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隋開皇年間,天下初定,各地紛爭不斷。連綿幾十年的天災人禍,使枯骨遍地,妖魔叢生。

然而越是肥沃肮髒的土壤,往往會開出燦爛奪目的花。陰陽師和巫師中漸漸衍生出一種更高明的術士,那就是驅魔師。

他們用自己的血肉作為交換,與妖魔簽訂契約,並賦予妖魔更強大的力量,當做奴仆般驅使它們。但當自身力量減弱,妖魔也會反噬主人。

彼時在江南的一座小城中,月影如勾,暗光浮動,照不亮斷垣殘壁。一個氣若遊絲的旅人,正躺在斑駁的陰影中。

他頭戴鬥笠,腳蹬草鞋,做腳夫打扮。但那保養得細致白皙的手,卻暴露了他養尊處優的身份。

此時這雙手上滿是血汙,緊緊捂著腹部的傷口,傷處腸破肚流,這人顯然已經活不長了。

一個伶俐的黑影竄上斷牆,他雖然長著人類的外形,嘴巴卻大得可怕。一張嘴,嘴角就能咧到耳根,紅紅的長舌,帶著透明的唾液耷拉到胸口。

“你把小女孩藏到哪裏去了?”這個可怕的怪人甩了甩舌頭,獰笑問道,“如果不說,我就把你的腸子掏出來慢慢吃掉。”

男人苟且殘延地喘息,緊緊閉上眼,不肯回答他的問話。怪人輕盈地跳下牆壁,張嘴就咬向他腹部的髒器。

但一道白光憑空而起,比他的動作更快,一下便削掉了他的腦袋。沒頭的怪人鮮血橫流,兀自手舞足蹈著,在光線黯淡的夜晚中看來,恍然在跳一支恐怖詭異的舞蹈。

他很快就跳不動了,屍體“砰”地一聲倒在地上,變成了一隻半丈長的巨蜥。蜥蜴身上長滿細密堅硬的鱗甲,尾巴仍然在不斷**。

男人死裏逃生,緩緩抬起頭,卻見晦澀的光線中站著個長身玉立的少年。少年纖弱文秀,頭戴方巾,著平民少年常見的粗布短衫,但手上卻拿著把染血的利刀。

“拜、拜托你,幫我照顧那個孩子。”男人艱難地朝少年伸出手,雖然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模樣,卻是此時他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

少年雙眼明亮而清澈,似乎比這漫天的月光還要冰冷幾分。

他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隻是憐憫地望著這個行將就木的男人。男人重重喘息著,肺像是破敗風箱般嗤拉作響,不知過了多久,天地間複又變成一片寂靜。

“你跟我走嗎?”少年朝蒼茫的夜風中喊,但他的喊聲寂寞地在高矮不一的短垣間回**,沒有得到一絲回應。

“那我走了,如果你要繼續留在這裏,就要做好自生自滅的準備。”他靜靜地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要離開廢墟。

一個嵌滿七彩琉璃的花球,從殘破的矮牆下滾出來。牆洞裏蹲著個女孩,她看起來隻有7、8歲大,梳著兩條小辮,辮梢以珍珠飾品點綴,正報膝坐在肮髒的地上哭泣。

少年朝女孩伸出手,女孩乖乖地把小手放在他的手心裏。兩個人攜手走在寂靜的荒虛中,月光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像那些說不清道不明便匆匆流逝的歲月。

那個時代孤魂遍野,魔魅叢生,而驅魔師的人數也很多。誰家被妖魔作祟,或者惡病纏身,都會請驅魔師來驅邪降妖。漸漸地,大家發現了驅魔師的另一個用處,那就是——殺人!

