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少年驅魔師就出發了,他依舊穿著那件破棉袍,在皚皚積雪中行走,一副文靜孱弱的樣子。

但奇怪的是,他身後卻始終跟著一個身穿黑色錦袍,發髻高挽,頭戴黑色皮帽的英俊少年。少年冷漠得像一塊冰,雖然長相俊美,卻毫無表情。

有好事的鄰居特意跑出來瞧,可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哪家有這樣的後生,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小鎮,消失在蒼茫的白雪中。

在溫暖的車廂中,他幾次想打聽眠狼離開他後的經曆,但是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卻根本不理會,隻一個勁地喝著悶酒。

直至兩個時辰之後,眠狼獨自喝幹了一壇好酒,吃掉了半條羊腿,他也沒有從他嘴裏撬出來半個字。

“還不如帶塊石頭上路呢。”當馬車停在禪定寺時,老頭子翻了個白眼,輕輕罵了一句。

眠狼耳尖,顯然聽到了他的話,卻隻是低頭輕笑了一聲,似乎在嘲笑他的愚蠢。

車還未停穩,禪師就慌慌張張地迎了出來,顯然是等不及了。這個中年人,身穿僧袍,頭戴氈帽,舉止完全不像個出家人。

“你就是老頭子?”禪師瞪圓了眼睛,顯然在驚異於他的年輕。

“是。”

“那好吧,快隨我進來,或許今晚鬼車就會出現呢。”禪師踏著薄薄的霜雪,快步跑進了寺廟,鑽進了一間專門接待客人的禪房中。

爐火燒得暖暖的,禪師一進門就急忙將一張圖攤到了桌麵上。

“這是一個月來,另外一個驅魔師畫的‘鬼車’出現的軌跡,它在朔月附近時活動的次數是最多的。”

“兩天前正是朔月。”

“對,所以我覺得近兩天它一定會出現,才急急把先生叫來。”禪師搓著手說,“傭金不會少了你的,都是太原府的香客們湊的錢。”

此時天色已晚,白燭的光芒照亮了老頭子俊秀的臉,他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在圖紙上緩緩移動,時而停頓一下,似乎在思考什麽。

“這裏,是什麽地方?”最終他的手指停在了一條小路上,那是通往瓦肆夜市的必經之路,每日車輛來往無數。

“路邊隻是幾處民居,沒什麽特別的。”禪師輕描淡寫地回答,似乎很不理解他為何會留意如此庸常的所在。

直至月上中天,老頭子才和衣躺在了溫暖的禪房中,飛霜打碎了月影,隨月色出現的,還有一個通身黑衣的少年。

少年冷硬如刀,站在他的床前,英俊的麵龐上鮮有表情。

“去!”老頭子在看到眠狼的一瞬笑了,將一個錦袋塞入了他的手中,又細細吩咐了幾句。

他的聲音輕如蚊呐,夾雜在燈花破碎的“劈啪”聲中,讓人無法聽得清晰。眠狼將他的錦袋納入懷中,身子一晃,便已消失在窗外,行跡快如鬼魅。

兩日來太原府平安無事,瓦肆中車馬如流,夜市中百貨琳琅,根本沒有那擄人的香車的影子。

倒是有一位衣飾明麗的俊美公子引起了眾人的矚目,公子錦衣金冠,做文人打扮,一張臉似敷粉般白嫩,唇邊總是含著幾分笑意。

他身著錦衣卻不帶伴當,像是從哪個大戶人家偷跑出來的富貴公子。但在這月影朦朧的夜晚,妖魅叢生,百鬼夜行,誰也不在乎迤邐的夜景中多一個傳奇。

俊美公子夜夜都來瓦肆中閑晃,不是鬥雞鬥鴨,就是聽兩場戲文,跟尋常的花花公子並無不同。

而在第三天新月初升時,禪師已經急得團團轉,因為他特意請來的驅魔師日日閉門不出,幾個捐錢的香客急了,沒事就來寺裏催他。

這晚他實在忍不住了,偷偷地跑到了老頭子所住的禪房外,天邊稀薄的月光透過烏雲,映在潔白的積雪上,似乎將整個寺院都籠罩在輕紗之中。

他叩響了禪房的門,哪想輕輕一推,門就發出“嘎吱——”一聲輕響,徐徐打開,隻見室內隻有一支白燭燭光搖曳,房間中哪裏還有驅魔師的影子。

在婆娑的虯枝中,飄渺的光線下,禪師愣在了空****的禪房外。夜色仿佛掀開了一角,讓他看到了那掩藏在黑暗之中的,不為人知的,猙獰的一麵。

就在同一輪明月下,公子徜徉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他剛去聽了兩場戲,帶著愜意的笑容走在街道上。

