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的擁躉中,又多了一個人,便是他曾經竭力討好過的那名青衣公子。他並不知這個雖然俊秀,卻看起來一臉病氣的年輕公子的名字。但是卻又格外留意他,因為這個人也是,阿朱曾侍奉左右的人。

每有演出,他都會準時出現,如城中嬌生慣養的公子哥般,身穿著淺色的紗衣綾袍,身邊跟著不同的侍從。

但與別的客人不同,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裏,既沒有驚豔,也沒有傾慕。每每落在他身上,都是一種旁觀者的冷漠,不像是看戲,倒像是個老道的獵人,在觀察獵物的形跡。

這讓他很煩!更煩的是,因為這名古怪的公子,阿朱出現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以前她會靜靜地坐在前排,對他露出溫婉堅定的笑容。但是現在,兩人隻能在夜深人靜時,才能耳鬢廝磨一會兒。

他繁盛得如火似荼的生活,莫名地多了一塊凝固的寒冰,攪得他心中煩悶難受,卻又無可奈何。

這種狀況持續了十幾日,家家戶戶都忙著為即將到來的中元節做準備,劉怡終於忍不住了。在散場的時候,他攔住了奇怪的客人。

“請問這位公子,如何稱呼?”他小心翼翼,一如他們初見之時。

“賤名不足掛齒。”與幾個月前一樣的回答,那雙細長的眼睛裏,滿含輕蔑。

劉怡再也忍不住了,火“騰”地竄起來。他一把揪住這個驕傲客人的衣領,惡狠狠地道,“別再來看我的戲,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麽?”

“喔?是什麽?”老頭子詫異地揚了揚眉。

“你是為了阿朱來的!你也喜歡阿朱,所以來探察我。”他妒火中燒,身在風月場中,他再清楚不過。能令一個男人如此在意另一個男人的,不過是女人。

老頭子笑了笑,輕輕掰開了他虛張聲勢的手。

“你猜得沒錯,我不喜歡阿朱跟你在一起。”他說罷湊在劉怡耳邊,以細不可聞的聲音說,“如果你再跟她廝混,小心你的命。”

戲院裏的燈火閃了又閃,劉怡如墜冰窖,他想到了阿朱超乎常人的好身手,想到了她低眉順眼站在他身後的模樣。

這個青年病弱的軀體中,似乎潛藏著無限的力量。

等他再回過神來,那公子已經走了,散場後的戲院,褪去浮華大夢,隻有七扭八歪的桌椅,和遍地的狼藉。

劉怡病了,他那晚嚇出一身冷汗,就再也沒有登過台。阿朱常常來瞧他,她總會從悄悄地從窗縫裏溜進來,婉轉地趴在他的床頭。

每每看到阿朱美麗的臉龐,他都會覺得心中難過,他放不開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她不是最美的,更不是最有錢的,可是她離奇的身世,淡定的模樣,和那位青衣公子糾纏不清的背景。使她永遠像一個謎,雖然不是驚天秘密,卻足夠滿足一個平凡男人的獵奇之心。

轉眼之間,中元節就要來了。百姓們在家裏供奉祖先,劉怡難得偷閑,在一家妓院喝得爛醉,走在行人寥寥的路上。

街上大多鋪子都關張了,明日就是祭祀之日,人們都忙著準備貢品。當然,這種事情劉怡從來不會關心,他隻需把自己打扮得英姿煥發,招搖過市就夠了。

在陰暗的街角,有一個瘦弱的少女在燒紙錢,她身穿白衣,似乎正在孝期。此時已過亥時,這個時候,很少有女孩子單獨跑出來。

他存了好奇心,腳步不由一滯。跳躍的火光中,映出少女單薄柔美的容顏,白曇花似的清雅動人。

這張臉,好像在哪裏看過,可是他偏偏想不起來。就在這時,一陣腥風刮過,吹散了燃燒的紙錢,帶著火光的灰燼,如蝴蝶般在夜色中飛舞。

他的心髒突然收緊了,因為在這些跳躍的火焰中,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身穿織錦長袍,清俊消瘦的男人。

