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戰後複盤

黎明之際,赤紅色的鸞鳥在半空盤旋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在一片平坦的山間小道上緩緩降落。乘坐在鳥背上的墨翟和寧吾匆匆踩上地麵,守候在遠處的兩名墨家子弟連忙迎上前來,操縱著巨大的機關鳥緩緩移向山陰處。山陰有一道天然形成的洞穴,墨翟正是在此地完成了鸞鳥的製造和組裝,連縱橫家與公輸家也不知曉此地的奧秘,這也是墨翟自與田齊會麵之後多留的一個心眼。

機關鳥被 墨家子弟操縱著漸漸消失在洞穴深處,墨翟看著那道巨大的紅色身影漸漸消失,忽然輕聲歎了口氣。

鸞鳥是上古子民口口相傳的神鳥,有著色彩斑斕的羽毛,兩翼奇長,身帶長尾。據說每逢鸞鳥現身之處,一方百姓便可迎來風調雨順、四方安寧的太平日子。墨翟以上古神鳥的名字來命名墨家的第一隻大型機關鳥,也是期望給眾人討一個好彩頭。

不過經曆了昨夜的變故,墨翟明白,當注定的壞事無可避免,任何空有形式的彩頭都不過是自我欺騙罷了。

“墨翟,城中戒嚴了,高石子和公尚過他們還在城中……”身後的寧吾麵帶憂色。墨翟知道他在擔心什麽,公輸班的計劃既然已經敗露,此刻公輸家必然已經在三桓的控製之中。有心之人隻需要多問幾句,就能很快挖出藏在公輸家背後默默提供支持的墨家,屆時城中的墨家子弟皆有性命之虞。

“曲阜隻怕是待不下去了,昨夜鸞鳥也在三桓麵前暴露了,它的身影太引人注目,隻怕眼下這個藏身之處也不再安全了。”見墨翟沉思著沒說話,寧吾的神色又焦急了幾分,“怎麽會搞成這樣……我們好不容易才在曲阜紮下根來……”

墨翟聽了也不由流露出惋惜之色。他的墨家才剛剛滿月啊,還沒來得及生出堅硬的骨肉,便驟然遭到如此沉重的打擊,原本可以依附的公輸家和縱橫家此刻也灰飛煙滅,可偏偏此刻的墨翟早已不是最初來曲阜時那個無牽無掛的墨翟。這天下之大,哪裏又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先秘密潛回季叔府上,觀察城中局勢。”墨翟歎了歎氣。待幾名墨家子弟將鸞鳥安置妥當後,眾人一同朝曲阜城郊潛行而去。靠近城牆邊時,他們與一支即將啟程前往鄭國的商隊擦肩而過,但兩隊人馬誰也沒有多看彼此一眼,隱匿在兩隊人群中的墨翟與公輸班就這麽擦肩而過。

通過密道潛入城中,果然不出墨翟所料,三桓調動了大批兵馬對城中實行戒嚴,每一條街道都分布著三桓家的武卒。好在墨翟一行人的衣著打扮與普通的下層子弟無異,而昨夜混亂之中眾人隻記住了那隻巨大的機關鳥,甚至沒人注意到鳥背上還乘坐著人,因而墨翟與寧吾幹脆大搖大擺地穿街過巷,竟一路有驚無險地回到了季琯宅邸。

看起來三桓還沒完全弄明白昨夜刺殺一事的種種隱情,季琯的府邸門前依舊一片平靜。兩名墨者守在大門邊,一見墨翟一行人匆匆趕來,連忙敞開院門放一行人進去。一進院門,墨翟才發現此處比他想的還要熱鬧。核心的墨家成員幾乎盡數聚集於此,包括墨翟親自訓練過的那一批工匠和墨者,這些人可是墨家全部的家底,損失任何一個都足夠墨翟心疼好一陣子。

高石子、公尚過和石祁也在人群中。在等待墨翟返回的時間裏,他們依照墨翟此前的教導,將院落進行小小的改造,例如在圍牆之上放置削尖的竹竿,在樹梢和房簷等製高點設置 觀察與弩箭射擊位。公尚過曾做出推演,加入三桓家的兵馬比墨翟先一步到來,他們便要以院落為堡壘進行固守。

“真是一幫無所畏懼瘋子。”寧吾小聲嘀咕,麵有不屑之色,“以我們目前的力量,怎麽可能抵擋得住三桓精銳兵馬的攻擊?”

“寧吾,下次不要說這樣的話了。”墨翟低聲道,“你可以嘲笑墨者們的器械落後,但你不能嘲笑他們赴死的決心。”

寧吾微微一愣,目光在那些神色堅毅的墨者身上停留了片刻。

“知道了。”他略帶著幾分歉意地說。

“墨子,路上沒出什麽意外吧?”高石子與石祁匆匆湊上前來,見墨翟隻是神色看上去略顯疲倦,身子並無大礙,這才微微鬆了口氣。

“我就說嘛,墨翟這小子福大命大,命硬著呢!”石祁大笑起來,“那三桓重兵包圍又如何?咱們的墨子隻要願意,殺他個三進三出也不是問題!哈哈哈,這下好了,大夥都湊齊了,可算不用擔心了……”

一旁的高石子、公尚過和寧吾彼此對視了一眼,似乎並未被石祁的樂觀所感染。他們內心都清楚,最危險的時候分明還沒有過去,因此他們的興奮實際也非常有限。如果再考慮到昨夜墨家也有不少傷亡,他們此刻本應該為那些戰死的袍澤弟兄進行默哀。

