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將他清俊的身影吞噬,直至沒頂,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遇到的會是如此難纏的對手。而且螞蟻聞到了驅魔師的血液香氣,近乎瘋狂地鑽進了水裏。

眼見成千上百隻黑蟻順水纏上了他的衣襟,他急忙揮手趕走它們,可是倉惶之中卻接連灌了幾口水。

即便是再厲害的妖怪,在水中也施展不開,眠狼?阿朱?熊男?手下們的臉在老頭子腦海中閃過,卻沒有一個能解他此時之困。

“想找我的時候,呼喚我的名字即可!”在幽深黑暗的河水中,耳邊仿佛響起了一個輕柔舒緩的聲音。

“青嵐!”在深水中,他勉力做了一個口型,這聲呼喚耗盡了他僅有的力氣,幾串氣泡從口中溢出,如脫籠的飛鳥般,翩躚飄向河麵。

幾乎在氣泡在河麵上裂開的同時,一股暗潮從水底湧起,像是一隻看不見的手,輕而易舉地衝走了他身上的螞蟻。

接著又一股水流湧動,拖著少年驅魔師的背,飛快地將他送上了水麵。而當老頭子露出水麵的刹那,阿朱便已現身,銀絲一晃便纏住了主人的腰,幾個起落就帶他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這一串動作配合得天衣無縫,令人目眩神迷,當老頭子被阿朱帶到空中的一瞬,在忙於救火的人群中,他看到了一個長相敦厚的中年男人。

那人身穿靛色錦袍,正仰著頭,雙目滿含怨毒,也正望著他的所在。這是老頭子這晚看到的最後的景致,在阿朱的溫暖豐盈的懷抱中,他很快就陷入了昏迷。

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隱約有一雙毒如蛇蠍的眼,如影隨形般黏在他的身上。

青嵐在幫助老頭子脫困後,更加大搖大擺地登堂入室,當蒼白的少女從長夢中醒來時,見到的就是青嵐跟眠狼爭風吃醋的情景。

眠狼脊背筆直地端坐在主人的身邊,守衛著老頭子的安全,而青嵐每次舔著臉要湊過來,都會被他以長劍逼走。

三來兩去,兩人一言不發地在簡陋的房間中打了起來,不是劍氣驅趕了風,就是風壓倒了劍氣,弄得屋子裏桌椅皆翻,一片狼藉。

“夠了!”老頭子被他們吵得頭痛欲裂,再也不能裝睡。熊男立刻隨著他的怒氣登場,高大得如神魔的身軀驟然將狹小的房間擠得滿滿當當。

在有限的空間中,長劍無處施展,清風也無可遁形。

戰爭總算暫時停止。

“那個人到底是什麽來曆?”就這樣,在熊男的製衡下,老頭子總算換得了片刻寧靜,連連咳嗽著問向青嵐。

“你不是看到了嗎?他也是個能驅使妖怪的人,跟驅魔師沒什麽兩樣。”青嵐細長的眼睛閃爍出不屑的目光,“可是這人卻非常聰明,知道自己能力有限,隻使喚細小密集的蟲蟻蚊蛇之類的魔物,非常難纏。而跟他作對的妖怪跟驅魔師,大部分都被他幹掉了,我曾見過一個驅魔師被他用毒蚊活活叮死,全身被咬滿了包,潰爛流水,足足哀嚎了七天才斷氣。”

當他說這些時,連暮春絢爛的晨曦都被染上幾分陰霾,老頭子也虛弱地咳嗽了兩聲。

“身為一個普通人,驅使妖怪,未免太過危險。”驅魔師與妖怪共生,維持了利益和力量的平衡,為了自己的性命,妖怪也要保護主人。

但是這種平衡一旦被打破,連驅魔師都有被反噬的危險,更何況是人類?

