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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夢都是反的。

所以小公子回來了,在三天後的一個晚上。他漂亮的臉上多了一道傷痕,如霜華般閃亮耀眼的白裘,也變得狼狽不堪。

他大咧咧地走進來,丟給我一隻布袋。我打開一看,裏麵是一隻人的斷手,而且布滿野獸啃噬的痕跡。

“對方居然請了驅魔師來押車。”小公子一屁股坐在桌前,搶過我的酒瓶就喝,一邊喝一邊說,“我本來想去把車輪砍斷,結果卻中了別人的套。”

我拿出準備好的醃肉,盡數端在他麵前,聽他細細地說。

“但是你知道我的,我比任何的妖怪都狠辣。所以當他放出那條土狼時,那個畜生也隻來得及咬到我一口,就被我劈碎了腦袋。”他得意洋洋地舉著酒杯,“他手下的妖怪都低級得很,被我抽了個空子,一刀捅在他的心窩上。”

“這一向是你的優點。”因為小公子,他聰明到什麽都不想。一個聰明到極點的人,是不會讓自己的腦袋裏裝太多的東西的。因為任何一絲多餘的反應,都會影響他出手的速度。

“他一死,那些本來針對我的妖怪。突然全都朝他撲過去,幾下就把他撕碎了吃了。”小公子指了指那隻斷手,“這就是我好不容易搶出來的。”

我拉開小公子的白裘,果然看到,他的腹部多了三道深深的爪痕。傷處皮肉外翻,再深一點,就觸及內髒。

我拿出藥粉和布條給他包紮,他愜意地翹著二郎腿躺在地上,喝酒吃肉,既不喊痛,也不抱怨。

“如果我死了,你會吃了我嗎?”我問了個老問題。

“當然,那是我的心願。”他有些困了,翻了個身,睡在溫暖如春的火盆旁。

這次我拿了程老爺的錢,卻沒有喝他的酒。無奸不商,這個老狐狸隱瞞了真相,讓我冒了生命的危險才完成任務。

“我真的不知道對方會有所準備,說多了,先生也不信。”他恭謹地對我做著揖,“老夫一家的生命,先生都任取任奪,我又何必對先生說謊呢?”

“你的命,我可不敢取。”我說完就拿走了他給我的報酬。那是一隻沉甸甸的布袋,裏麵裝滿了東海上好的東珠。

我再也不想跟程老爺有任何瓜葛,不僅是因為他害我差點喪命,還因為那深沉的大宅裏,隱藏著一些我無法抗衡的力量。

山裏的日子,總是過得格外地慢。雪總是沒完沒了地下,刀子般的風,也整天剜肉剔骨地刮。在這漫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冬日中,新年居然姍姍地來了。

我的生意驟然少了許多,連偷雞摸狗的活計都沒有。要過年了,所有人的忙著辭舊迎新,連新愁舊怨都一並拋到腦後。

小公子也許久未露麵,他仿佛野了,在山裏撒歡似的玩。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個有主人的妖怪。

事情是在我發現袋子裏的珍珠變少開始的。

能偷我東西的,並非常人。於是我派阿朱出去查,哪想一向伶俐的阿朱,居然查了幾天也查不出結果。

“對方很狡猾,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阿朱小聲地向我匯報,“而且,偷珠子的人,似乎很了解老頭子你的生活習慣。”

我點了點頭,估計是附近那些愛美的喜鵲,她們都喜歡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

阿朱雖然飲食習慣不好,卻是很能幹的。在十幾天後,她終於查到了偷珍珠的人。

“是小公子。”她向我匯報。

我詫異得幾乎要摔倒,我實在不知道,一個住在深山裏的妖怪要珍珠幹嗎?而且他怎麽看都是個雄的,不需要任何飾物點綴他英氣勃發的臉。

“他在跟程家的女兒來往。”阿朱說完這句,燭火都跟著顫了顫。

“什麽時候開始的?”我的心往下一沉,刹那間被冰雪淹沒。

“不清楚,應該很早就來往了。隻是在程家的女兒身體恢複之後,他們見麵更頻繁。”阿朱幸災樂禍地扭起了腰肢,“咯咯咯,看來動了真情,傻的並不隻是女人。”

年關將至,那個英俊的少年,當然想要拿些美麗的飾物,來討好心儀的對象。我怎麽這麽傻,當小公子纏著我聽那些私奔的**故事時,我就該想到,他空如明鏡的心裏,早早就偷藏下了另一個人。

我難得出了門,今天沒有下雪。我換了一雙氈靴,經過集市,向山裏走去。在那些高大黝黑的林木中,我見到了小公子。

他愜意地躺在一個紅衣少女的腿上,仿佛一隻被馴服的貓。那少女黑發如炭,帶著白色的皮草帽子,羊脂般的玉手,竟然比落雪還白幾分。

是程小姐!她完全不似我見她時又瘋又傻,舉止活潑,麵容俏麗得似一隻靈巧的狐狸。她跟小公子在雪地裏嬉戲著,親吻著,即便我活了很久,也被她的姿容吸引。

這是每個懷春少年都向往的,甚至為之付出生命都在所不惜的,美麗的姑娘。

我看了一會兒,向木屋走去。那歡聲笑語的景象,刺痛了我的雙眼,也刺痛了我的心。讓我想起很多旖旎的,卻又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以為住在北方的山裏,茫茫落雪自然會將悲傷埋葬。

然而我卻忘了,總有年輕的生命,用他們的愛,他們的痛,他們的歡歌笑語,來重複我的故事。

隻要有那些充滿著憧憬的眼睛,舊日時光,就永遠不會被白雪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