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永訣

胡瘸子一生中愛得最深和恨得最深的女子,是同一個人——若梅英。

他為了追隨她,不知陪了多少小心,送了多少金帛。

然而自始至終,不曾得過美人一笑。

多少次親自捧了禮品上門,卻除了冷遇,還是冷遇。

梅英隻是個戲子,隻為扮久了公主後妃,性格中便也自然地帶了幾分驕矜,隱隱地睥昵自傲起來。出身雖然貧賤,可是在高門大戶穿堂過戶慣了,尋常風月還真不放在眼裏,什麽樣的豪奢沒見過?

因此一推一撒地,就將這琳琳總總的禮品盒子擲出門去,臨了還打發下人賞幾枚車馬錢。

胡瘸子好歹也算是貫緞行的頭臉人物了,又沒什麽胸襟,受到這樣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恨恨地早在心底裏發了成千上萬個毒誓:今生今世,若不教這若梅英死在自己手上,便做鬼也不甘心的。

因此他跟蹤若梅英,監視張朝天,苦心孤詣地要暗算兩人。探知了兩人相約於興隆旅館秘密結婚,他便寫了匿名信,通知特務潛伏在旅館門外,將前來赴約的張朝天擒獲,硬生生拆散鴛鴦。

本來隻是誣告,想著隻要破壞兩人當晚的好事就行。孰不料歪打正著,張朝天竟然真的是地下黨,由此暴露,鋃鐺入獄,受盡折磨。

而若梅英,在當夜嫁給了何司令,遠走廣東。

胡瘸子打空算盤,雖是報複了張朝天,卻仍然失去了若梅英。心頭這一份恨呀,日日夜夜想著怎能像當年弄死那隻雪色貓兒一樣,終有一天將若梅英玩弄於股掌。

一段仇結了足足二十年,到底叫他在非常歲月裏償了心願。

若梅英死得慘,慘過千刀萬剮。

真真正正地遂心如意,比他所期待的還要叫他滿意。

在囚禁梅英的小樓裏,他脅迫她,折磨她,淩辱她,眼睜睜看著她摔死在十三層樓下,死在張朝天的車輪之後。她與張朝天,到死也未能說上一句話。

車子絕塵而去,張朝天在紅衛兵小將的看押下甚至沒能回頭看一眼後麵的**是為了什麽。即使後來他從報上讀到這段“反動戲子畏罪自殺”的新聞,也並不知道她是為他而死,死的時候他就在現場,隻相差了半步的距離。

但是胡瘸子怎麽也不能解釋的是,那天看守在樓下的兒子,親眼目睹了梅英的死後,不久便瞎了。

起初說是因為梅英濺起的血與微塵迷了他的眼,讓他落下了視線模糊迎風流淚的毛病兒,後來便漸漸地瞎了。也看了不少醫生,可是藥石無救。

胡瘸子也因此落下了心悸的毛病。那樣風姿絕代的一個絕色女子,那樣慘烈地死在自己手下,今生怎忍得下心?

再狠,也畢竟是一個人,不能不把另一個人的生命看在眼裏。

胡瘸子不是懺悔,隻是灰心了。

世上再沒有什麽情什麽恨可以擱在心上。

最想得到的已經得到,最想報複的已被報複,再做什麽都沒有意義了,多活一天也是浪費。

卻還是紮掙著活到了九十歲。

活成一張照片。

莫非是在等待報應嗎?

兒子死了,孫子瘸了,胡氏一家的命運仿佛受到詛咒,不能安康。

也許早在若梅英墜樓的那一日,他已經預知這樣的結果,而且,在等待這日來臨?

