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是夜,老頭子跟乾達婆在密林中露宿。雖然乾達婆的力量衰退許多,但是身為一個曾生活在叢林中的妖怪,他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豐沛的食物和安全的居所。

老頭子躺在一棵大樹的寬大的枝椏上,頭頂滿是厚重如雲的枝葉,將他白色的身影巧妙地掩藏起來,像是一隻蟄伏在林中的鳥。

“為什麽你沒走?”老頭子雙目緊閉,似睡非睡地問。

“因為我覺得我們之間的羈絆尚未完結。”乾達婆懷抱長槍,眼神尖利如鷹隼,仔細地打量著黝黑的密林,連一根草尖都不曾放過。

老頭子聽到這裏,輕輕地笑了。隨即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月光似根根銀針,鍥而不舍地從闊葉的縫隙裏鑽進來,籠罩著這主仆二人。

不遠處的樹上傳來一陣“沙沙”的輕響,一個腰後別著狼牙棒的壯漢爬上了高大的櫸樹,他遙遙地看著樹影中那抹殘月似的白,豹眼中閃爍著凶殘的光。

他悄無聲息地抄起兵刃,在粗壯的樹枝上站定,縱身一躍,向幾乎伸手就能觸及的目標跳去。

獰笑如藤蔓般爬滿他的臉,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取得老頭子首級,在塚狐麵前領賞的一幕。

然而就在這時,一根銀絲毫無預兆地從天而降,如有生命般在空中打了旋,變成了一個活結,精準地套在了他的脖頸上。

借著跳躍的衝勁,這一勒力達千鈞,虎背熊腰的大漢連聲都沒吭一聲,便被絞斷了脖子。他高大的身體,像是一個凝固的噩夢,悠悠地吊在山風中,**來擺去。

老頭子仍然沉浸在深眠中,隻是他菱形的薄唇,始終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而在他身邊,乾達婆麵無表情地瞥了眼樹林中的屍體,緩緩別過了頭。

潼關城中,一個漂亮的女孩在居所沐浴。她哼著輕快的歌,把熱水澆到自己滑嫩漂亮的肌膚上。

少女的身材凹凸有致,曲線惑人,在熱氣的蒸騰下,背影像極了一隻白玉琵琶。

“娘子的心情好像很好。”婢女站在屏風外,端給她一盆沐浴用品。

“因為月亮就要圓了啊。”屏風裏伸出一隻細白柔滑的手,接過了小木盆,歌聲又伴著水聲響了起來。

“是啊,圓月象征著團圓,希望娘子心想事成,得償所願。”這少女是公子的貴客,小婢子陪上笑臉,嘴甜得像塗了蜜。

唱歌的聲音戛然而止,過了半晌,女孩裹著紅綾走出了浴室。紅綃勝血,黑發如炭,襯得她周身似散發朦朧光輝,嬌俏豔麗如月中仙子。她坐在窗下,仰望著天上一輪幾近圓滿的嬋娟,小婢女替她擦幹長發,編成一根漂亮整齊的獨辮。

“我會心想事成的,你知道為什麽嗎?”她抬起一隻細藕般的胳膊,枕在臉頰下,黑燦燦的眼睛裏像是藏著漫天星輝。

“因為娘子是貴人。”小婢女謹慎地回答。

“是因為這麽多年,我一直在爭取著幸福啊。”少女歎息般說,月影將花枝映在她皎潔漂亮的臉上,深深淺淺似情人的吻。

一條蛇形的黑影,蜿蜒遊動著爬上了她的玉臂,若隱若現。

天子幸蜀,長安大亂,很多不安分的宮人和百姓趁火打劫,衝入大明宮胡作非為。而更驚人的消息很快從蜀中傳來,據報天子一行抵達距長安百裏外的馬嵬驛之時,軍士們誅殺了右相楊國忠和楊氏姐妹,隨即貴妃也受到牽連,被宮人帶至佛堂縊殺。

