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紅袖招是城裏最大的妓館,但這煙花之地不比尋常的小院子,不但有漂亮的姑娘陪酒賣笑,入夜更有精彩的表演,或是唱曲、或是排戲,所以也有春心難耐的良家媳婦,打扮成男人的模樣混進來,隻為看看最近時興什麽樣的發式和妝麵,回去妝點給自家的男人看。

樓子裏的雅閣,一夜需百兩白銀。

老頭子和琉璃來到紅袖招時,塚狐就坐在這樣奢華的雅閣中。他身穿輕紗,並不束發,懶洋洋地臥在席上,手裏端著一隻金爵,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樣。

他風流倜儻的姿態映在老頭子水銀般晶亮的眸子中,讓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與塚狐相見的時候。

彼時這個美少年被埋在厚厚的積雪中,腹部受傷,身上盡是被妖怪啃食的創口。再晚上一時半刻,他便會被活活凍死在數九寒天裏。

被救回的他瘦弱得像一隻病貓,隻有漂亮的琥珀色眼睛裏,散發著不屈的神情。就是這點精神,令老頭子覺得塚狐能活下去,雖然那時聚居的幾個驅魔師都不這麽認為。

而當天氣轉暖時,塚狐不但活下去了,還活得最好。他又招募了更厲害的手下,光做殺人的勾當就日入鬥金。

幾名古板的驅魔師不主張做染血的買賣,在一個晚上吵了起來。最終支持塚狐的老頭子和琉璃不得不離開了那個靜謐安憩的小鎮,來到了人群熙攘的洛陽。

洛陽像個豐碩豔麗的美人,慷慨地打賞所有慕名而來的客人。讓他們既見識到了大城市的繁華,也賺到了不菲的金銀。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而了結恩怨的方式,最簡單的即是殺人!

對上門的生意從不挑剔,不論善惡之人都殺的塚狐,則比隻殺惡人的老頭子活得更加如魚得水。

他很快就搬離了老頭子寄居的茅屋,在洛陽最熱鬧的地段置了宅子,終日與紈絝子弟們混在一起。

上次他們相見時,還是在三個月前,北風呼嘯之時。

“琉璃還是這麽漂亮。”塚狐並不見外,一見到琉璃就笑眯眯地放下了金爵。而琉璃也很樂於被讚美,蹦蹦跳跳地依偎在他身邊。

這個俊美的少年比前幾個月更添麗色,他頰邊敷了淡淡的粉,一雙上挑的美目像是含了泓水光般清澈動人。

即便這汪水永遠冷得刺骨,也足以令人流連忘返。

“你找我們過來,該不是隻想喝酒這麽簡單吧?”酒過三巡,老頭子沉靜地問。他的白衣幾乎與月色融為一體,孤寒飄渺。

“最近光是洛陽城裏,就接連有十幾名驅魔師遇害,你居然不知道?”

“有這樣的事?”老頭子放下酒杯,劍眉微蹙。

“而且屍體都被啃食過,凶手似乎有食人的癖好。”塚狐連連悲歎,“你覺得,這是誰做的?”

冷風乍起,令他憑空打了個寒戰,一個可怕的猜想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但卻不敢宣之於口。仿佛說出來,荒誕的念頭就會成真似的。

樓下的表演開始了,燈火的輝光透過紅綢,將天地間都映成一片濃腥血海。

這晚之後,在接生意的同時,他都會留意那些潛藏在陰影中的魑魅魍魎。他隻是個年輕的驅魔師,甚至手下連個驅使的妖怪都沒有,所以他唯一所能依賴的,隻有自己的細劍。

那是一柄很好的劍,甚至可以彎折在寬闊的袖口中招搖過世,它並沒有劍鞘,能在需要戰鬥時以最快的速度彈出來。

但足足半個月過去,當洛陽城中碗口大的木芍藥凋零了滿地芳華,劍上仍然隻沾著惡人的鮮血。

“你發現了嗎?最近我們的生意好像突然多了起來。”一個圓月昭昭的晚上,塚狐難得屈尊降貴地來到他的茅舍,年少的公子美目顧盼地倚在矮牆上,狐狸般狡黠地說。

“是因為可以委托的驅魔師越來越少了。”老頭子也輕輕地點頭,“最近中原地區,幾個有名的驅魔師都銷聲匿跡了。”

“他們或許是死了,或許是隱退了,但是都不要緊……”塚狐刻意壓低了聲音,像是個得手的小賊般吃吃地笑,“……隻要你我還在,就一定能揪出那潛藏在暗處的家夥。”