胡瘸子無聲無息地死在黎明。手裏緊攥著一張梅英的舊時海報。

沒有人知道他死前經曆過些什麽。但是想必他是滿意的,因為唇邊帶著笑。

但是法醫說,通常嚇死的人臉上也會有這種異樣的笑容。

胡瘸子死前,留下一封遺書,信封上寫著:水小宛親啟。

所有人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麽,眼睜睜望著小宛開封。

本來以為會是冗長的一封信,然而裏麵隻有六個字:我告密,他被捕。

小宛一眼看見,如五雷轟頂,呆若木雞。

片刻間,已經知道全部的真相。

“我告密,他被捕。”

——這就是最後的謎底了。

原來張朝天並未負心,原來隻是小人使奸,原來一對情侶的分別是因為一場陰謀,一個誤會,一次誣告,一個政治事件。

半生坎坷,一世傷心,都隻為了六個字:我告密,他被捕。

何其不值!

小宛手裏的遺書飄落下來。

有人拾起,狐疑地看一眼,滿臉不解,又交給下一個。

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我告密,他被捕。這是什麽意思?這算什麽遺書?又為什麽要交給水小宛這個不相幹的小丫頭?

但是小宛聽不到這些議論,她的頭腦裏翁翁做響,她的心在哭泣,為了若梅英。

張朝天的妻子說過:“先生同我說過,他在解放前曾經被人告密,忽然入獄,直到解放後才放出來。查來查去,也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麽暴露身份的。”

原來,答案在這裏:我告密,他被捕。

根本就是陰差陽錯的一次誣告,卻去哪裏查根底?

密約,陷害,陰謀,分離,陰錯陽差……就這樣融愛恨於一爐,燃盡心血,直至熄滅。

張朝天和若梅英就這樣錯過了七月十三的約會,錯過了相愛又相憶的今生,亦錯過了陰陽相伴的永生永世!

小宛轉身走出人群,走向寂寂的墓園,去赴另一個約會——人與鬼的最後之約。

星子還沒有亮起來,然而月亮已經心急地在天邊給自己留了一個虛虛的影——也許,那隻是月亮的魂?

小宛匆匆地走在墓碑與墓碑之間,亡靈與亡靈之間,飄飄而行。

她終於替梅英找到了答案。

梅英的一生,原來竟是交付給一次誤會。

若梅英不是敫桂英,張朝天更不是王魁。這裏麵沒有背叛,隻有出賣;沒有辜負,隻有欺弄。

天意弄人。又是誰在欺天?

梅英說過,今天,她就要同自己告別,她還說,阿陶也會來。阿陶……

小宛的心劇烈地疼痛起來,阿陶是死在往地鐵站赴自己約會的路上的。

又一次未能成功的赴約。

自己的命運,竟是這樣地與梅英絲絲入扣,幽冥暗合。如果,如果不是阿陶一直在暗中保護自己,誰知道自己到底會走向什麽樣的宿命?也許,就在那個大雨的黃昏飛躍於長城下,從此成為一隻厲鬼,和梅英一樣,終日啼泣於陰風淒雨間。即使活著,也是懷恨在心,形同怨女。

是阿陶留住了自己,安慰了自己。可是,現在連他也要離開自己了,他要離開了!

死亡是惟一無可奈何的事,即使她可以短暫地留住他的魂魄,也終究不能相守。

小宛奔跑起來,在上台階的時候絆了一跤。

抬起頭,她看到觸目到處都是枯死的玫瑰花。

這就是夢裏的墓園吧?草萋萋,墳寂寂,偶爾一兩聲鳥啼響起在林梢,有黑貓豎直尾巴悄無聲息地躥過碑林,冷白的石碑前擺著各種花的屍體,已經枯殘,呈鐵鏽色,有種腐爛的味道。

然而墓園深處,卻有鑼鼓喧天,彩帶飄搖,生、旦、淨、末、醜,文武全台,笙、簫、笛、阮、二胡,整個戲班子都在這裏了,頂尖兒的角兒也都在這裏了,他們濟濟一堂,歌舞競技,有什麽比戲曲更像一個夢境,更接近死亡的真相?

