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還是見到了商會的會長,那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很熱情地接待了這個看起來孱弱文雅的少年。

三月的春風中,他們依舊坐在客廳中喝茶,可是卻再也沒有什麽別致美麗的園子,廳堂後隻有一片荒蕪的空地。

據鄭會長說,那塊地原本也打算建成園林,甚至都找好匠人精心規劃過,可是不知為什麽,每當要破土動工之時,總有怪事發生。

不是工具被盜,就是發生工人集體昏睡事件,都是既讓人覺得詭異,又令人哭笑不得的惡作劇。

大家都猜測這塊地裏有地仙,所以再也沒有打過它的主意,隻能任由它荒著。當他這樣說時,臉上的表情像是吞了個胡麻般難過。

“可惜了我那塊地,不知道是被什麽東西霸占,如果有人能幫我去了這塊心病就好。”在老頭子跟他告別時,他還在嘟嘟囔囔地說著。

這位庸常的老人,完全沒有留意,比這調皮搗蛋的妖怪更可怖的存在——那個在他口中勤勉而謙和,出手闊綽的商人周老爺。

所以當老頭子離開這位於平江府大城上風上水之處的好園子時,已經對那位未曾謀麵的商人有了初步的認識。

那是一個看起來樸實而敦厚,毫不浮誇的中年人,據說他待人謙和,慷慨大方,無論去哪個商號拜訪,都會換來主人的笑臉相迎。

但是奇怪的是,他從未邀請過朋友去自己家裏做客,有的人甚至連他家在哪裏住都不清楚。

一年下來,他在平江府陸陸續續開了幾家店,生意涉及到絲綢行、香料行、木材行,以飛快的速度增加著,而且就像那位朱老爺所說的那樣,跟他合作過的商號,總會因莫名其妙的原因倒閉。

有的是店鋪被燒;有的是以次充好的貨品被莫名其妙地揭發,導致整個商號都受到牽連;還有的是運送貨物的船在海中沉沒。

偏偏這些怪事都是天災,鮮有人禍,所以沒人留意到其中的關鍵。

看起來這是個心思縝密,出手狠辣之人,他回到自己的住處時,已經有了主意。對付這種聰明人不能正麵交鋒,所以先派阿朱去探探虛實。

阿朱很快就帶來了他要的消息,包括周家老爺住在哪裏,他最近跟哪些人走動密切。

“隻好錢,慣於晝伏夜出。”這晚燈光搖曳,身穿陳舊布袍的少女坐在燈下,輕輕念出了娟紙上的墨字,“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愛好嗎?比如收集名畫美玉之類?”

“沒有。”阿朱搖了搖頭,“既不喜歡女人,對美食也毫無追求。”

“有家眷嗎?”

“據說妻子都在西京,並不在平江。”

“簡直不像個真人啊。”他長歎口氣,在燈下連連搖頭,“甚至連弱點都沒有。”

不過還好他有足夠多的時間,等獵物露出縫隙,隻要是人,就不會毫無可趁之機。索性在平江賃了一處臨水而建的偏僻小樓住了下來,將平江城星羅棋布的河道道路摸得一清二楚。

對一個獵人來說,比捕獵的一瞬更重要的,是了解獵物的生存環境,掌握叢林的呼吸。

月亮的影子圓了又缺,當天心中的月影變成了一彎玉鉤之時,阿朱婀娜的身影再次出現在窗邊。

彼時老頭子跟眠狼正在喝一壺新得的蓬萊春,配上炙好的小羊腿,堪稱一個良宵。

當然,如果他的酒伴不是個悶葫蘆就更好了。眠狼雖然是個俊美少年,但不知他是不是還沒從失戀的傷痛中痊愈,永遠都耷拉著臉,冷得像一塊萬年玄冰。

“老頭子,你居然如此悠閑。”相比之下,阿朱就好多了,她笑眯眯地向這清俊的主人走來,毫不客氣奪過他手中的酒杯,喝光了濃香的瓊漿。

“三月暮,花落更情濃。長空皓月,美酒怎堪負?”老頭子一見阿朱,立刻詩興大發,作勢又敬了她一杯。

“你想不想聽點有趣的事情?”

