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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當晚果然來了,他是聞到了食物的香味。我知道他雖然表現得從不親近我,卻總是在木屋附近打轉。

他啃著山雞的骨頭,聽我說著在程家的見聞。

“那家人不會好了。”我想到程老爺蠟黃的臉色,不由扼腕歎息,“可惜了那漂亮的姑娘,可能也得做陪葬。”

小公子愣了一愣,“哪個姑娘?”

“就是程家的小姐啊,難道你沒有聽說?”我突然想起,他畢竟是隻獸,喜歡在林子隱秘的暗處徘徊,尋找著自己的小欣喜。

“是那個總在林子附近玩,喜歡穿櫻紅色衣服的女孩嗎?”他啃雞的速度都放緩了幾拍,小心翼翼地打聽。

“如果她穿的是緞子做的繡花夾襖的話,那多半是了。畢竟這裏的農戶家的女兒是穿不起那麽貴的料子的。”

“那我見過她幾次,怪不得她最近不來了,原來是生病了……”小公子若有所思地說,搖曳的燈光映出他姣好的麵孔,如琢如磨似的。

這晚小公子不再多話,也沒有再央求我講故事給他聽,而是默默地望著窗外的圓月。等我半夜從睡眠中醒來時,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走了,月光絲緞般鋪入室內,隻餘一地孤寒。

我再也沒有召喚過小公子,因為這個鎮子太小了,實在沒有什麽大買賣。春天的時候,我打算去繁華一點的都市,據說在長安那樣的天下之都,絲竹歌舞聲中,藏盡了險惡人心。

但是出乎預料地,幾天之後,我居然見到了程老爺。他邀我喝酒,依然在鎮上那唯一的酒樓。那天照舊漫天飛雪,我撐著一把竹傘,走進了酒樓。

店裏沒有人,卻並不是打烊,而是被程老爺一個人包下了。他似乎更怕冷了,酒樓裏所有的火盆都被放到他的周圍。他裹著紫貂裘皮,帶著一色的貂絨帽子,懷裏緊緊抱著一隻暖爐,如果不是那張泥金色的臉上尚有一絲英氣,簡直就是個虛弱嬌氣的婦人。

“小女身體已經有了起色,還要多謝先生。”他很謙恭地對我行禮。

“叫我老頭子就行了,先生就免了。”我坐在他的對麵,桌上是一套上好的茶具,杯子裏是蜂蜜兌的野玫瑰茶。鮮少有男人如此愛甜食,看來程老爺虛弱的,不止身體。

“山裏陰寒,茶水還是少飲,喝些花瓣也是挺好的。”他親手為我斟上一杯,叫仆人抱來一個盒子,“這是先生的酬勞,請不要嫌少。”

我不會嫌少的,因為仆人打開那檀木盒子。裏麵密密麻麻碼了百錠元寶,一片金光中間,還有幾粒碩大圓潤的明珠。

仆人捧著盒子的手,都在微微顫抖,這些金子,足夠分量。

“老爺還有別的要求吧?”我喝了一口花茶,立刻有五月的芬芳,在舌尖綻放。

程老爺揮退了左右,隱秘地靠近我。

“幫我做樁生意吧,我希望這件事看起來如同天譴。我知道先生有這個本事。”他的聲音中氣不足,夾在呼嘯的山風中,宛如鬼哭。

我記得他說過,這世上難有遂心之事,所有的如意,都需自己爭取。想不到,他這麽迫不及待。窗外亂花飛雪,似梨花,又似柳絮,泯滅了晴空,也掩埋了無數的罪惡。

程老爺的要求很簡單,翻過這座山,有一位實力跟他相似的商人。如今兩人為了競奪洛陽的一個大主顧,打得不可開交。不斷降價不是長久之計,不僅傷農,還減少了雙方的利潤空間。因此程老爺就想做個手腳,令對方輸送山參的車子翻到在山澗裏。不能按時抵達,洛陽的藥商就不會用他的藥,而程老爺就能趁虛而入。

這並不傷天害命,因此我很痛快地接下了。當晚,我叫來了小公子,把這樁生意派給他。

他似乎不喜歡去很遠的地方,但是在我許諾給他一個冬天的鮮肉與美酒之後,他還是勉為其難地去了。

我不覺得這生意有多難,讓一個商隊在大雪中耽誤幾天,對於小公子隻是舉手之勞而已。然而在七天之後的一個晚上,我胸口突然莫名地痛了起來。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天很冷,雲層密布,無星無月。一陣尖銳的咳嗽,突然竄上我的喉尖,與風寒的症狀不同的是,我每咳一下,肺部就傳來刀割般的銳痛。最終我忍不住了,躺在地板上,佝僂著身體,像是一隻瀕死的蝦。

但是咳嗽並不停止,像爆發的火山般噴薄著、升騰著,根本壓抑不住。

阿朱被驚來了,她的肢體如蛇一般柔軟,從窗縫裏鑽進來。她關切地爬在地板上,黑眼睛盯盯地望著我,深不見底。她的身後還有別的妖怪,雜七雜八,躲在暗處,他們都嗅到了我瀕死的味道,特意來等待瓜分屍體。

一個驅魔師,終究逃不過,落入妖腹。

就在我覺得自己的肺要炸裂開時,天邊的陰霾漸漸散去,露出一片慘白伶仃的月亮的臉。

劇烈的咳嗽停止了,肺部排山倒海般的劇痛,也如潮汐般褪去。我躺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

屋子裏隻剩下阿朱一個人,其餘的妖怪都走光了,就像他們來時一樣,無聲無息。燈光映出阿朱的身影,柔軟而美好。她體貼地為我找來一個靠墊,又把最厚的棉被抱出來,壓在我的身上。

“不記得你曾有這樣的舊疾。”她溫婉地捋了捋耳邊的發,秀發如絲,麵似桃花,一副好女的模樣。

“不是舊疾。是小公子出事了。”我望著房梁,悠悠地說。身上仍有未褪去的冷汗,“不過還好,他最終脫險。否則我這條命也得賠進去。”

阿朱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如果我死了,你會吃了我嗎?”我問她。

“不,因為我不喜歡你!”她堅定地搖頭,接著妖媚地在我的麵頰印上了一個吻,“而且你太老了,不合我的胃口。”

在覺得我的肉咯牙的阿朱麵前,我睡著了,從未這麽酣甜過。我做了一個夢,夢到小公子一身血汙躺在白山黑水間,淒淒慘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