舊式京戲講究的是“無聲不歌,無步不舞”,水袖、長綢、劍、羽扇……任何物事在她們手中都是舞蹈的小鳥,翩然可飛。

不單單台上有角兒、龍套、樂隊、班主,台下還有觀眾,有數不清的男女老少,熙熙攘攘,來來往往,他們看見水小宛,紛紛把眼光從戲台上扯下來,慢吞吞地擁過來,向水小宛伸出雙手,似有千言萬語要交待這個行走在陰陽兩界的通靈人。

誰會死得真正心滿意足?

誰沒有一兩宗心願未了?

隻苦於大限已到,再不甘心也隻好放棄。但是今天——今天他們終於找到一個帶信兒的人。

小宛不無懼意,那麽多那麽多的鬼,他們一人一口氣,便可以帶走她早已軟弱的靈魂。她徒勞地推拒:“不要,不要找我,不要擋住我!我要找梅英!”

她的手穿過那些重疊的“身體”,觸手清涼,沒有任何質感,卻寒意凜然,仿佛穿越一團冷霧。她益發驚動——當她自由地穿越那些“身體”時,她們也同樣自由地穿越她。她的身體,已經成為鬼魂寄宿的媒介,自由出入,呼吸相關。

難怪若梅英說她好比走在夢之浮橋上,稍一不慎,便會墮入深淵——原來,她自己就是那座橋。

想到梅英,她便看見了。

若梅英渾身縞素,是杜麗娘在《冥判》中的打扮,默然地站在張朝天的墓碑前。

張朝天,若梅英,他們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連靈魂亦不能同遊。

惟一的遇合,隻是一隻鬼與一座碑的緣份。

梅英撫摸著大理石碑座中間嵌著的張朝天照片,一下一下地撫摸著,手勢溫柔,神情安詳。“朝天,為什麽不告訴我真相?為什麽寧可讓我恨你、殺你,也不肯說出謎底?為什麽?”

“因為,他想在死後陪伴你。”小宛忽然開口回答。

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在一刻如此透剔,可以清楚地猜知愛情的真諦,是因為她的心裏充滿了愛,或是張朝天的鬼魂借助了她的靈氣與梅英溝通?

這一刻,她比所有人都更了解張朝天的心意,他在死前的最後的心念。

“他不告訴你真相,是怕你心願一了,便會魂消魄散。他寧可你恨他,取走他的性命,也要維持你的靈魂繼續存在,而他自己,則願以一死換得不滅的靈魂,好早一日趕赴冥府,與你相伴於地下。”

“可是,可是我已經再也回不到地下了,我不容於陽間,也回不到陰曹。天地之大,竟沒有我的位置,我就要消失了,永遠地消失,朝天,我好想見你一麵,好想見你,告訴你,我現在懂得了,我不該恨你,不該恨任何人,小宛說得對,真正愛一個人,就永遠不會恨他,朝天,我是愛你的,我愛你……”

梅英抱著石碑,哭泣著,訴說著,然後,她俯下頭,輕輕吻在那冰冷的照片上。

死神的吻是最極致的美麗。

小宛在那一刻看到了生命的至喜悅與傷痛處。

原來這才是愛情。

一滴淚自梅英眼中滴落,悄無聲息地流過她晶瑩透明的麵頰,小宛低下頭,驚愕地看著那一滴淚的方向,鬼,也有眼淚嗎?

她仿佛清楚地聽到了眼淚跌碎的聲音,仿佛煙花綻放,春雷乍起,那麽響亮而安靜。

那是死神的眼淚。

“梅英,”她輕呼,向前一步,然而碑林寂寂,哪裏還有梅英的形影?

小宛奔跑起來,不顧一切地喊著:“梅英,梅英,你等等,我還要問你一句話……”

“小宛。”身後有聲音響起。

小宛踉蹌一下,急回頭,看到阿陶站在身後,手裏還握著他的舊吉他。

有風吹過,拂動玫瑰花枝,發出細碎的聲響與香氣。阿陶站在那死玫瑰的花叢中,帶著他的吉他,像一個阿波羅神像。吉它,也有靈魂嗎?

