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篇

返魂香

第一部分

天寶十四載,範陽郡。

剛剛邁入十月,位於北部的範陽郡已經變成了一座白雪皚皚的城市,雪花在空中狂亂地飛舞,似乎要把整個範陽都傾覆淹沒。街上行人寥寥,在這陰寒襲人的天氣裏,大家更喜歡窩在火爐邊取暖。

天邊的太陽像是將死之人彌留的眼,有氣無力地躲在灰蒙蒙的雲層後,似乎隻眨了兩下,便又疲憊地閉上了。

於是剛過申時,天幕便變成了黑漆漆的一片,飛雪打碎了一處豪邸中暖黃色的燈光。

這巨宅的主人顯然在飲酒作樂,苦寒之中他的宴樂廳中卻堆著幾十盆炭火,明滅的火焰將房間烘得暖如暮春,十幾名藍眼睛的胡姬扭動著婀娜的腰肢,她們單足而立,飛快地旋轉,綴滿亮片的舞衣刹那間在燈影中綻開了一朵朵流光溢彩的花。

主人是個肥胖凶悍的中年男人,他坐在手臂粗的紅燭下,須發在燭光中呈現出暗紅色,顯然是有胡人血統。

他滿意地欣賞著舞姬們的表演,十幾年來鑽營奮鬥的經曆一一閃現在眼前,他棕色的瞳仁中流露出滿足的愜意。雖然眼疾日益嚴重,他越來越看不清這奢麗豪華的殿堂和千嬌百媚的舞娘。

可是坐擁三鎮節度使的榮輝,足以彌補這小小的遺憾。

朱紅色的大門被人悄無聲息地推開,冷風挾著細雪席卷而入,將燭光攪得搖曳不定。不知是誰輕輕地吩咐了一聲,舞娘和樂工們皆紛紛退下,轉眼喧鬧的大廳便變得如深海般沉靜。

一位年輕的公子從敞開的大門緩步而入,他身著紫色錦緞棉袍,頭戴紫貂皮帽,更襯得麵如冠玉,眼若晨星。

坐在主位的主人看不清這不速之客的長相,低聲向身邊的仆童打聽。那仆童是個閹人,低眉順眼地,用閹人特有的柔媚婉轉的聲音回答。

“回天王,這位就是您請來的塚狐公子,自衛夫人死後,他就成為了馳騁北疆的驅魔師,聽聞沒有他殺不了的人呢。”

語末他特意將尾音上揚,言語間便流露出與眾不同的伶俐乖順。

被稱作天王的男人點了點頭,朝階下的紫衣公子招招手。紫衣公子麵對這叱吒北疆的梟雄,卻鎮定自若,他一步步拾階而上,走得不徐不慢,最終停在了男人的麵前。

“安天王。”燭光照亮了塚狐冰冷豔麗的臉,眉心一點朱砂痣,像是個凝結的傷口般猙獰醒目。他躬身朝主人行了個禮,自從天子在天寶八載立下《大唐博陵郡北嶽恒山封安天王之銘》後,安祿山封地之內的人,皆稱之為天王。

“聽說你可以實現人們的願望?”安祿山闔上虎目,怡然地問,“那能令我長生不老嗎?”

塚狐並不答話,唇邊卻含著一絲飄渺遊離的笑。

“怎麽?你不能?”安祿山不耐煩地睜開了眼睛。

“不,因為天王想要的根本就不是長生不老,仆如何能實現您的願望呢?”

這次是安祿山靜默不語了,他拿起身邊的夜光杯,小口品嚐著葡萄美酒。酒色如血,在室內投下暴戾血腥的光。

“那我的願望是什麽?”在喝光了整整一杯酒之後,他複又將空杯置於冰磚之上,饒有意味地看著塚狐。這個年輕驅魔師有一種妖異的美,像是暴風雨前變幻莫測的積雲般難以捉摸。

塚狐輕輕朝虛空中打了個響指。室內並沒有風,燭光卻驟然晃了一晃,一個宮裝美女隨著嫋嫋燭煙,出現在輝煌的廳堂中。

她梳著時新的墮馬髻,明眸皓齒,一雙美目燦若寒星,柔媚中不乏靈秀。雖然安祿山身患眼疾,仍然被這女人純真中夾雜著魅惑的姿容吸引了。

北風輕吟,似是亙古的鼓樂之聲,回**於空曠而寂寞的廳堂。女人輕舒廣袖,在鬆軟溫暖的波斯地毯上跳起了舞蹈。

她皮膚白皙、體態豐碩,跳起舞來卻偏偏靈秀動人。她的舞並不同於一般的舞娘般透著匠氣,而如孩童般天真爛漫。她並不刻意地強調腰扭動的弧度,以及手要抬得高舉過頭頂幾分,她隻是隨心所欲地輕擺著柔軟的腰肢,又依循著風吹窗欞的節奏,舒展著修長的玉臂。

這天然而毫無雕琢的舞姿,滿溢著卓然不群的自信。於是安祿山模糊的視野中,一副壯麗宏偉的宮殿圖,隨著美女的每一次舉手投足,徐徐展現。

他想到了自己覲見天子時所見的歌舞宴樂場麵,裝扮成神仙的貌美宮女跳霓裳羽衣舞;上百匹的舞馬一邊口銜酒杯祝壽,一邊隨著音樂舞蹈;還有成群的犀牛大象入場,它們在音樂的伴奏下,有的跪拜,有的旋轉,場麵之恢宏壯麗,令人目眩神迷。

他甚至還想到了被賜浴華清池的那天,自己做嬰兒打扮,被幾十名宮女抬到貴妃麵前的時候。

貴妃身著綾羅長裙,**著凝脂似的香肩,毫不避諱地以柔夷輕拂他的臉頰,那令天子都神魂顛倒的綺容玉貌,近得一伸手就能觸及。

華清池蒸騰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視線,也將他的意識拉回了這個初冬的風雪之夜。

是的,他從未想過要長生不老。他真正想要的,是整個天下!他也要享受那奢華無匹的舞樂宴會,要姿容萬千的貴妃纏綿如水地躺在他的懷裏。

“百色,回去吧。”就在野心如瘋長的野草占據了他的心田時,塚狐輕輕吩咐了一句。

那做霓裳羽衣舞的宮裝美女跳起了最後一個騰躍,婀娜的身體盡情地舒展,像是青綠的嫩柳搖擺在旖旎的春風中。

接著她也如春風般打了個旋便消失了,金碧輝煌的殿堂中,隻餘幾縷煙氣,幽魂似地蜿蜒浮動。

但無論是被稱為北地梟雄的安祿山,還是他身邊那個謙恭順從的小閹人,卻皆對這奇異的景象視而不見。

他們的眼雖然都大睜著,卻同瞎子無異。

“人真是愚蠢的動物,被欲望驅使,永無盡頭。”當塚狐領完了賞賜,走出府邸,輕歎著搖頭,似乎對人性極為失望。

落雪隨冷風旋舞,在暗夜中幻化出無數魑魅魍魎的影子,它們張牙舞爪地撲向這個單薄的美少年,眨眼間便將他吞沒。

這是古老的,關於妖魔與人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