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蹲踞在屋梁上的阿朱,手上快如織梭,一根根銀絲筆直地射向蛛網中的身影。於此同時,小公子也將長劍舞成一團銀光,刺了出去。

然而那黑影卻仿佛一個巨大的漩渦,所有的攻擊在瞬間就被彈了回來。銀絲如有生命般反射向主人,阿朱嬌嗔一聲,“撲通”一聲,掉到地上。

我的雙眼突然刀剜似地痛,兩行血淚,順著臉龐滑下,滴到了清冽的酒水中。

小公子的劍光也盡數砍向自己,還好他身手敏捷,就地打了個滾閃過,總算沒有受傷。

那黑影得似一團化不去的濃煙,在雨夜中,顫顫巍巍地向我們靠近。小公子連連後退,幾乎退至我的身邊。

因為那黑霧實在太過可怕,瘴氣之中,有無數個絕望的人臉。他們或老或少,發飾打扮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之處既是,麵上都是一副痛苦掙紮的表情。還有的在哀叫哭泣,那哭聲伴隨著風雨,如挽歌般催人淚下。

“地龍!”我抹幹血淚,迎風喊道。

一雙棕色的大手,如春筍般破土而出,一把抓住了瘴氣中的一隻揮舞的手。但這並不能阻礙它的前進,它仍然緩慢地移動著,那隻手被地龍拖拽著,拉扯著,漸漸露出了白花花的肉體、烏黑的長發,居然是個女人。

女人倒在地上,顯然已將死去,窈窕如琵琶的背,曲線優美。

“繼續!”我命令著。地龍仍然在努力阻止它的前進,又拽住了令一個人的腿。這次山神發怒了,它突然發出一陣哀鳴,一團黑霧瞬間將地龍籠罩。

棕色的大手上仿佛被澆了滾燙的鐵水,立刻血肉模糊。它吃了痛,瞬間縮回到地底。而我的雙腿上,也如被破了滾水般疼痛難忍。

我好像要不行了,眼前的景物都變成一片血色。周身無一處不痛,在這被鮮血浸潤的世界中,隻有無數張人臉,哀哭著,扭曲著,向我慢慢逼近。

所謂地獄,不過如此!

小公子優雅地向我行禮,在我的記憶中,他從未如此乖順聽話過。接著他一揚長劍,化成一道光,向那團瘴氣衝了過去。

他的速度很快,劍氣變成一團團白光,森森逼人,暫時阻住了山神前進的腳步。黑霧中的人卻哭得更絕望了,那哀叫聲仿佛要衝破耳膜。

我無力地倚靠在牆上,隻想著如何求得一條生路。我是多麽的愚蠢,身為一個小小的驅魔師,居然想去跟山神做對。

“老頭子,不能放棄啊!”小公子與我心意相通,劍光爆長,森森寒意,如潮水般撲麵而來,“他不會放過我們的,隻要在這座山裏,誰也無法逃出他的手心!”

是的,我們都會死的。我望著暴雨中漆黑的遠山,它就像一個無法跨越的噩夢,沉默而高大,堅不可摧。

雨一直在下,我越來越冷了。小公子的劍氣仍然阻止不了山神,它仍帶著哭泣的冤魂,緩慢地前進。

不過一炷香之後,我就要與那些痛哭的人作伴。

因此我又喝下一口烈酒,喃喃地說,“熊男!就靠你了!”

一個高大的黑影,穿破雨幕,朝我們急速奔來。那是一個身高九尺,壯碩無比的男人。他穿著棕色的皮毛背心,肌肉暴起,仿佛全身都蘊含著無盡的力量。

我隔著水線,看著他棕色明亮的眼。

他立刻搬起一塊巨大的假山,如擲球般向我們拋過來。那巨石發出“轟隆”一聲巨響,砸破了長廊的雕花欄杆,激起一片煙塵!

就是此時!我想都不想,將整壺酒倒入口中。

“解約!”我已經逃不了了,隻期望這些與我同生共死的妖怪們,能求得一線生機。

然而我的話剛一出口,就有人抽了我一個耳光,小公子麵如冠玉地站在我的麵前。

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隻能虛弱地望著他。蠶奴出來了,想要與我解約,但是卻被小公子拿劍擋了回去,地龍也是,熊男也是,他們隻能遠遠地望著。

望著小公子玉麵羅刹般,看守著血人般的我。

“老頭子,好好活下去!”他俯下身,仿佛大人對孩子般,摸了摸我的頭。

他如玉般的臉頰上,添了一抹殷紅,更顯得肌膚勝雪,周身透著魅惑的妖氣。

“你不是要吃了我?”我歪著腦袋,倚在牆上,意識越來越模糊。

“替我照顧若若。”小公子蹲在我的麵前,黑眼睛如寶石般熠熠生輝,“還有,等著我,不許死。總有一天,我會吃掉你!”

接著他捧起我的手,嘔出一口血,吐在我的手心裏。

刹那間,他與我的緣分斷了。他說的什麽話,我也不再聽得清晰,我緊縮的肺部,得了釋放般自由地呼吸著,我大口地喘氣,生命如溪水般涓涓流入身體。

但小公子再也沒有說一句話,他轉過身,撲向了山神。

他沒有拿著那柄喜歡的寶劍,也沒有像平日揚著驕傲的頭顱。他的麵容平和得像另一個人,一個我不認識的,慈悲得如佛祖的少年。

山神的哭號哀叫聲,與漸歇的暴雨一起,慢慢停止了。在眾多的麵孔之中,多了一個英俊的少年,他的表情平和而雍容,溫柔而慈悲,如雕如琢的臉,在瘴氣中透著玉色。

那些哭泣的人們不再哭泣,痛苦的麵孔不再痛苦,受傷的靈魂得到了安撫,他們如疲憊的嬰兒般沉沉睡去。

少年最後看了我一眼,帶著這化不去的怨恨,走出了長廊,消失在淅淅瀝瀝的細雨中。

我倚在冰冷的牆壁上,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了小公子,他長身而立,正帶著他心愛的姑娘,在開滿鮮花的山坡上撒歡打滾。他從未那麽開心過,黑眼睛如寶石般閃爍著快樂的光輝。

這是一個很美好的夢,讓我舍不得醒來。

但人們都說,夢是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