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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三刻,一天中最黑的時刻,魔魅盡出,百鬼夜行之時。

天邊層雲密布,仿佛大海洶湧的浪濤,又像草原中奔騰的駿馬,將深藍色的天幕,遮成墨沉沉的黑,不透微光。

在這鉛一般沉重黑暗的天幕下,深宅大院之中,一個窈窕婀娜的身影,拉開了房門,掀起珠簾,從閨房中走入廊下。

少女身著時新的石榴裙,一張粉臉俏如春桃,點漆大眼警惕地看向院落,玉手裏還拎著黃鍛軟鞋,顯然是在私會情郎。

與此同時,花園的矮樹下,傳來瑟瑟輕響,走出一位身著緇衣的青年。

兩人相擁依偎在茫茫的夜色中,時而親昵熱吻,時而竊竊細語,活似一對熱戀中的男女。

我悄無聲息地躲在一株枝葉繁茂的梧桐樹上,靜靜地看著這鴛鴦交頸的一幕,梧桐的葉子寬大茂密,像是連綿起伏的綠色的海,輕易淹沒了我的身影。

據阿朱探查,最近劉家的女兒,每天都會在這逢魔時分,在閨中私會情郎。

從我的所在看不清男人的臉,靜靜的夜風,卻帶來細微的酸腐之氣,煙霧似的,縈繞不去。

那男人,顯然是死了很久的冤鬼化成。

“眠狼。”我打算探他個虛實。

花園中驟然響起一聲狼嘯,使這深宅大院,變得與北方邊陲的深山密林無異。嘯聲過後,劍芒突起,劍氣如追星趕月,直刺向那男人後心。

然而那人卻並不阻擋,飛快地轉身,竟將懷中的千嬌百媚的女郎迎向劍鋒。那排山倒海般淩厲逼人的殺氣,瞬間便失控了,劍光在不可思議之處折了個彎,斬碎了別致的小軒窗。

少女死裏逃生,發出一聲呻吟,居然暈了過去。

緇衣青年將她推倒在地,望向花木扶疏,假山林立的院落。

“什麽人?還不快出來!”他朝花木中厲聲叫喊。

就在這一瞬間,我看到了他裹在衣帽中的臉。他長得有異於尋常男人,英俊中摻著幾分柔美,眉眼朦朧,仿佛總是蹙著一團江南煙雨,周身散發著慈悲平和的氣息,完全不似一個殺人如麻的惡鬼。

眠狼手持利劍,從假山後走了出來。廊下清幽的燭光,照在他冷峻嚴肅的臉上,使他看起來似一塊萬年玄鐵,堅不可摧。

但是那緇衣男人卻看也不看他一眼,仔細地環顧四周,仿佛在尋找什麽,隨即眼神驟然犀利,如箭一般直視向我藏身的所在。

於是我看到了一雙紫色的眼睛,那妖異的雙瞳中,**漾著一圈圈的漣漪,將我的靈魂吸入其中。

前塵往事,如紛疊的海潮般奔湧而來。我的手一顫,一頭栽倒,從高大的梧桐樹上重重跌下。

“阿朱!”憑著僅存的意誌,我喚出了阿朱。

阿朱窈窕的身影,如九天玄女般,從層疊的烏雲中蹁躚而至,她伸出玉臂,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腰肢一擺,便帶著我**到半空。

銀絲不斷地從她手指中激射而出,纏在飛簷翠瓦上,我們幾個起落,便已飛出了劉家大宅。在離開的一瞬,我回頭看到了那站著夜風中的男人,風帽緩緩滑下,露出了他光可鑒人的頭顱。

紫色的雙眸,仍然閃爍著令人沉醉的微光。

這是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最美的景致。

我睡了很久很久,但是噩夢卻接踵而至,如廣陵碼頭的商客般,吵雜喧囂地擠滿了漫長的睡眠。

夢裏有血,有花,還有女人飄搖而朦朧的笑。當一柄利劍,斜斜向我刺來的時候,我打了個寒戰,猛地醒了。

我發現窗外陽光耀眼,自己正躺在一個妙齡女子香軟的膝蓋上。她梳了個時新的墮馬髻,鬢邊插著一朵牡丹,身著輕紗羅衣,露出大片酥胸,正在溫柔地給我打扇。

“公子醒了?”她見我睜開眼睛,嬌憨地笑,年輕豐盈的身體,四溢著無盡的活力,仿佛能驅走恐怖的夢魘。

夏日午時的陽光,如千萬道利劍般,刺破妓寮中的七彩珠簾,落在了一個白衣男人身上。他比我們初見時,更添俊美,白衣勝雪,圓領下繡著點點紅梅,風雅飄逸。

此時這漂亮得近似妖怪的男人正笑眯眯地看著我,眼角眉梢,盡是風情。

“怎樣,知道我為何說你會死了吧?”

我扭過頭,輕咳了幾聲,不去理他。

“你記得太多的往事,隻要你心存幻想,便會被他蠱惑。他可是長了‘渡夢’般的眼睛呢。”

“渡夢”是傳說中的妖瞳,類似民間異人擅長的攝魂之術,能令人意亂神迷。但是“渡夢”卻比攝魂術厲害百倍,那紫色的瞳仁,能輕易地發現人們心底最渴望的夢想,令人沉醉其中,流連忘返。

即便肉身無礙,也是個做夢的活死人罷了。

我咳嗽著,再次睡倒在女孩的膝蓋上。溫香軟玉,紅粉醉人,怪不得古往今來,有那麽多人英雄好漢,埋骨於這溫柔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