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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又來拜訪我,向來高傲的他,一進屋便匍匐在地上。

我背過身去,不去看他。

“老頭子,這禍事是我惹下的,萬萬不能牽扯到你。”他清澈的聲音縈繞在木屋中,像是一首動聽的胡笳曲,“我去殺了山神,帶若若走。”

“胡鬧!”我狠狠地對他說,“身為一個男人,不要動不動就低頭,我都不忍心看你跪在地上的模樣!”

他又被我激怒了,即便不回頭,我都能聽到他磨刀霍霍的聲音。

“我要做一件事,隻是想做而已,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我冷哼著,“所以別自作多情地以為我是為了你。”

身後襲來一陣冷風,小公子奔出了門外。遙遠的風中,傳來了他惱羞成怒的罵聲,“死老頭子,我早晚要殺了你,吃了你!你等著!”

我笑了笑,看著木板上纏綿的紋路,那是生命的痕跡,仿佛能延伸到很久之前的,歲月的起點。

隨著程家的逐漸敗落,天邊的陰霾卻日漸濃鬱。積雪尚未消融的山頂,永遠都籠罩著黑黝黝的,沉悶的雲。那雲仿佛是一塊鉛,重重地壓在鎮上百姓的心中。

所有人都在哀歎,有經驗老道的參農,信誓旦旦地說定是有人得罪了山神,禍事將近。

在一個陰氣沉沉的午後,我找到了趙欲為。這日恰好是旬休,他指使著仆人,在庭院中曬被子。當然,已經十幾日不見陽光,山風潮得能掐出水來,這被子看起來永遠沒有曬幹的時候。

趙欲為閑閑地坐在台階上,麵前有仆婦忙來忙去,眯著眼睛,望著被雲層籠罩的遠山。

“天氣越來越陰沉了呢。”他見我來了,也不招呼,仿佛自言自語地說。

“要下暴雨了。”

“這時節春草還沒有長出來,如果下雨,豈不是要發山洪?”他的眉毛突地一跳,終於不再像一尊端莊的佛。

“請大人今日疏散百姓吧,在下不得不去程家做完最後的事情。”

“哎,好容易得來的一個旬休。”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回到房裏換了一套深青色官服。如一株青山上的古鬆般走出庭院,進了府衙。

疏散的命令很快下來了,天色剛有點蒙蒙的暗,隔壁的鄰居家便來拍我家的門。

“這位先生還不走嗎?”老實的農夫腋下夾著一隻雞,手裏牽著一頭羊,焦急地說,“街上出了告示,據說近日要天降大雨。讓所有靠山而居的人家都去空曠的所在避禍。”

我笑著謝了他,搖了搖頭。

“哎,這鬼老天,哪有春天下大雨的?我活了這麽久,都隻見早春下雪。”他攜著家眷,慌忙地走了。

天邊一輪紅日,幾乎被厚厚的雲層吞沒了,將墜不墜,仿佛隔了年的紅燈籠,尷尬地掛著。

我在庭院中準備好美酒和鮮肉,擊節唱起了歌。

“流光何太急,山中盡日閑。醉來做挽歌,慷慨詠荊軻。”

我一邊唱一邊喝,漸漸有灰蒙蒙的影子,從門縫裏溜進來。他們坐在我的身邊,一杯又一杯地斟著美酒。

我看到小公子,他一身白裘,蒙蒙地散發著珍珠般的光澤,與阿朱笑鬧著。還有其他的人,或高或矮,但是我喝多了,記不清了。

這宴飲不知進行了多久,我終於回房收拾了一些東西,迷迷糊糊地走出了木屋。

“都要逃難了,你還有心情請客?”又一個鄰居搖著頭經過。

我對他的好心,報以一個響亮的酒嗝。

“咦?怎麽就你一個人出來了?那些客人呢?我剛剛明明聽到是好多人在說話。”他探頭探腦地看向一片狼藉的庭院,卻被我瞪了回去。

我提著酒壺,晃晃悠悠地走向程家。那個看門的老頭子已經不在了,黑漆的大門微敞著,連門口的兩個大紅燈籠都不知哪裏去了。

昔日繁華的庭院,仿佛在一瞬間,就破落了。院子裏布滿瓦礫灰塵,我足足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被一個瘦瘦的仆人發現。

“老爺,有客人來啦!”他扯著脖子嚷,在空曠的宅院中,激起一片回音。一會兒功夫,程老爺出現了,他脫掉了貴氣十足的貂裘,隻穿一件深藍色棉袍,黃黃的臉色,看著更加蒼老了。

“老頭子,你終於來了,讓老夫等得好苦。”他用棉袍的袖角擦眼淚,在擦黑的天色中看,頗有幾分淒涼。

“這房子裏已經沒有多少人了吧?女眷呢?”

“聽您的安排,都被我轉移到了官府附近。”

“那裏有官印壓著,料想不會出什麽差錯。”我望著罩頂烏雲,“咱們這就開始吧。”

我從包袱裏掏出一大遝黃紙符,分給了幾名留守的男仆,讓他們仔細地貼在門上,並且把所有的大門都關緊。

他們都立刻分散著照做去了,程老爺仿佛喘不過氣一般,在廳堂裏找了個椅子坐下。他原本就難看的臉色更黃了,堂屋破敗,完全不似月前雕簷畫柱,金碧輝煌的模樣。

“我、我的胸口有些難過,能不能請先生扶我去休息一下?”他捂著左胸哀哀地求著。

我隻能扶著他向內宅走去,剛剛走了一半,便聽遠處遙遙地傳來一聲慘呼。那聲音如一把鋒利的刀,刺破大宅沉悶的靜。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天邊無星無月,仿佛有誰,向朗朗乾坤中潑了一桶漆。

黑得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