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霸道機關

沉重的府門徐徐拉開,成群的黑袍男人魚貫而入,手中抬著厚厚的布帛。細細看去,布帛之內似乎裹著一具具人體。布帛之上沾著點點血跡,墨翟微微一抽鼻子,從空氣中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墨翟眉頭微皺,正在思索布帛之中裹著何物,卻見一個滿麵滄桑的男人闊步走進院內。

“田兄,好久不見。”公輸班快步迎了上去,與田齊低聲交談起來。田齊的神色看上去格外疲倦,但雙目卻依舊銳利如刀。公輸班與田齊耳語一陣,又伸手朝墨翟一指,田齊的目光便看了過來。

“你便是公輸班大力推崇的墨翟?久聞大名。”田齊來到墨翟麵前,“聽聞數月之前,你曾在宋魯兩國交界之處見過我的老師?”

“正是。”墨翟上前一步,將懷中的縱橫家竹片交予田齊,“這是臨別前你老師留給我的憑證,說若是到了曲阜,便將此物展示於你。”

田齊接過了竹片,放在手中摩挲許久,輕輕歎了口氣。

“老師果然沒有看錯人。這麽多年來,他的判斷從未出過錯。”他聲音嘶啞地說道,眼裏流露出幾分悲傷。

“敢問發生什麽事了?”墨翟一愣,意識到氣氛的不同尋常。

“老師他……在宋國遊說國君積極變法,獻上富國強兵之策,卻惹惱了國君身邊的大夫,被刺客刺死在街頭。”田齊輕歎道。

墨翟默然不語。身逢亂世之中,任何一麵都可能會是最後一麵,有時也許故人已辭世多年,舊友仍渾然不知。

“既明知獻策乃是死路一條,為何仍舊執著?”公輸班頗感不解。

田齊微微收斂了情緒,鄭重地收起了老師的竹片,淡淡道:“你們並非縱橫家子弟,因而也不必了解我們的執著。我與老師看似在做截然不同的事,實則追求的都是同一份信念:以畢生智謀與策劃,助一國富強,進而征伐天下,使秋海棠葉歸於一統。”

“了不起的信念。”墨翟不由讚歎道。

“好了,如今逝者已去,活著的人還有沒打完的仗。”田齊的神色恢複了正常,“這一趟遠行,除開召集了縱橫家死士三十人,我又自漠北行商手中得來一項失傳已久的機關秘術。縱橫家對此秘術關注已久,多方探查,終於在行此大事前夕為我所得,想來也是上天助我。”

“機關秘術?”墨翟一愣,轉頭看向一旁的公輸班。後者倒是神色平靜,但微微攥緊的拳頭卻暴露了他緊張的內心。

公輸工坊地下密室內,巨大的油布包裹著一團黑影,細細看去,油布之下似乎是一具鐵甲。油布旁站著幾名手持火把沉默佇立的縱橫家死士,他們皆麵色堅毅,深邃的目光直視前方,仿佛鐵鑄的武士。

“此是何物?”公輸班好奇道。

“諸位,這就是縱橫家曆經千辛萬苦複原的古老技術。”田齊高聲道,雙目中閃著興奮的光,“在已經殘缺不堪的典籍中,人們稱它為——浴血甲。”

“浴血甲?”墨翟一愣,從這個名字中隱隱感受到幾分不詳的氣息。

“諸位請看!”田齊猛然掀開了油布,同時將手中火把貼近地麵。眾人的目光同時匯聚過去,接著又不約而同倒吸一口冷氣。

那絕對是一眼看去便會令人深感不安的妖魔之物。它的外形為鐵甲形製,甲片在火光下閃閃發亮,令人發顫的是甲片不知被何人塗抹上了腥紅的血色,如同被血液浸染,凶狠而猙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鐵甲的內襯,內襯中密布細小的銀針,細細看去,銀針的每一處方位皆對應一處人體穴位。可以想象,武卒若是將浴血甲披掛在身,那些銀針必然將隨之深深刺入人體。

“絕妙的設計。”田齊低聲讚歎,“每一根銀針所對應的穴位,都能無限激發人體內的潛力,依據典籍記載,披掛浴血甲者,將毫無痛感,不知疲倦,血戰不止而永不停歇,一人可當數十人。”

墨翟俯下身去檢查浴血甲內襯中的銀針,發覺那銀針質地奇特,似乎並非普通材料製作。墨翟想象此銀針刺入體內的感受,不由打了個寒噤。

“如此凶悍之物,先生可是準備拿來對付三桓?”墨翟眉頭緊皺。

“正是。”田齊點點頭,“宮廷夜宴之時,諸位公卿皆手無寸鐵。想象若將浴血甲投入公卿之中,誰人能逃脫?”

“好!”公輸班兩眼一亮,“有此神器,何愁大事不成?”

“冷靜!”墨翟按住公輸班,“此物實在不詳,你我皆不了解浴血甲運作原理,實在不可輕動。”

“說的也是。”公輸班愣了愣,最初的興奮褪去之後,漸漸冷靜下來。

“我也知曉,浴血甲凶悍野蠻,不可輕動。”田齊低聲道,“因此我並不打算將它作為主力使用。但倘若形勢有變,刺殺不利,而縱橫家的死士不足以控製局麵,那時我將會放出浴血甲,做最後一搏。”

“希望我們不會有機會用上它。”公輸班小心翼翼地觸碰著鐵甲內襯中的銀針。

“那依先生之意,將由何人來披掛此甲?” 墨翟忽然問,“縱橫家的弟子麽?”

