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人塚 一

夏日的遠山,重巒疊嶂,碧葉如海,層層遮蔽了天幕。令這位於山坳中的密林,幽深黑暗得恍如午夜。細針似的光線,從闊葉的縫隙中刺進來,照亮了密林中的一小塊空地。

因為長年不見陽光,空地上滿布濃綠色的地衣,兩個青年男子,踩著濕滑的苔蘚,在酣暢淋漓地激鬥著。

其中一個使棍的,身高足有八尺,手臂粗得似壇口,把一根兩丈長的粗棍舞得虎虎生風;而另一個用槍的則可以用怪異來形容,他做伶人打扮,身穿鮮亮的淡藍色繡獸紋織錦短衫,頭戴同色軟帽,鬢邊簪了朵新采下來的蘭花,一張臉也塗了胭脂,畫了黛眉,仿佛是從哪家的戲院中剛走出來的名伶。

兩人都用長兵器,棍槍往來,在空地上掀起丈許罡風,震得樹葉紛紛飄落,像是在幽冥中下了場碧雨。

草屑飛揚,令一個在旁觀戰的年輕人忍不住掩住口鼻,輕聲咳嗽。年輕人頭戴方巾,身穿洗得發白的舊布袍,臉色也像是那身衣袍似的,帶著揮之不去的懨懨之色。

一縷視線,如蛛絲般黏到他青白色的臉龐上,他不以為意,咳嗽的聲音卻更大了。

激鬥的兩個人影上下翻飛,分不出高下。使棍的大漢猛地紮下馬步,祭出一招蛟龍出海,長棍在半空中抖出無數個幻影,他的身前登時出現了一個丈許寬的扇狀真空。

那是屬於死亡的領域,踏足一步,就會被長棍活活打死。

視線如悠悠****的楊花,隨風而落,黏在觀戰的白衣人臉上。借著無數道細如鋒芒的光線,他抬起頭,迎上了那雙眼睛。

是那個身著戲裝的怪人,他像是個要掠取女孩子芳心的風流少年,一挑目,一揚眉,以槍尖在地上一點,身體便如燕子般輕靈地飛上了半空。

大漢朗聲長笑,臂上使力,長棍挾著風影,巨龍般卷上頭頂。眼看棍影就要追上他時,槍頭紅纓一閃,恰到好處地對上了棍尖。

他藍色的身影,借力飛得更遠了,翩躚得像翱翔於春日碧空中的一隻紙鳶。

“原來之前,都隻是玩笑啊。”白衣人看著那抹在樹海中穿梭的身影,忍不住笑了。

戲裝男子像是感知到他的讚美,突然於半空中回轉,整個身體飛速下沉,如遊魚般在濕滑的地衣上疾行,槍尖上一點紅纓,刹那間停在使棍漢子的後心。

那舞起來雷霆萬鈞,裂岩碎石的長棍,寂寥地立在山風中,透著無盡的尷尬。

大漢的臉紅得似滴血,連吭都沒吭一聲,身影便如霧氣般融化在連綿不絕的碧濤裏。

隻有那身著戲裝的男子,手持長槍,踏著絨毯般的地衣,向白衣人走來。

“好功夫。”白衣人撫掌讚歎,連連頷首。

“過獎了。”男子粉麵帶笑,聲音婉轉,也恰似個唱戲的伶人。

“可惜我不能帶你走。”但他很遺憾搖了搖頭,拍掉舊長袍上的草屑,“不敢以真麵目示人的屬下,我不想要。”

男子愣住了,臉上的白粉似乎都簌簌而落,黛色裝飾下的雙眸,透著幾分迷茫。

落魄的白衣人卻舒展廣袖,步態風流地走出了樹林。山林外日光奔湧如海,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令方才那場發生在幽森密林中的戰鬥,宛如隔世。

當晚白衣人投宿於官道旁的驛站中,一個身穿黑色紗衣,酥胸半露的美麗女子,陪他喝酒納涼。

“他跟來了呢。”阿朱伸指點了點他的額頭,嬌笑著說,“你這無情的老頭子,如果不想要他,幹嗎還去招惹。”

老頭子手持酒杯站起來,推開了位於二層的木窗,隻見客舍下的空地上,果然站著個高瘦精悍的身影。

他並未執槍,卻仍穿著戲服,臉上濃妝依舊,隻有耳邊的蘭花,因一天的日曬風吹,萎頓幹枯了。

過路的旅人見到他這幅打扮,都覺得好奇,忍不住多瞧兩眼。但也僅止於此!天下蒼茫,眾生碌碌,誰又會為個陌生人駐足?

他發現了老頭子窺視的目光,仰頭看向二樓的客舍。

“且讓他去!”老頭子輕笑一聲,緊緊闔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