此時已近寅時,夜市中行人寥寥,薄薄的積雪在月色裏泛出明媚的華光,仿佛為這繁華盛世鋪上了一層錦緞。

遠遠有車轍聲轆轆而來,浮**的冷風,送來沁人心腑的香氣。

拉車的是五彩駿馬,兩盞白晃晃的描金燈籠,掛在車廂前,映得漆製車廂油光閃亮,無一不透著富貴之氣。

“這位公子,晚來風急,何不上車一敘?”車戛然停在了他身邊,從錦簾後伸出一隻綿軟的玉手,朝淒迷的夜色中招了一招。

少年公子愣了一下,隨即含笑點了點頭。

趕車的仆人立刻搬來腳凳,伺候他上車。香風襲人的溫暖車廂中,坐著一位千嬌百媚的娘子。

娘子身穿青色長裙,玉色繡花褙子,一頭秀發籠在百花冠中,垂下兩縷拂在羊脂般潔白無暇的臉龐旁,像是春天裏在湖堤上搖擺的柳枝。

在這天寒地凍中,偏有此處,春意盎然。

公子坐在了寬敞的車廂裏,一盞金頂獸紋香爐放在一角,嫋嫋香氣,從爐中逸出。娘子笑而不語,隻為他倒了一杯美酒,端到了他的麵前。

月光晦暗不明,襯得俊美公子的麵龐比月色更加皎潔。

“這是傳說中的美酒‘昆侖觴’。緣,不可失也,更不可拒也。”女子淺笑低吟著說。

他並未說話,隻含笑接過了酒,美酒呈現出如血的鮮紅,那是傳說中從黃河源頭取來的河水釀成的絕世美酒。

他仍然在笑著,可是那笑卻像是麵具般浮在表麵,根本沒有映在眼中。在他仰頭要喝酒的一瞬,佳人已經突然起了變化,她雙手一展,素手變成了尖利的白骨,直向那俊美公子刺去。

寂靜的車廂內突然回**出“錚——”的一聲輕響,兵刃相交,在夜色中迸出火花。

公子麵帶寒霜,袖底竟出現了一把烏黑的長劍,長劍破風而出,將他身上的狐裘劃破,露出一身漆黑的精悍短衣。

“你、你是妖怪?”女人驚詫至極。

黑衣少年並不理她,一劍就刺破了她春水般靚麗的錦衣,錦衣之下根本沒有香軟的嬌軀,隻有幾截腐爛發黴的骸骨。

女人立刻怒氣勃發,雙手如爪,插向了眠狼的脖頸。眠狼揮起黑刃,輕而易舉地擋住了她這致命的一擊。

“不、你不是普通的妖怪……”她突然察覺到了什麽,朝空氣中輕嗅著,“是驅魔師!有驅魔師在附近。”

恰在此次,華麗的馬車突然停了,一個圓球“呼”地一聲砸破門簾,落在了她的懷中,隻見在幽森的月光下,那是一個慘白的骷髏頭。

骷髏頭戴氈帽,正是為她趕車的車夫。

“緣,不可失也,更不可拒也。”冰冷的夜風中,響起了少年清朗悅耳的聲音,隻見月色如霜雪,而在白霜瑞雪中,正站著一個身穿灰袍的俊逸少年。

他氣質清俊,臉色蒼白,在冷風中飄忽如鬼影。

“混蛋!”女人咒罵了一句,轉身便遁入夜風中消失,華麗的車廂在瞬間變成了朽木,眠狼冷漠地走下破爛的木車,懷抱著一個獸紋香爐。

“做得不錯。”老頭子笑吟吟地伸出手,掐住了眠狼毫無表情的俊臉,“難得你還會笑呢,還足足笑了三天。”

“走開,臉酸!”眠狼白了他一眼,百般嫌棄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