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這箭力量驚人,穿透他的肩胛,幾乎要將他釘在地上。血花在眼前翻飛,像是在天地之間,下了場飄飄灑灑的紅雨。

亂花飄零,如紅雨。

他又想起了百年前的雨夜,自己眼睜睜地看琉璃如惡鬼般吸吮人血。但他並沒有阻止,也無法阻止,薄冰般冰冷銳利的細劍在雨中輕顫,他從未覺得這柄劍如此沉重,幾乎無法拿住。

琉璃酣暢淋漓地吃著,過了很久,她才安逸地站起身。此時天已經全黑了,她的綠羅裙上沾滿鮮血,亭亭立於濃黑的夜色中,像是一支凝碧含朱的虞美人。

此時的琉璃背負箭囊和長弓,綠色半臂下裹著插滿刀片的皮帶,怎麽看都像個巫女或者驅魔師,完全不似平日嬌憨活潑的模樣。

“長歌哥哥。”琉璃一邊擺弄著辮梢,一邊對他笑。

“為什麽?你不是不想當驅魔師嗎?不是想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嗎?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他憤怒地喊,但說出去的話卻輕飄飄的幾近呻吟。

“因為隻有我足夠強大,才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啊。”琉璃輕輕歎息,“諸雄逐鹿中原這麽多年,還不是最強的人統一了天下?所以我隻能盡快變強。”

“你就那麽著急嗎?”他實在不懂這女孩的心思,此時的她跟那個打雷時會縮在他的懷裏,喝多了會當街高歌的琉璃完全不同。

雨水拉遠了他們的距離,他甚至在懷疑,那個活潑而靚麗的女孩,是否真實存在過?

“我知道驅魔師與妖魔共生,隻要不斷吸收新的妖魔,就能獲取力量,維持肉身的長生不老。但是我的父母是凡人啊,他們估計隻能再活三十多年,我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可以浪費,所以隻能走捷徑。”琉璃垂下眼簾,雨水打濕了她長長的睫毛,讓她看起來像是在哭。

“所以你就吃人?”

“要想得到,總得犧牲點什麽。”她輕描淡寫地回答,“如果喪失點人性就能讓我找到父母,似乎很劃得來。”

雨下得很大,席天幕地,令兩人的麵目在瞬間變得模糊。

琉璃抬起頭,麵上浮光掠影似的悲傷已經完全消失了,她瀟灑地甩了甩長發,走出了小巷。

她的嬌小的影子裏似乎潛藏著某種可怕的東西,張牙舞爪地映在了磚牆上。當她路過他的身邊時,腳步絲毫沒有停滯。而在她的身後,那把細劍“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像是某種東西破碎了。

記得有誰說過,真正的別離,往往是沒有任何儀式的。

“看,勝利的終究是我。”塚狐一腳踩在老頭子的肩頭,他紫色的紗衣在夕光中招展,仿佛披上了漫天的雲霞。

“未必!”老頭子噴出一口血沫,掙紮著想起來。身為遊走於生死間的驅魔師,他受過無數次重傷,但隻要把妖怪們召回,每次傷處都能以飛快的速度複原。

塚狐眯著眼笑,精致的五官像是綻開的花,就連眉心的那顆朱砂痣,都紅得鮮豔欲滴。

“你、你笑什麽?”老頭子突然覺得不對勁,因為白翎箭像是長在他身上,根本拔不出來。

“眠狼!”他孤注一擲,召喚這個力量最強的屬下。

出乎預料地,肺部傳來劇烈的痛。那種痛像是有人用刀地割著他的肺,令他再次躺倒在地,渾身不停地顫抖。

劇痛令整個世界變成了飄渺朦朧的影子,在一片模糊的金紫色中,他看到背負長劍的黑衣少年,正站在不遠處的古鬆下。

少年的表情冷硬似寒冰,目光卻偏偏纏綿如水,滿含憐憫地看著他。

“別這麽看我!去殺敵啊眠狼!”老頭子噴出一口鮮血,奮力爬起來,哆哆嗦嗦地命令著眠狼,“我挺得住的,不用顧慮我。”

就像過去每當他們麵對生死攸關的危機時,總是攜手並進的一樣。

“先生,我是來跟您告別的。”但眠狼沒有動,甚至連那把心愛的寶劍都沒有拔出來。晚風吹起了他散落的長發,令他嚴肅的麵孔顯得有些悲傷。

老頭子愣住了,他匍匐在地,仰望著眠狼,卑微弱小如螻蟻。

“你中了咒語破壞文,我們的契約已經結束了。”眠狼輕輕地說,“我已經安置好媚娘,這次來是特意跟你告別的。”末了他補充了一句,“一直以來,打打殺殺,我突然覺得很累了。”

“咒語破壞文?”老頭子不敢置信地看向胸口的白翎箭,於是他看到了此生最可怕的一串咒符。

咒文每個字都隻有螞蟻那麽大,密密麻麻地刻在箭杆上。在蝌蚪般扭曲的符咒中,“葉長歌”三個字清晰可見。

它們染上他的鮮血,立刻被賦予了生命,爭先恐後地順著血絲遊進了他的傷口。

對了,琉璃既然現身,那麽打敗他便也不是難事。

“所以之前即便我召喚你,你也不出現……”他無力阻止那些符咒發揮效力,隻痛苦地吐出口汙血,“你早就知道我會被陷害!”

