太久,連那個人的形貌都快忘了。

“不過我記得主人的氣味,人會做諸般打扮,氣味卻是不會變的。”說到後來,他得意地捋了捋淩亂肮髒的發,“我就是順著你的氣味找到你的,是不是很厲害?”

“這本事對我來說沒什麽用。”

“那可未必。”蟲蟲含羞帶笑地盯著他的鼻尖,“這裏是不是沒有妖怪寄生?我隻要小小的一塊地方就好了。”

誰也不知道他一個七尺男兒,是在哪裏學來的女兒姿態,那纏綿的眼神,令清俊風雅的驅魔師渾身發麻。

“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纏著你的,我隻是想獲得力量,快點找到昔日的主人,達成心願,我自然會離開……”蟲蟲眼底浮現出一絲悲哀,令人見之動容。但很快老頭子對他的那點同情就煙消雲散。隻見他做西子捧心狀,裝出虛弱的樣子,“畢竟,我也不久於人世了,想在死前完成最後的心願……”

說這話時,可見他雖然肮髒邋遢,卻身體硬朗,估計再活個幾十年都不在話下。

在這個暮春的早晨,老頭子卻突然感到些冷,他裹緊了長袍,命乾達婆送客。但是就在這當口,蟲蟲卻猛然撲上來,張開就要咬他。

他看似孱弱,身手卻十分好,幾下就製服了邋遢的少年。

“求求你了啊,收下我吧,我真的能幫上忙的。而且你是不是在找人?找人我很擅長的……”

少年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抱著他的腿打滾。

“你真的很擅長找人?”老頭子突然不攆他了,饒有意味地問。

“隻要給我一點蛛絲馬跡,即便那人走到千裏之外,我都能給追回來。”

“不要忘了你剛才說的話……”一直對他避之不及的驅魔師,突然沉吟著微笑起來,他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將幾滴鮮血滴到了少年幹裂的嘴唇上。

而轉眼間,邋遢的少年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白衣如雪,秀發如緞的美貌公子,隻是他舉手投足仍帶著幾分輕佻氣息,讓老頭子不由連連歎息。

當日午後,年輕的驅魔師就帶著新收的妖怪出門了,蟲蟲一襲白衣,跟在他身後,體貼地為他撐傘,遮蔽住暮春刺眼的陽光,一路上倒引來不少路人頻頻回顧。

“真是不能留……”老頭子冷著臉連連搖頭,這家夥表現欲太強,而這遲早會為他帶來危險。

兩人很快就來到了朱文浩位於汴京的府邸,走進內室時,朱文浩正躺在藤椅上納涼,啃著香甜的桃子。

但是在看到老頭子身後的蟲蟲時,手中的桃子都滾落在地。

“這是什麽玩意兒?”他皺著眉說,“我越來越難以理解你了,你再這樣墮落下去,我以後都不會再跟你合作了。”

“這隻是個意外。”老頭子勉強擠出一絲笑,“你讓我找的那個少女,有沒有留下什麽物事在你手裏?哪怕是封書信也好。”

“沒有書信,隻有交付定金時的一個錦囊。”朱文浩拍了拍手,吩咐下人去找老爺要那隻錦囊。

被派走的仆人是個新來的小書童,他在九曲回廊中迷了路,轉了半天才找到了老爺住的院子。

“你來拿的,是不是這個?”院外種著薔薇,朵朵紅花在春光中綻放,襯著濃翠的碧葉,晃花了人的眼。

而在這花海之中,正有一個紅衣少女,手捧木盒,眸中含笑地望著他。書童今年剛剛十四,哪裏見過如此明媚的姝麗,登時羞得臉色脹紅,連話都說不出來。

“乖孩子,拿了就快點去向公子覆命吧。”她伸出纖纖素手,將盒子遞給了他。

小書童被她的豔光迷惑,連連道謝,順著來路跑走了。可直至他跑出去很遠,才突然想起來,他連老爺的院子都沒進去,那少女如何知道自己來取的是什麽?

在薔薇花海中,一個身穿紫衣的俊美少年從花影下轉了出來,站在了少女身邊。

“薔薇,你做得很好。”他眯著上挑的勾子眼,輕輕地說,“牢籠的門已經打開,隻等獵物自投羅網。”

一片凋謝的花瓣落在地上,仿佛在柔嫩青草中滴下了一滴血,濃腥而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