墨翟卻並未打破石祁喋喋不休的嘮叨,他知道石祁並非頭腦簡單之人,他隻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幫助大家打起精神罷了。他含著笑聽完石祁的吹噓,而後輕輕拍了拍石祁的肩膀。

“大家都沒事就好,石祁兄弟,你先好好休息一會吧,接下來我們恐怕還要趕很遠的路。”

“趕路?”石祁忽的愣住了,笑容也凝固在臉上。寧吾見狀連忙幾步湊上前去,攬住石祁的肩膀,大大咧咧說道:“屋子裏還有什麽好吃的?在外邊東奔西跑了一整夜,可給我餓壞了……”

寧吾拖著滿臉茫然的石祁走遠了,剩下的公尚過與高石子倒是神色平常,似乎對墨翟的計劃早有預料。

“昨夜我走之後,城中局勢可出現了什麽變數?”墨翟低聲問。

高石子看了公尚過一眼,示意他來向墨翟解釋。公尚過朝身後揮了揮手,兩名墨者拖著一具殘破的浴血甲來到墨翟麵前。在見到浴血甲的那一刻,墨翟的臉色立即沉了下去。

“這是從何處取得的?”墨翟冷著臉問。

“從公輸班處。”公尚過低聲回答。

“說詳細點。”墨翟眉頭緊皺。

公尚過輕輕歎了口氣 ,向墨翟行了大禮:“墨子贖罪,昨夜弟子擅作主張了……”

當下,公尚過將墨翟走後兩人經曆的種種變故盡數道來。在說到公輸家主自盡時,墨翟臉上也流露出沉思的神色,並同樣對那枚驚鴻一瞥的玉佩感到好奇。而在聽聞公輸班無論如何也不肯見墨翟一麵時,墨翟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反而微微鬆了口氣。對於公輸班的才華和誌氣,墨翟向來是敬佩的,但他也同樣不能容忍欺騙和背叛,何況是以犧牲墨家子弟為前提的背叛。一時間墨翟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麵對公輸班,如此想來二人還是暫且避免相見為好。

最後公尚過向墨翟坦白了自己曾為縱橫家子弟的事實。出乎公尚過意料的是,墨翟的反應似乎並不意外。這也難怪,墨翟自那日與要驪會麵之後,便開始在墨家子弟中進行暗中排查,而公尚過加入墨家的時間最短,差不多是在曲阜幫逐漸轉型為墨家的那陣子才漸漸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中。在墨翟看來,作為下層子弟出身,公尚過的學識和思維顯然異於常人。若一切真如要驪所說,縱橫家在墨家之中也安插了眼線,那麽公尚過無疑是最符合要求的人選。

不過這一點墨翟也並未向公尚過挑明,既然昨夜他已經在墨家與縱橫家之間做出了選擇,那麽墨翟也決定不再追究公尚過的過往。縱橫家就縱橫家吧,盡管這次的合作讓墨翟對這幫終日陰謀策劃著戰爭的怪人印象不佳,但日後墨家保不準還要繼續接觸縱橫家的人,墨翟也不介意捏著鼻子繼續與縱橫家合作——隻要墨家子弟中沒有三桓的眼線,一切都好說。

“事情我都清楚了,昨夜你們的處置沒什麽不妥,不必向我請罪。”墨翟眼底閃過一絲悲涼,“真正該請罪的人,其實應該是我啊……我沒能保住墨家子弟的性命,是我對不住大家……”

“墨子萬萬不可!”高石子臉色一白,連忙擺手道,“若非墨子,我們曲阜幫隻怕還要繼續在三桓武卒的壓迫之下苦苦煎熬,昨夜之變故,絕非墨子的過失……當然也不能說是公輸監工的過失。”

高石子回想昨夜公輸班如同喪家之犬般倉皇奔走的模樣,原本責怪的話一時間也難以出口。

“若要怪,就怪那三桓公卿好了。”高石子終於找到了矛盾的源頭,惡狠狠地咬了咬牙,“三桓囂張跋扈,草菅人命,視下層子弟為草芥。若非他們,何至有今日之慘況?”

一旁的公尚過對此不置可否。在他看來,無論哪一國的公卿,在對待下層子弟的態度上,都不會與三桓有明顯的差別,隻不過那些下層子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運氣遇見墨家。說到底,捍衛下層子弟尊嚴靠的絕不是公卿們的施舍,而是需要更多像墨家這樣能夠將下層子弟團結起來的組織。

“高兄,墨子,眼下不是討論是非功過的時候。”公尚過輕輕咳嗽兩聲,示意兩人回到正題,“我們尚未脫離險境,敢問墨子,我們接下來要往何處去?”

墨翟聞言,略微思索片刻,無奈地苦笑道:“一時半刻哪裏能找到什麽合適的去處呢?隻能將已在公輸家麵前暴露身份的墨者盡數帶走,先離開曲阜,避避風頭,再做打算。”

高石子與公尚過沉默下來。他們都知道此舉的後果,失去了公輸家和縱橫家的支持,又離開了曲阜幫自幼生長的城池,無依無靠的墨家如何能繼續維持?

正在三人對灰暗的前景感到心涼時,高處負責監視道路的墨者忽然低聲喊道:“東南方來了一隊馬車,正在朝此處靠近,速度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