“他利用的是恐懼。”青嵐眯著細長的眼睛,臉上現出狐狸般精明的神色,“沒有契約,也無需奉獻自己的鮮血,全靠力量的壓製,通過馴養和符咒,令妖怪對他心生畏懼。”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老頭子想起了蟻群出現時的香燭氣,明白青嵐並沒有騙他。

“驅魔師已經過時了。”

“什麽?”

“現在人類利用起妖怪,可不像你們那樣優雅又複雜。”青嵐以看老古董的憐憫眼神看了他一眼,就起身離開了。

這次他沒吵著要分他的血,而老頭子終於明白,自己其實沒那麽搶手,青嵐想要跟他合作,也許隻是無奈之舉。

陽光照進小樓,將飛舞的塵灰映得如金屑般耀眼。不知為什麽,明明是朝陽,卻令始終年少的他,嗅到了沉沉暮氣。

那晚之後,突如其來的火雖然讓附近的居民受驚,卻隻燒毀了一小部分綢緞,錦繡春的夥計在黎明時分將剩下的綢緞順利裝車,而老板發現了螞蟻的蹤跡,在車上特別裝了防止蟲蟻的香料。

絲緞在京城受到歡迎,一進布行就被各家商鋪分搶一光,但合作的周老爺,卻隻賺了個毛利。

貨物如同美人,最怕比較。他的綢緞與錦繡春的擺在一起,儼然老嫗站在二八少女身旁,無論如何也瞧不出俏。

這好消息像是一縷陽光照亮了彌久不散的黑暗,平江府的商人們都麵有喜色,連年過六旬的鄭會長都變得精神矍鑠,走路帶風。

“果然拜托你是對的。”當喜訊跟夏風一起傳到平江城時,已是五月中,端午一過,天氣就悶熱得讓人心煩,少年驅魔師換了件輕薄的夏裝朱老爺坐在涼亭中飲茶納涼,朱老爺滿麵紅光地說,與一個月前落魄的模樣大不相同。

“過獎了,這次隻是僥幸。”老頭子謙遜地回答。他沒有說謊,如果沒有青嵐,自己現在早就成了沉在水底的一具白骨。

“聽說,那家夥最近鬱鬱寡歡,鮮少出門。”朱老爺壓低聲音說,“而借著錦繡春的勢頭,鄭會長也接到了樁大生意,據說得到了茶券,但這活不是鄭家一個人能吃掉的,最近正在選擇合作夥伴。”

朱老爺這次請他過來,顯然是傳遞消息的。

“希望鄭會長的買賣,能順利達成。”老頭子笑著喝了口芬芳適口的茶,茶杯中映出蔚藍的天色,像是盛著一塊剔透的美玉。

鄭會長的合作夥伴在七天後就選定了,一共有三個商鋪參與,其中就包括了那位周姓商人。

據說老人家在五月十五那天帶家眷去文殊寺上香,抽了個“管鮑分金”的上簽,而解簽的僧人則建議他最好選個最近生意順遂的商人,討個吉利。

那天盛夏的驕陽晃花了香客們的眼,老頭子照例打扮得樸素尋常,站在菩提樹的陰涼中,遠遠看到白發蒼蒼的老會長正在跟僧人合什拜謝,他家的女眷站在大殿外的台階下等候。

而比陽光更惹眼的,是其中一位嬌俏的少女,她大概十六、七歲模樣,穿著紅色的石榴裙,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紀。女孩站在暑氣中不耐煩地揮著帕子,晶瑩的汗水浮上臉頰,更襯得她肌膚晶瑩如玉。

“那位娘子是誰?”當他把幾枚金瓜子塞到解簽的僧人手中時,指著遙遙遠去的少女,好奇地問。

“是鄭老爺的孫女,江寧府出名的美人,閨名叫明月,輕易可不得見。”那年輕的僧人說著臉竟有些紅了,“施主,我隻是解簽時按你說的稍微加了幾句,用不了這麽多……”

但老頭子卻執意把酬勞塞入了小和尚的手中,而在恍惚間,惱人的熱風裏,似乎送來了誰寂寞的淺吟低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