“阿陶!”小宛驚喜地叫,衝上一步。

然而阿陶淒苦地後退:“小宛,保重。我知道你要問的是什麽,我愛你,真的,一生一世,至死不休。”

“阿陶……”小宛跪下來,抱著石碑,正如剛才梅英所做的一樣。這才發現,那碑上的照片,可不正是阿陶嗎?年輕的阿陶,英俊的阿陶。

照片下寫著生卒年月日,他死的時候,才隻有24歲。

“阿陶,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阿陶的眼神益發淒苦,寫滿不忍與不甘:“小宛,我也不舍得你。那一天,我趕去與你相會,趕得太急,出了車禍……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一定會很小心地過馬路,很小心地看車,絕對不會失約,讓你白白等我……”

“阿陶……”小宛痛哭,“我情願等你,用一輩子等你,隻求你不要離開。”

阿陶搖頭:“我不想走。記得死的時候,我隻有一個念頭,就是你還在地鐵站口等我,我不能失約。七日還魂,我第一件事就是趕往地鐵站,可是看到你,我什麽也說不出來,我不忍心說出真相讓你傷心,隻好騙你我要去上海,希望你能忘記我。可是我卻不能忘記你,沒有同你愛一次,沒有來得及為你做點事,我死也不甘心。所以,我一直留在人世間,悄悄地陪著你,希望可以幫你做點什麽,可惜幫不到你……”

“不,阿陶,你已經幫我很多了。”小宛哭著,死死地抱緊石碑,似乎這樣就可以抱緊阿陶,“是你的愛在鼓勵我,安慰我。如果沒有你,我早就跳下長城死了……”

“小宛,答應我,以後不可以再這樣傷害自己。小宛,我真是舍不得你,可是,我必須向你告別,不能再和你在一起。那天在長城上,你要自殺,我衝破陰陽界和你相會,已經犯了天地的大忌,也使你的元氣受到傷害。所以,我必須走了,以後,你會和正常人一樣,不會再看到我們,也無法再與鬼魂溝通,但是你的身體會重新健康起來,小宛,我想看到你健健康康的,你答應過我,會好好的……”

“不!不!不要!”小宛搖著頭,搖散了頭發,瘋狂地叫著,“阿陶,不要離開我,帶我走。我不管你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我隻要你和我在一起。不要丟下我!再愛我一次!”

淚水流過小宛的臉,阿陶憂傷地注視著她,憂傷得心碎。可是仍管不住自己的影像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漸漸消失在石碑林立的墓園深處。

原來愛情中最艱難的付出,不是犧牲,而是放棄。

可是水小宛情願不要這樣的犧牲,她隻想同阿陶在一起,多愛一天,多愛一次!

“阿陶……”小宛追過去,朦朧間看到鬼魅成陣,滔滔行過,鬼群中,看不到阿陶的身影。

林深處,有歌聲緩緩流過:

“對你的愛是一朵死玫瑰,開放與凋謝都無所謂,我的心不再流淚,風中的記憶都已成灰……”

一滴淚落在玫瑰花心,忽然間,所有的死玫瑰都開放了,那不是玫瑰,是愛情。

初稿於2002年陰曆七月十四鬼節

完稿於2002年陽曆十月三十一日萬聖節夜裏子時

二版改稿於2006年陽曆三月八日婦女節西安**園

三版改稿於2011年陽曆七月三日西安名人居

四改改稿於2013年陽曆11月11日單身節西安大唐西市

男人的買櫝還珠,女人的剖腹藏珠,都可算是一種癡心。

然而女人總是希望成為男人的最後一個,男人總是希望成為女人的第一個,兩廂情願的姻緣注定要一再被錯過。成人的世界裏,隻成就傳奇,沒有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