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弓箭手再次拉開弩機,羽箭飛蝗般鋪滿夜空,塚狐喚出盾龜,完美地保護了自己。而他身後的怪人們則在瞬間各自彈開,疾風般衝向唐軍。

但趙欲為手下的這隻精騎是從杜乾運那裏搶過來的,由楊國忠親自從禁軍中挑選,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他們麵對妖人,毫不畏懼,迅速分成五人一組,攻守兼備,一時之間倒也分不出勝負。使狼牙棒的大漢最擅蠻力,他掄起大棒,砸向為首的一名唐軍。但幾匹駿馬飛快趕來救援,立刻有三支長戟架住了他的狼牙棒,兩杆長槍直取他的胸腹。他不得不向後急退,一招落敗,氣勢已然輸了幾分。

而在另一邊,紅菱也沒有討到幾分便宜。她今日已是三戰,即便不斷使出殺招,雙刀仍然越來越艱澀,十幾名唐軍團團將她包圍,戰士們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用長戟和長槍抵擋著她的攻擊,不給她近身的機會。

另一個妖怪是個使長刀的高個子,他身高足有兩丈,偏偏身材又瘦,揮舞著兵刃,像是隻耀武揚威的螳螂。他占盡兵刃和身高的優勢,搶先砍倒了兩名唐軍,但更多人團團圍了過來,騎兵們縱馬圍著他不斷奔走,不時擊出兩槍,顯然是打算耗盡他的精力。

“就是這樣……”趙欲為望著僵持不下的戰場,滿意地點頭,與老頭子相處的一年多,他已經琢磨出了驅魔師們最大的弱點。

每當他們召喚出多個妖怪時,肉身便會受損,無法持久。隻要盡可能多地拖延與妖怪們戰鬥的時間,塚狐必受其損!

就像他想的那樣,不遠處塚狐的臉已經越來越白,他完美無瑕的五官像隻剔透的水晶麵具,幾無血色。倒襯得他額上一點朱砂痣,紅得似顆鴿血寶石,在薄暮中閃爍著妖異光華。

趙欲為遙遙地看著塚狐,目光始終不移開他麵龐半分,似一個老謀深算的獵人。麵前刀來槍往,血光紛飛,駿馬嘶鳴,不斷有人倒下,又不斷有人補上去。

然而激烈的廝殺在這獵人眼中幾同無物,他始終盯著自己的目標。終於,塚狐水晶般堅硬透明的麵具出現了一絲裂痕,他輕咳了幾聲,嘴角溢出鮮血。但他麵上仍裝出輕鬆自如的姿態,抬手將血絲摸去。

這廂趙欲為已經縱馬前馳,似離弦的箭一般衝向塚狐。沒人會想到這文弱的官兒會突然親自衝鋒,而且他方向詭異,竟直取敵人最危險的所在。

馬奔得極快,塚狐還沒等明白怎麽回事,便見駿馬立起前蹄,停在自己麵前。滾滾沙塵迷亂了他的雙眼,他腳下本已半死不活的老頭子仿佛突然間就滿是力量。

他白衫上鮮血浸染,像是個死而複生的亡靈般,縱身一躍,騎上了趙欲為的駿馬。他奪過韁繩,瀟灑自如地操縱著戰馬,剛烈的戰馬在他的**像一隻乖順溫柔的貓,靈巧迅速地轉了個身,撒開四蹄向山下奔去。

隻餘下塚狐一個人,站在獵獵山風中。但他並不憤怒,也不震驚,一絲殘忍的笑,漣漪般**漾在他俊美的麵龐上。

“你以為這樣就能逃得掉嗎?”他微啟紅唇,輕如蚊呐地說著,額上的朱砂痣突然如滴落在水中的墨跡般飛快地暈開了。

那抹紅仿佛自有生命,在他白皙的麵孔中擴散遊走,接著他的臉一寸寸裂開了,先是額頭,繼而是鼻子,就像是一朵含苞的花,一片片舒展著嬌嫩的花瓣。

但塚狐並不是一朵花,而是個男人,於是這情景就變得凶如夢魘。所有人都停止攻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駭人至極的景象。