“什麽有趣的事?”他揚眉淺笑。

眠狼見兩人有話要說,識趣地站起身,便拿起烏鋼寶劍走下了小樓。

“這個悶人,真是無趣,也不知你怎麽受得了他。”阿朱瞥了眠狼一眼,朱唇微啟,撒嬌般說,“我今天在商會的鄭會長家得到消息,四月初八,商會要在文殊寺做場盛大的法事,屆時平江城所有的商人都會來參加,你不想去見見那個人嗎?”

老頭子聽到這個消息,嘴邊浮現出一抹笑意。阿朱與他共享生命,心意相通,立刻就明白了主人的想法。

老頭子獻寶般從食盒中拿出一碟新鮮的蟲卵,遞給了阿朱。黑衣豔女的杏眼中迸發出興奮的光芒,樂不可支地以手撚起白色的蟲卵,就著蓬萊春品嚐去了。

窗外明月西斜,淡淡地掛在柳梢,仿佛美人的一抹淚痕。離四月初八,隻有三天了!

四月初八,是釋迦摩尼的誕辰,因要以香水沐浴佛身,自漢代以來,便被定為浴佛節。而寺廟中也會舉行盛大的浴佛儀式,以及禮請法師開壇說法,談道論教,祈求佛祖福彌天下,消災解難。

這天文殊寺中人山人海,擠滿了平江城中的善男信女,老主持和他的弟子們恭請出佛祖的金身,在晨光中將商人們捐贈的香水灑在了佛像之上。

這天老頭子特意換了件樸素的白布袍,夾雜在人群中,像誰家剛長成的孩子般毫不起眼。

他遙望著站在大殿最前排的商人們,很快就留意到了一個樸實的身影。那人站在商會鄭會長的身後,年逾不惑,體態臃腫,臉色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灰黑。

四月裏充滿勃勃生氣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卻無法為他平添一絲生氣,活似一尊木訥遲鈍,毫無生命的繪金泥塑。

“怎麽樣?看到你的對手了嗎?”他正仔細地打量著那位商人商人,耳邊卻響起清朗悅耳的低語。

他回頭一看,隻見青嵐正笑眯眯地站在自己身後。今日他穿淡青色長衫,頭戴黑色紗冠的青年,皮膚透著晶瑩的玉色,既飄逸又俊美。

而最妙的是,他身上自有一種惑人的風流,遠遠地有幾位妙齡的姑娘正在含羞帶笑地望向他們這邊。

“好久不見。”老頭子輕咳了兩聲,對青嵐打了個招呼。

“上次我提的建議,你考慮好了嗎?”

“我們各幹各的的,井水不犯河水。”

“為什麽?”青嵐很詫異,瞪圓了眼睛,瞳仁是漂亮的金色,在陽光下閃爍著詭異的華光。

“因為我還沒決定要插手這件事。”

其實他沒有能控製住青嵐的把握,更不知道這強大的妖怪執意要得到驅魔師血液的目的,與這可怕的妖怪為伍,難保他哪天心情不好,會把自己拆吃了增添力量。

“你一定逃不開的。”青嵐眯著眼,胸有成竹地笑了,宛如一隻狡黠的狐狸,“因為我等你這樣的驅魔師,已經足足等了一年。”

白衣少年盯著他的眼,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給你個提示吧。”青嵐垂下頭,將唇湊到他的耳邊,輕輕地說,“平江城中,沒有一個驅魔師,你說是為什麽呢?”

“除了我之外,連一個妖怪都沒有。”他的發絲拂在老頭子光滑的臉上,癢癢得令他難過,但青嵐很快就移開了身體,“想找我的時候,呼喚我的名字即可。”

青嵐清瘦的身影突乎而逝,恰似徜徉在初夏的青嵐之風。而這時老頭子才發現,熙攘的人群早已散去,隻有他一個人站在廟宇前。

風裏飄**著燭火的香氣,大殿後傳來柔和低沉的誦經聲,法師即將為信眾講述佛法。

“阿朱,繼續跟蹤那個商人,看他最近跟誰做生意。”他輕輕吩咐一句,便搖著折扇,離開了文殊寺。

陽光透過菩提樹亭亭如蓋的枝葉,在地上灑下繁星般美麗的光斑,而在這流動的光影和清風中,傳來了一個女人嬌媚的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