他一邊輕咳著,一邊從街的盡頭向自己走來。眼風如刀,仿佛沒有看他一眼,卻又仿佛黏著他不離不棄。

劉怡意識到什麽,慌了腳步,急忙向來處跑去。

然而來不及了!道道雪亮的光芒,乍然從平地竄出,直奔他麵門而來。那光芒寒氣森森,帶著死亡的腥風,即便他從未習武,也知道那是極厲害的劍光。

“哇!”他大叫一聲,用袍子護住了臉。但是等了許久,卻並未等到預期的疼痛。

他小心地拿開袍角,隻見自己周身多了天羅地網,無數根堅韌的銀絲,將他牢牢罩住。身穿黑衣的女人,正站在他的身前,她指如拈花,一束閃亮的絲線,筆直地探入他身邊的一條小巷。

“眠狼,我知道是你!”阿朱嬌嗔一聲,用力拖拽。隻見一個同樣穿著黑衣的少年,從巷子裏走出來。他手持一柄玄鐵長劍,劍鋒透著幽寒,隻是那柄劍被根根銀線纏繞,半點施展不開。

冷峻的黑衣少年,雙眸如星,沉默地看著站在他和阿朱身後的青衣公子。

“殺了他。”溫和的話語,卻擲地有聲。那少年手腕飛快地一旋,千萬根銀絲,俱化為飛絮。

他眼中仿佛藏著一載寒冬,長劍如虹,直向劉怡的咽喉刺來。阿朱纖手微翻,銀絲激射而出,將劍鋒拉偏了幾分。銳利的劍氣貼著劉怡的麵頰劃過,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你就這麽恨我!”劉怡不知哪來的勇氣,指著青衣公子罵道,“有本事你就跟我搶女人,搞這種齷齪的手段幹什麽?”

那青衣的公子愣了愣,隨即又笑了。

“阿朱,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他對他的叫喊置之不理,卻對阿朱說話,語氣一貫溫和而緩慢,“不要再跟我作對,你知道那會是什麽結果。”

“老頭子,求求你,成全我們吧。我是真的愛他!”阿朱明顯落了下風,窈窕的身影,隻能在眠狼的劍鋒中輾轉騰挪,連半分選擇的餘地都沒有。

劉怡笑了,他從未如此滿足過。這位看上去高高在上的公子,已經徹底地敗在他的腳下。他抹去頰邊的血,覺得即便此刻死了,也再無遺憾。

老頭子望著劉怡,看著這個自詡風流的少年,長長地歎了口氣。他召回了眠狼,阿朱也十分伶俐,跑過去緊緊鑽進了劉怡的懷中。

劉怡摟著阿朱的纖腰,仿佛摟著一個王國,他此生從未如此得意而驕傲過。一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一位從來不用正眼看他的人,卻被他搶走了心愛的女人。

風吹過長街,散去了夏日的暑氣。吹起那位公子青色的衣襟,不知為什麽,劉怡竟覺得,那雙盯著他看的琥珀色眸子裏,完全沒有憎惡,竟滿含憐憫。

為什麽他要這麽看我?難道可憐的不是他嗎?阿朱,她畢竟選擇了自己。他本想問個清楚,但是阿朱纖手一揚,銀絲纏上樹梢,劉怡被她帶著,飄飄然飛上了半空。幾個起落,兩個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夜色中。

“被逃走了。”街邊燒紙錢的少女站起來,她責備地望著老頭子,“蔓兒的仇要怎麽算?”

“沒想到阿朱會為了他做到這種地步。”老頭子長歎口氣,轉而對她笑,“雲英小姐,不然我把定金退給你吧。”

“怎麽?你不想殺他了?”張雲英氣得臉色脹紅。在那深山的匪窩中,如果不是蔓兒挺身而出,她早就已經被土匪砍殺了。如今眼看著害死蔓兒的賊人過得如此逍遙快活,她恨不得將其抽筋拔骨。

“暫時不想動手。”老頭子無奈地搖頭,“難道你方才沒看到,我那沒出息的屬下,已經被這男人迷得失了神智。”

張雲英氣得一腳踢飛了灰燼,哭泣著跑遠了。老頭子朝眠狼使了個眼色,那沉默而冷酷的少年急忙尾隨去保護她。

隻餘下老頭子一人,踱著方步,向自己那方小小宅院中走去。路上有荼靡在熏風中肆虐地綻放著,搖曳的紅花,似乎預兆著盛夏將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