“因為隻有這樣,媚娘才能得到自由。”眠狼盯盯地望著紫衣翩翩的塚狐,“你會遵守承諾的吧?”

“當然!”塚狐微笑著點頭,他舒展廣袖,掏出把精巧的金刀,熟稔地在右臂割了道口子,鮮血爭先恐後地湧出他細白的肌膚,帶出了一灘黑色的膿血,“看,媚娘是你的了,她是朵花一樣的女人,嬌嫩漂亮,所以你要好好照顧她。”

眠狼並不應聲,最後望了老頭子一眼,便像是流浪在曠野中的孤狼般,轉身離去。

隻是當他回頭的一瞬,薄唇邊隱含笑意。可惜這笑就像是戰爭中的生命,眨眼間便被馬蹄踏得血肉橫飛。

崖下火光衝天,黑煙滾滾,像是個張牙舞爪的妖怪般吞噬了青山落日。唐軍的氈車遇火既燃,不過半個時辰就被燒得七零八落,安祿山的精騎繞過南山,從背後包抄官軍。前後夾擊中,二十萬大軍所存無幾,不少唐軍掉落在黃河中,屍體幾乎堵塞了洶湧的河水。

“阿朱!”老頭子呻吟著喊,阿朱仍然聽話地現身了,隻是隨即他的雙眸便如針紮般疼痛難忍。

“老頭子,別抵抗了……”阿朱擺動著纖細的腰肢,弱柳扶風般走到他的麵前,憐惜地拿起他一隻手,放在臉側。

“阿朱……,去替我殺了他……”他的眼睛如煙熏火燒,阿朱玲瓏有致的身段,變成了一團模糊的幻影。

“你輸了,雖然我從未想過有這麽一天。”阿朱小聲抽噎著,於是濕冷的眼淚,濡濕了他的手掌。

“不,我沒輸!我怎麽會輸呢!”

“記得你曾經說過,人和人之間的羈絆就是緣分……”阿朱緩緩放下了他的手,最後說了一句,“如今,我們緣分已經盡了,跟著你的這些年,我很開心,因為你從未把我當做妖怪,真正把我當人一樣看待。”

黑衣豔女完全消失在他的視野中,他再也看不到她的雪膚花貌,再也聽不到她俏皮的揶揄。此後的漫漫長夜,隻有他一個人對月獨酌,陪伴他的,隻有荒漠般漫無邊際的寂寞。

“混蛋!怎麽會變成這樣?我明明是最厲害的驅魔師。”雖然阿朱消失了,但是他的視力無法迅速恢複,他瘋狂地想要從地上掙紮著起來,但是脖頸突然一涼,抵上了尖利冷硬的鐵器。

是劍!塚狐撿起地上的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結束了!老頭子,不,長歌!我會把你的身體毫不浪費,一塊塊吃掉的。”塚狐漂亮的五官因興奮而變得猙獰駭人,他尖利的犬齒在薄暮中閃閃發光,狐狸眼幾乎倒豎起來,簡直像一隻從壁畫中蹦出來的惡鬼。

一道寒光劃破殘陽,他手起刀落,砍向老頭子的細白的脖頸。

恰在此時,幾十隻箭弩挾著破空之聲,從山下射來,隻指塚狐的胸膛。箭雨來得毫無預兆,塚狐隻能狼狽地回劍自救。

天邊的殘陽像是個害羞的娘子,完全藏起了臉,黑暗張開大口,吞噬了最後一絲瑰麗的餘暉。

蕭瑟暮風中,山下傳來馬蹄聲響,幾十個全副武裝的騎兵渾身浴血而來。他們是從陳屍如山的狹道中一路殺過來的,誰也不知道這支隊伍最初有多少人。

隻知為首之人是個玉麵青衫的男人,他丹鳳含精,玉麵如洗,慈悲端莊地騎在駿馬之上,像是一尊慈悲溫柔的觀音。

“久違了。”趙欲為靜靜地看著塚狐,麵上仍笑吟吟地,“戰勢不可逆轉,公子的目的已達到了,不知能不能高抬貴手,放我這朋友一碼?”

“趙判官,下過棋的人都知道,給敵人留‘氣’,就是為自己鋪下黃泉之路。”塚狐將劍擲在地上,但就在鐵器發出“叮當”輕響的同時,幾個怪人出現在蕭瑟晚風中,緊緊圍繞在他的身邊。

趙欲為毫不動容,隻是微笑著朝兵士們揮了揮手。刹那間山崖上傳來“刷”地一聲巨響,幾十把唐刀同時出鞘,像是巨獸尖利整齊的獠牙,在初綻的月光中,白慘慘地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