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興城之後,老頭子難得修整了儀容。他的青衫因多年不洗已經發臭,頭發裏更是長滿虱子。雪墨每每跟他聊天,都捏著鼻子躲到老遠。

不過隻是幾天的功夫,茅屋中邋遢落魄的青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個溫潤如玉,眉目俊朗的翩翩公子。

他的目光平靜如水,卻也似靜水深流,蘊含著深不見底的智慧。他隻用短短幾天,便組織了一支由武人和驅魔師組成的隊伍。

這些人完全聽從他的指揮,夾在行人走販中分批離開大興城,如雨水匯入江海般悄無聲息地,潛伏在龍脈附近。

“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金鞍,連我都快不認識你了。”雪墨笑眯眯地依偎在他懷裏,今日他戴頂有穗的帽子,根根金絲流蘇,纏綣地鋪在老頭子的腿上。

“嗯,錢最有力量,花哪兒哪兒好。”老頭子一邊看信,一邊摸著這名手下的腦袋,“看,就連花在遠處,也有佳音。”

“信裏怎麽說?”雪墨是不識字的。

“他們沒事就上山去探一探,弄壞幾個陷阱,再跟暗衛們打一架。現在龍脈附近的兵力,已經比半月前多了三倍。”

“啊?那豈不是打草驚蛇?”雪墨跳起來,急得抓耳撓腮。

“還早。”老頭子眯著眼睛,看窗外梨花開了一層又一層。梨花最是霸道,一朝開盡天下白,堆雲積雪似地,滿滿當當充斥了整個大興城。

“什麽還早?”雪墨不懂,偏著腦袋看他。

“離芍藥凋謝的日子,還是太早些。”他拿過燈台,點燃了油燈,把手中的信帛付之一炬。

燈光把他俊逸的臉龐染成金色,像是廟堂裏泥金的菩薩,讓人看著有些遙遠。雪墨見跟主人無法溝通,便翻窗出去,跑到市場裏拿他的新袍子去了。

他很少穿長衫,但是最近卻突然想當個大人。

是夜,身穿藍色長袍的雪墨,跟小娥坐在少卿府後院裏的一棵梧桐樹上,四隻腳一**一**地,快樂而悠然,就像他們蓬勃爭發的春心。

此時正是盛春,梧桐開出一簇簇紫色的桐花,恰到好處地遮掩了他們的身形。

“這是新的帽子,喜歡嗎?”小娥又變戲法似地掏出一頂帽子,針腳仍然細密嚴謹,滲透了她拳拳心意。

但是那頂絳色粗布做成的帽子,跟雪墨如今的打扮全然不相稱。錦衣華服的少年,帶著這頂帽子,像是頂著快醃漬的抹布。

“還不錯,謝謝你。”雪墨仍笑眯眯地,滿懷深情地看著小娥,“你做的,我都很喜歡。”

“真的嗎?”小娥忍不住抱住他,把臉擱在他溫暖的胸膛上,“真希望我們永遠也不分開。”

“那你喜歡我嗎?”雪墨撫摸著她烏亮的秀發,藍眼睛鬼魅似地,看著眼前紫色的花雲。

“喜歡。”

“喜歡到什麽程度?”他進一步確認。

“為你做任何事都可以。”小娥說這句話的時候,緩緩閉上了眼睛,不知是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中,還是放棄了掙紮,任人宰割。

“記住你說的話。”雪墨笑了,他也喜歡小娥。因為在過去他見過太多這種女孩子,平凡到毫不起眼,即便放在任何位置,都不會惹人注意。

是用起來最襯手的工具!

次日晨霧縈繞的時候,有早起的小販在大路上撿到一頂帽子。那是頂絳色的圓帽,裁剪平整,針腳細密,可見做的人花了不少心思。

但此時它像是個流離失所的孩子,靜靜地躺在陰暗的牆角下,一看就是被刻意丟棄的。小販撣了撣灰,把帽子戴在頭上,歡天喜地地走了。

“你又整晚去哪裏了?”老頭子剛睜開眼,就看到眼前有一雙明亮蔚藍的眼珠。雪墨圓睜著眼睛,正好奇地看著他。

他從榻上爬起來,揚手就打了雪墨一下,“還不快去做飯!”

雪墨立刻又把眼睛彎成兩道線,嗚咽一聲,跑到後院劈柴生火去了。老頭子被他嚇得不清,長長舒了口氣。

他活了很多年,也見過很多事。但是每逢雪墨完全睜開眼睛,他就會呼吸困難。這個妖怪對他沒有絲毫威脅,但是那雙詭異的雙瞳,總是帶著絲不祥的氣息。

“我們到底該怎麽辦呢?”雪墨燒了兩條魚,他們一人一條,在春風裏對坐而食,“都快過去兩個月,現在還一點進展都沒有。”

“有的時候,龍脈未必是指風水寶地呢。”老頭子不動聲色地說,“人,也是國運的一部分。”

雪墨又不懂了,他眉眼彎彎地看著自己的主人。

“皇上跟楚國公楊素不合,卻偏偏不得不受製於扶持他的老臣。”老頭子指了指雪墨的脖子,“如果我給你套了個項圈,不讓你去見少卿府上的小婢子,你會不會恨我?”