而導致兵變爆發的,就是一位途中獻食的灰衣仆婦,當時隨行的有二十幾位吐蕃使臣,一路饑腸轆轆。恰在此時仆婦獻餅於楊國忠,使者們立刻將楊國忠團團圍住,討要飯食。楊國忠還沒等回答,便被以攜胡虜謀反的罪名被憤怒的軍士殺死。

在嘩然而起的兵變中,軍士們群情激昂,久被壓抑的悲憤瞬間爆發至頂點。誰也不知道,那位獻食的灰衣仆婦如何能接近右相的;更沒人知道,在這貧瘠的縣城,她又怎樣能得到那樣一大籃胡餅。

但在亂世之中,有時隻需一個微小的力量,便能掀起曆史的狂瀾。

當奸臣被誅殺的的消息隨惱人的夏風抵達潼關時,白衫的男人依然躲在深山中。三日過去,他肩上的箭傷開始愈合,黑漆漆的眸子也複又靈動狡黠,即便雙頰仍然幹枯蠟黃,整個人總算不再似一具活屍了。

老頭子竟日窩在不同的樹上,醒來時乾達婆總會帶些鮮果野兔回來。這個俊美的男人對森林的環境十分熟悉,堪稱如魚得水,雖然綢衫破敗,但黑發愈發烏黑閃亮,連眼角的黛色都深了幾分。

沒事的時候,乾達婆就會坐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對著層山峻嶺念佛經。但他念經的聲音輕易就被鳥叫聲、流水聲、風拂樹葉的聲音埋沒,散入霞光煙霧,渺無蹤跡。

“心不靜啊!”老頭子長歎一聲,不住搖頭。

果然,當晚乾達婆就忍不住來問。彼時他們正在借著月色在溪邊飲水捉魚,乾達婆身披星輝月光,活似壁畫中站在菩薩身後,眉目如畫的供養人。

隻是這漂亮的供養人眉間總蹙著化不開的憂慮,顯然無法盡悟佛法。

“先生,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麽?”

“等。”老頭子言簡意賅地回答,捧起清澈的溪水清洗身體。

“但我們什麽都不做,就這樣一直等下去嗎?”他更加迷惑,緩緩低下頭。

“有的時候,人生是需要等待的。”老頭子脫掉長衫,在水銀般冰冷明亮的月華中,盡情展露著自己的身體。雖然他身材消瘦,卻骨肉勻停,似乎每一寸肌膚下,都蘊含著難以估量的潛力,“隻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配擁有最盛大的輝煌。”

溪水汩汩奔流,林木蕭蕭清鳴,卻無法壓抑住他輕柔的絮語。最終他洗淨身體,渾身**地站在乾達婆麵前,水珠滿布他潔白的身軀,像是為他穿上了一層閃爍堅硬的盔甲。

乾達婆突然發現,他從未認識過他的主人,這個看似孱弱的男人有很多麵,但每一麵展現的都是不同的強大。

“記住……”一隻蝙蝠飛出了洞穴,在夜幕下劃出優雅的弧線,清冷的夜色中,一個男人沉靜的聲音在空寂的山林中回**,“……時間和耐心,是這個世間最強大的兩樣武器!”

當你擁有了它們,便會無往不勝!

潼關城中,著黑色羅裙,酥胸**的豔女,正在親吻塚狐的手。那隻手前天剛剛受了傷,因為寄生在其中的妖魔被人殺掉。

但是這點小傷對於塚狐來說根本不算什麽,所以他仍然風流倜儻,麵敷輕粉來見這位新收的屬下。

“發現他的蹤跡了。”阿朱婉轉柔軟地倚在他的身側,杏核大眼中流轉著輕浮惑人的光。

塚狐輕輕撫摸著她絲緞般的黑發,不斷頷首微笑,似乎對她的表現非常滿意。

窗外,明月高照,幾近圓滿,卻照不亮這山河破碎的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