白日昭昭下,一柄極細的利劍,輕捷而準確地削斷了一匹奔馳駿馬的肌腱。甚至傷處連血都沒滴出一滴,駿馬已經發出悲號的嘶鳴,轟然倒在人來人往的長街上。

乘馬的是個花衣公子,他頭戴金冠,麵上敷粉,一看便是個風流少年。此時他被這突如其來的災禍嚇得暈頭轉向,匍匐在塵灰中爬不起來了。

“請問,公子可是王家三郎?”他麵前出現了張溫柔和氣的臉,這人看似不過二十出頭,頭戴方巾,寬袍大袖,一副讀書人打扮。

“是……,不知你有何貴幹?”王家是氏族,在本地勢力極大,所以即便三郎今日當街落馬,也不會對個貧民布衣使用敬語的。

“那霸占了賣油陳家娘子的,和縱火燒了如意樓的,也都是你?”那人眼底現出一絲寒意,俊秀的臉上浮現出冷酷的表情。

“少廢話,還不快扶本公子起來……”三郎突然覺得不對勁了,他擺出平日的架子,厲聲高喝。

但已經來不及了,一道白光劃過,他還沒等明白怎麽回事,卻見一股鮮血噴射到眼前,飛飛揚揚地灑在塵土裏。他突然覺得脖子暖暖的,伸手一摸,才知已經被人割斷了半截。

問他話的白衣青年已經走了,他的布衣依舊鮮亮潔白,連一滴血也沒沾。三郎眼睜睜地看他走進了街對麵的酒樓裏,卻正是剛剛修葺翻整好的如意樓。

青年坐到一個穿綠綢衫子的漂亮小娘子麵前,兩人跪坐在竹席上,一邊品酒,一邊看著他,仿佛是死神在默默注視著掌中的獵物。

三郎很快就什麽都看不見了,他圓睜雙眼,橫屍街頭,百姓皆拍手稱快,說天道循環,終於有為民除害的俠士,殺了這作惡一方的惡霸。

兩個時辰後,慈眉善目的如意樓老板,將一小袋碎金子,恭謹地交到綠衣少女的手中。少女梳著一根漆黑油亮的長辮,耳邊別著朵嫩黃芍藥,秀美明媚得像一隻春天裏的黃鸝。

“長歌哥哥,你怎麽每次都要親自殺人呢?而且起的隱名也那麽難聽,居然叫‘老頭子’。”琉璃將錢袋收進袖中,巧笑倩兮地問向對麵的白衣青年,“我看塚狐就輕鬆多了,他隻需坐在最漂亮的樓子裏,摟著最美的姑娘喝兩杯酒,手下的妖魔就已經替他完成了任務。”

青年托腮望著窗邊漸頹的日光,太陽在雲霞的籠罩下由金變紅,仿佛演繹著亙古不變的輪回。

“因為有個人曾跟我說過,做為一個驅魔師,不能過分依賴妖魔,否則終有一天會被妖魔吞噬。”傍晚的風吹起他的青絲,在他光潔年輕的臉上拂過。這人五官清俊,氣質溫和,自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奇異魔力。

“謬論。”琉璃吐了吐舌頭,“那大家還做什麽驅魔師,索性去練武得了。”

“所以我要令自身變得強大,這樣有一天驅使妖魔時,才能得心應手,無後顧之虞。”老頭子對著琉璃笑,姑娘紅潤的臉在夕光的照耀下像隻可口的蜜桃,任哪個男人都想對這樣的少女多笑笑。

琉璃不說話了,或許是害羞,或許是覺得無聊,低頭擺弄著衣帶哼歌。風掀起她的衣擺,露出了腰間掛著的一隻鑲嵌滿琉璃寶石的彩球。

“你還是不想成為驅魔師嗎?”在看到這流光溢彩的飾品之後,老頭子似被人當頭澆了盆冷水,“那樣的話,可能幾年之後,你就會變得比我老哦,難道你不願青春永駐?”

“我隻是,想找到自己的父母而已。如果我成了驅魔師,就再也不能過平凡人的日子了,萬一與他們重逢,他們一定會很傷心。”琉璃仔細地捧著琉璃球,上麵鑲嵌的每一顆寶石,仿佛都在訴說她出身顯貴。

她陷入綺夢,不願醒來。

“老頭子先生,琉璃姑娘,我家主人請二位今晚去紅袖招裏喝酒,希望二位賞個臉出席。”一個漂亮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自街那邊跑過來,站在如意樓下朝他們喊。稚嫩的童聲散在晚風裏,像是首清歌般動人。

“告訴他,我們這就去。”老頭子從盤子裏拿出一塊炙肉,拋給那個孩子。孩子張嘴接住,撒歡似地跑遠了。

“塚狐的手下裏,我頂喜歡三寶。”琉璃笑眯眯地說,“又機靈又可愛,就是力量太小了。”

“琉璃。”老頭子從席上起身,準備赴約。但他突然停住了,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千萬不要忘了,在塚狐麵前不要說起我的全名。”

琉璃似嫌他囉嗦,不耐煩地朝他翻了個白眼。兩人走下酒旗飄搖的如意樓,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無邊的晚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