樹影婆娑,矮牆上一個黑影突乎而過。它快得像一個短暫的歎息,又像是潛藏在午夜深處的夢魘,一閃即逝。

他們的計策很簡單,既然自己無法引出躲在暗處的惡鬼,不如幹脆跟蹤別的驅魔師。此時天氣越來越熱,木棉花開,像是在碧葉間灑落點點血色。

這天暴雨如傾,夏季特有的雷雨,轉眼間便顛覆了天地。申時剛過,天色就濃黑如潑墨。一頂描金繪彩的小轎,抬出了一個小小獨院的院門。

轎子裏坐著的是個名喚秋奴的女人,曾是洛陽城裏有名的紅牌,但她現在已經遠離煙花之地,專門做起了販賣女童的生意。

很多人家的孩子被盜,都知道是秋奴的手下幹的。但苦於沒有證據,加之官府包庇,也隻能任這歹毒的女人逍遙法外。

但三天前,一個被偷走孩子的婦人賣掉了自己的家宅,聘請了驅魔師。她隻有一個要求,要秋奴身體的一部分,當然,如果是頭就更好了。

驅魔師的圈子不大,而且這城裏什麽人最遭嫉恨大家都心裏有數。所以老頭子很快就得知了這樁生意,接買賣的是個剛出道的驅魔師,經驗不多,但使些邪法教訓一個女子,還是綽綽有餘。

所以這頂華麗乍眼的軟轎剛剛抬出院門,一直等候在門口的老頭子就跟了出去。他今日仍是一副少年公子打扮,手中持柄紫竹傘,油布傘麵上有他親手提的“斜風細雨不須歸”幾個墨字,更添風流。

沒人想到這文雅俊秀的男人是個絕妙的殺手,更沒人想到,他追蹤的獵物有多麽可怕。

接受任務的驅魔師很快就出現了,那是個打扮成腳夫的漢子,他挑著兩壇沉重的酒,身披蓑衣,從暗巷裏斜斜穿出來。

抬轎的仆人十分緊張,小心翼翼地避開積水,生怕顛簸了轎子裏的人。當軟轎拐進一條狹窄的小巷時,漢子出手了。

漢子緊跟著鑽進小巷,一口氣摔破了兩個酒壇。酒壇在雨幕中發出兩聲悶響,但竄出的卻並不是濃香的酒水,而是兩個奇形怪狀的矮人。

矮人們動作靈巧迅速,他們手裏拿著短刀,眨眼間就割斷了轎簾。抬轎的轎夫嚇得驚叫一聲,撒腿便跑。

秋奴也哀叫著從軟轎中跌出來,這個昔日的花魁似乎由於生活安逸,而且無需以色侍人,胖的像個白嫩的圓球。

矮人們衝到這圓球身邊,一左一右,刀光閃爍,就卸下了她兩條胳膊。

刹那間窄巷裏隻有女人刺耳的哀嚎聲,即便是滾滾悶雷,也無法淹沒她淒厲悲愴的慘呼。

老頭子持著傘站在對麵的街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這是個動手的好日子,因為雨水會衝刷所有的痕跡,就連仵作都無從查起。

但是他等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卻仍沒等到漢子再次出現。

好的日子,看起來所有的獵人都喜歡呢。

他深吸了口氣,從傘柄中拔出一把細劍,將傘拋到了積水裏。傘上的墨跡在雨水中化開,像世上所有被雨打風吹去的風流。

血水混著雨水,從巷子裏汩汩流出。流到排水溝裏,流到牆根下,流到他的鹿皮短靴上。於是在這個白晝也如黑夜的日子,他看到了堪稱慘烈的一幕。

狹窄的巷子裏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屍體,四個轎夫,一個女人,無一幸免,都被人割破了咽喉。

更慘的則是一個腳夫打扮的漢子,他的右腿被利刃切斷,脖子也歪歪地扭在一邊。一個人影正趴在他的屍體上,啃咬著他的脖頸,暢快淋漓地吸允著鮮血。

閃電突如其來地割裂了天幕,將大地照得一片雪白,也照亮了泯滅天良的怪物。

那是個纖細漂亮的女孩,她梳著一根烏黑油亮的獨辮,白皙的臉龐像是綻放的夜曇,道不盡的嬌嫩美麗。

然而此時這朵花盡沾鮮血,在雨幕中猙獰地盛放著。

宛如修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