雪墨點點頭,“雖然那姑娘長得不咋地,但是你若阻止,我一定會恨的。”

“太子楊昭敦厚老實,不比楊素,不知該不該留。”老頭子歎口氣,他不想把無關的人牽扯進來。

雪墨似聽懂了他的話,不斷點頭,飛快地吃光了盤中的魚。

“雪墨,你真的那麽恨當今的新帝嗎?”老頭子看他吃得汁水淋漓,完全不似自己那麽猶豫糾結,隨時都能大幹一場。

“是的,他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過去的都已過去,還是珍惜眼前人。”老頭子淡淡地說,“不要兩手空空,才知後悔。”

一個女孩羞澀卻又平庸的臉龐,浮現在雪墨的腦海中,他拚命地搖頭,像是要把那張醜臉從腦海中甩出來。

但是女孩子的五官,仍然固執地在他的腦中紮下根,她的塌鼻子,她的小眼睛,都像是烙印似的,趕都趕不走。

一個月之後,芍藥開得爭奇鬥豔,正是一年中最繁茂美麗的暑期。但在少卿府裏,幾個小婢子在屋簷下抱頭痛哭。

新帝與先帝的秉性截然相反,先帝節儉,新帝奢靡。大興宮中每晚夜夜笙歌,宴席不斷,宮裏的人手已經不夠用了,就從民間和大臣家廣招宮女。

女孩子們都有些害怕,雖然進宮就能過另一種人生,但她們寧願老死在主人府中。

哭得最厲害的那個,就是小娥。她原本就不怎麽漂亮的臉,被鼻涕和眼淚一衝,糟糕得一塌糊塗。

眾人皆誇她忠心為主,卻不知她舍不得的,是那個夜夜在牆頭上,花影中,跟她談情說愛的漂亮情郎。

但是再怎麽不願意,也是要去的。婢子們夾著簡單的包裹,在天不亮的時候,踏著星光從小門走進了宮殿。

月亮隻剩下個淡白色的,彎彎的影,像是張剪紙似地糊在灰蒙蒙的天邊,不見分毫生氣。在宮門關上的刹那,小娥回頭望了一眼來時的路。

她想到了小時候,偶爾聽到教書先生念的詩文: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她過去不懂這是什麽意思,今天卻突然有些明白了。

她抱緊了懷裏的布包,裏麵有一頂未縫完的帽子。

城中百花爭妍的時候,老頭子的計劃進行得異常順利。去探察龍脈的武人和異士像是春天瘋長的野草似的,隔三差五就出現幾個,仿佛永遠都沒有停止的時候。

新帝越發重視,派了多於之前五倍的人力前去守山,風水也請堪輿師重新布置,據說可以使大隋的江山綿延萬載。

“這世上哪來的千秋萬代?”老頭子得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喝一壺梨花白。酒是雪墨釀的,他的小娘子被送進了宮裏,少年無限的精力總要尋找個發泄的地方。此時秋風乍起,城中的芍藥折墜凋落,不知不覺,花圃之中,已是秋菊的天下。

“我們該動手了吧?”雪墨悄無聲息地跪坐在他身邊。

“滿城盡帶黃金甲,正是難得的好兆頭。”老頭子將一包藥塞到雪墨的手掌中,“去吧,新帝近來夜夜笙歌,機會想必也不那麽難找。隻是你身為男子,想要混進宴席,要費些力氣。”

雪墨接過藥,悄無聲息地笑了。他的眼睛已經完全睜開了,碧藍色的瞳仁,像是在陽光下**漾閃爍的海水。

根本不用費力氣,他隻要見到小娥,把這包藥交給那個傻姑娘即可。聽說她在宮裏幹得不錯,可以接近貴人。

“雪夫人——”、“雪夫人——”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赤著腳從泛黃的舊時光中跑過來,她身穿櫻紅色單衣,柔軟光亮的長發披在肩頭,一張小圓臉像是個鮮嫩欲滴的桃子。

她把他抱在懷裏,櫻紅色的嘴唇,低低地對他傾訴著,“我有了太子的孩子了。雪夫人,你知道嗎?雖然這不是太子的第一個孩子,但是我們都說不出的開心。”

後來呢?後來她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叫楊煚,身為人母的她,展現出令人為之目眩神迷的成熟風韻。

但是她仍然沒有忘記他,給他做別致新穎的帽子,抱著他踏落花,賞春雨,看蜻蜓靜靜地停在荷尖。

但是所有的美好都有盡頭,太子被廢,新帝登基,一張聖旨下來,楊勇和幾個不願依附新帝的姬妾皆被賜死,其中一個就是她。

隻有他活下來了,驟然失去所愛的痛,以及刻骨銘心的恨,讓他成為精魅,在大興城中流離失所。

但是他忘不了戴帽子,也忘不了給他織帽子的人,更忘不了從來意氣風發的楊勇,爬到院子最高的那棵樹上,朝父母的宮殿哭號悲泣的模樣。

花開花又落,當他看著滿牆豔紅的薔薇回憶往事的時候。驟然發現,那張成熟嫵媚的臉,竟與一個女孩平庸醜陋的臉重合了。

雪墨用力地搖了兩下腦袋,幾乎要把頭上的帽子晃掉。他鎮定地把毒藥放在懷裏,完全沒有發現,老頭子的視線,蛛絲般緊緊黏在他的身上。

老頭子的嘴角輕輕向下彎著,清澈的眼睛裏,也蘊含著化不開的悲傷,仿佛預見到了誰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