暮靄中,高崖上,冷風中,他漂亮的臉皮全部伸展開來,但皮囊下沒有骨頭,更無腦髓,隻有一個黑漆漆的空洞,深不見底。

一陣冷風吹過,幾十匹戰馬突然同時嘶鳴,馬蹄混亂,陣型亂成一團,再也不聽騎兵指揮。

而那些唐軍也無心戀戰,掉轉馬頭便走。沒有人下達任何命令,但就像兔子遇到老虎會倉惶奔逃一樣,潛藏於血脈深處的恐懼,讓他們不約而同齊齊逃命。

“公子!”紅菱也想閃避,但剛動了一下,塚狐的臉中就竄出了一道黑影,她還沒等明白怎麽回事,就見半空中血肉橫飛,濃腥的鮮血紛紛如落雨,灑了她一身一臉。

但緊接著她突然覺得脖頸處有點涼,繼而就看到了自己的身體歪倒在地上,手腳還兀自**著。

“真可怕啊……”當這個美女的頭顱落在地上時,發出了顫抖地驚歎。

“快走,他已經發生變化了。”老頭子拚命抽打著**的戰馬,馬撒開四蹄,瘋了般在荒草中狂奔著。

“什麽變化?”趙欲為幾乎要被顛到馬下,緊緊地摟著老頭子幹瘦的腰。

他沒空回頭,也不敢回頭。此時夜幕黑壓壓籠罩了天地,山下突然地動山搖,傳來震天殺聲,卻是安祿山埋伏在山上的精騎發起了衝鋒。上萬匹騎兵同時奔殺而下,卷起漫天沙塵,鐵蹄無情地踐踏著慌亂的唐軍。

此時此刻的他們,堪稱腹背受敵,無論上山還是下山,都毫無生路。

“那個東西,它出來了。”老頭子卻鎮定地催促著烈馬向鐵騎中奔行,仿佛那殘忍可怖的修羅場是條通天的生路,“如果我們逃到騎兵中,或許能躲過他的追殺。”

趙欲為沒再多話,他再聰明不過,知道此時說得太多隻會讓老頭子分心。他隻覺手掌下的那具身體正在微微輕顫,雖然它堅硬強壯得像一座山,卻隨時都有可能分崩離析,變成一堆沙土。

然而就在他們馬上要跑下山時,趙欲為突然覺得背後泛起一陣寒意,仿佛有什麽人蹲在他脖子上哈了一口冷氣。

但還沒等他回頭看,**的戰馬便已經轟然倒下,卻是四條腿都被某種利器齊齊切斷。馬掙紮著在黃土中嘶鳴,鮮血濡濕了他的青衫。

他慌忙從地上爬起來,提起青衫,就要逃走。在刹那間,他隱約看到風裏站著幾個人,為首的那個便是新死在他刀下的杜乾運,還有一個嫋嫋娜娜的女子,正橫抱著琵琶對他笑。

那笑容似春花初綻,又似清涼冰雪,在這個充斥著暑氣和屍臭的戰場中,格外沁人心腑。

接著他猛然覺得後背一涼,眼前出現了老頭子清俊蒼白的臉。

“趙公!”老頭子猛地將他拉住,眼眶竟有些紅了,仿佛要哭的樣子。

“你怎麽了?為什麽哭呢?”疼痛突然從後背蔓延,像是有人持著火把,在炙烤著他的脊背。但趙欲為還是忍住了,他毫不慌亂,隻是鳳眼中的精光忽然一暗,“即便我死了,也不要哭啊,這哪裏還像個男人呢?”

“不!你不會死的。”老頭子奮力拉著他跌跌撞撞地下山,那根白翎羽箭仍深深沒入他的胸膛,在蒙蒙的夜色中,他消瘦的身體仿佛是鋼鑄鐵打的一般,如此堅毅可靠。

身後不斷傳來清脆的“叮當”聲,似乎有人在暗處幫他們擋下無數殺招。他並不知道老頭子是怎麽做到的,隻知道自己的官服越來越沉,最終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先生,我們快走!”婆娑樹影中,突然出現了一個使鐵槍的男人。男人雖然如婦人般描眉塗粉,頎長的身體裏卻似潛藏著無盡的力量。

男人扶起老頭子,老頭子則拖拽著他,三人索性跳下高崖。

“乾達婆,不要讓我們摔死啊!”當他們的衣襟在半空中招展之時,夜風裏傳來老頭子的一聲慘呼。

但乾達婆隻是笑了笑,緊緊抓住了兩人的手臂。三人以飛快的速度下墜,在半山腰裏,乾達婆錦衣俱裂,背後居然憑空長出了一雙巨大的翅膀。

他輕巧地在半空中轉了個圈,帶著老頭子和趙欲為,向蒼茫的夜空飛去。而在他們身後,一根鐮刀般鋒利的觸須在懸崖邊徒勞地畫了個圈,最終隻能無奈地遁入沉沉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