“這一點,我也還在思索之中。”田齊無奈地歎氣,“浴血甲對於披甲者的身體要求極高,非身強體壯者不可勝任。然而此番隨我潛入曲阜的縱橫家子弟,皆是天生的刺客,身形瘦小,不引人注目,可若是要承受浴血甲的反噬,並且完全發揮浴血甲的威力,隻怕過於勉強。”

“反噬?此話何意?”墨翟抬頭看向田齊。

“浴血甲會對披甲者產生極強的反噬,若是意誌不夠堅定者,可能堅持不到戰鬥結束,反倒先被此甲吞噬氣血而亡了。因此,浴血甲的披掛者必須精挑細選,既身體健壯,又要精於武藝,且對國君有足夠的忠誠,隨時有赴死之心。”

“先生的意思是,準備以犧牲披甲者為代價,確保行刺萬無一失?”墨翟的神色冷了下來。

田齊詫異地看了墨翟一眼:“既然參與此九死一生的行刺之事,何懼如此小小犧牲?若不是我不夠資格披掛浴血甲,我必然第一個披上鐵甲,殺入王宮,將那三桓公卿的狗頭斬於殿前。”

墨翟張了張嘴,正想反駁田齊,卻被公輸班伸手攔下了。

“先生所言不錯,既願意舍身參與刺殺,何懼如此犧牲?”

墨翟像是不認識公輸班一般看著他:“這與你們所言的‘鏟除奸臣、匡正君位’的所謂大道可是背道而馳了。”

公輸班緩緩站起身,與田齊對視一眼。眾人手中跳躍的火把扭曲著他們兩人的身影,像是一張牙舞爪的凶獸。

“隻要目的純正,何必在乎手段?”田齊一字一頓道,“此番你我若是順利得手,後世史書自然會予以盛讚,縱使有些許的不光彩,史官自會替你我掩飾。然則倘若大事不成,你我死無葬身之地不說,身後注定要永遠背負反賊之罪。”

公輸班也慢慢轉過身來,略帶著幾分悲哀地看著墨翟:“你看,墨翟老弟,這就是成王敗寇。”

田齊盯著浴血甲思索許久,終於淡淡開了口:“公輸監工,你我臨別之際,我曾向你說過有一事相求,不知當時的承諾,此刻可否兌現?”

公輸班一愣,接著很快反應過來。

“那是自然,隨時可以找齊。”公輸班低聲回答,兩人似乎都擔心墨翟會聽見他們的對話。

墨翟低頭看了地上的浴血甲許久,一時間心緒複雜。理智告訴他公輸班與田齊的做法本無不妥,不過是權力之爭下的正常處事準則罷了;可良知卻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不對的。

“我什麽都不知道。”最後,墨翟艱難地說道,“我並不參與你們的刺殺,墨家在這場籌劃中不過是承擔了無足輕重的輔助作用。現在墨家能做的事已經十分有限了,接下來的大事,交由你們去商量吧。”

說罷,墨翟毫不猶豫離開了密室,一步也沒有回頭。

“墨翟,你近日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夜裏,季琯宅邸之內,父親忽然如此問道。

“無事。”墨翟心不在焉地搖搖頭。少頃,他忽然低聲問道:“父親,這世上真的有所謂聖賢,是以無私包容的大愛與天下人共處的麽?”

父親像是被墨翟問住了,低頭沉思了許久。

“我相信。”他嚴肅地點點頭,“在過去的曆史上,乃至在當今,在往後,這樣的人定然會生生不息。倘若,倘若你還沒有找到秉持大愛無私之人,不妨,自己變成他。”

墨翟正襟危坐,向著父親行了大禮。

“父親教誨,孩兒記下了。”

同一片夜色之下,另有兩人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寧吾聽見了,他原本擔心墨翟的精神太過衰弱,特地前來探望,但此刻他意識到自己似乎不必憂心了;另一人是季琯,他在暗處默默聽了許久,仰頭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思索許久,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又匆匆步入了濃鬱的黑暗中。

大雪下了一日又一日,在雪勢最盛的那一日,國君期待許久的新殿宇終於宣告落成。逢此喜事,國君在內廷大宴群臣,曲阜城內各家貴族都受到了邀請,孟孫、季孫、叔孫三家與公輸家自然也不例外。內廷一時間熱鬧非凡,管弦之樂此起彼伏不絕於耳。一派熱鬧氣象中,公輸班與田齊分散在大小公卿的隊伍中,於人群中遙遙對視,又收回了目光。

在距離王宮城牆不過五十步的館驛之內,縱橫家、墨家並公輸家的數十名死士業已就位。墨家此次參與行動者極少,最主要的任務是輔助其他兩家使用飛爪機關翻越城牆。此刻他們正在此處隱蔽,等待宮中的信號。

今夜,曲阜王宮宮門大開,流光溢彩,盛大的宴會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