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畫皮

“悄悄冥冥,瀟瀟灑灑。我這裏踏岸沙,步月華。我覷這萬水千山,都隻在一時半霎。”

一隻鬼。

一隻血流披麵死不瞑目的鬼走在黃泉中。

她問押解的牛頭馬麵:“為何不肯再給我一點點時間?我想問他一句話。”

“死都死了,有什麽好問?”牛頭麵無表情,聲音裏卻是渾厚的不耐煩。

馬麵相對和善,一張長臉上全是同情:“他對你好,你不用問也會知道;他對你不好,你問也白問。”

“我不是要問好不好,我隻想問他為什麽?”

魂魄悠悠****,初到陰間,還不習慣腳步不沾地,忍不住時時低頭去看路,然而看到的隻是混沌渺茫。

“我想問他七月十三,已經答應了娶我,為什麽又不來?”

“不來,就是不想娶嘍,後悔嘍,就不來嘍。”這是牛頭。

“不來也許有苦衷,也許很簡單,不過,不來就是不來,問也白問。”這是馬麵。

梅英魂卻隻是執迷不悟:“他不答我,我死不瞑目。”

“死也白死。”牛頭忽然笑起來,是一種猙獰恐怖的笑。然而若梅英生前已經見過胡瘸子那樣邪惡醜陋的笑,再沒有什麽樣的笑容可以恐嚇她。

馬麵隻是連連歎息:“瞑目也是死,不瞑目也是死。死了,就放下罷。問也白問。”

陰間的路,很黑,很長,永遠也走不到頭。

梅英魂頻頻回顧,已經看不見身後的人世,看不見小樓窗口的風鈴,看不見車身揚起的灰塵。

陰間息五音,絕顏色,隻有渾黑的一片。

然而她還是隱隱地聽到了哭聲,是那種發自靈魂最深底的,剜心刺骨的,顫栗的,不甘的痛苦呻吟。那是鬼卒在煎鬼。

有孟婆守在奈何橋邊分湯,一遍遍勸著:“忘記吧,忘了吧。”

孟婆的湯底是什麽材料?

萱草,荷葉,番紅花,夾竹桃,白牡丹,黑玫瑰,紫色蝴蝶,翠鳥的羽毛燒的灰,還有那種被稱作天使翼的白貝殼磨的粉……濃濃地攪拌在一起,紫陌紅塵匯成一鍋顏色繽紛質地粘稠的足料濃湯,香傳九幽。

亡魂們走得又渴又累,聞到香味,爭先恐後擁過來搶得一碗湯,骨嘟嘟飲得涓滴不剩。

那味道真是衝,苦辣酸甜齊備,衝得人一下子就忘記了前塵,放棄眷戀與不甘心,自願沉入黃泉。

但是梅英不想忘。她沒有等到他的一句話,決不要忘記!

梅英魂忽然掙脫了牛頭馬麵的押解,猛轉身向回頭路上狂奔而去。牛頭馬麵呼嘯著禦風追來,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梅英快跑!”

小宛叫著,隻覺呼吸急促,胸口緊脹,不知道是梅英在跑還是自己在跑。

牛頭馬麵追在身後,跑不及,就要被鬼煎了!

“現在,你都明白了?”

小宛一驚,看見若梅英就站在自己家的窗前,背對著她寂寂地發問,原來是個夢——或者,不僅僅是夢——如果不醒來,她會不會便隨牛頭馬麵去了地府,走過黃泉路,喝過孟婆湯,踏過奈何橋,登上望鄉台,永不醒來?

“梅英,我都看見了。”小宛衷心傷痛,“你死得太慘了!”

梅英肩上一抖,仿佛壓抑無限悲憤,卻不肯回過身來。

她身上穿的,正是《倩女離魂》的那套戲衣。

那麽嬌美的容顏,那麽備受摧殘的身心!小宛流淚:“梅英,我還能為你做什麽?”

“我恨,我要殺盡傷害我的人,殺盡天下的惡男人。”

“所以你替你女兒報仇,殺了那個侮辱她的村長?”小宛問,“你女兒來找你,你為什麽不認她?”

“我女兒……”梅英喟歎,“我不配做她媽媽。無論是我活著的時候還是死後,都從來沒有記得過自己有一個女兒。我生下她,把她帶到這個冰冷的世界,讓她承受那麽多的災難,沒有給過她一分溫情。我對不起她,理該受到她鞭打,這是報應。我不想見她,也不願意見她,我唯一能為她做的,就是替她報仇,替所有傷心的女人報仇,殺盡天下負心男人,以助我的陰氣……”

“你要靠仇恨和殺人來延長靈魂?”小宛大驚,“你還要殺人?”

“是的,殺,殺盡負心男人。比如……”若梅英眉毛一揚,吐出一個名字,“張之也!”

小宛大驚失色:“你要殺之也?”

“對,記者張之也,他姓錯了姓,入錯了行,愛錯了人,還不該死?”

姓錯姓、入錯行、愛錯人?

小宛要愣一下,才想得明白:張之也不幸跟張朝天同姓同行,犯了若梅英的大忌;而他愛錯的人,則是自己。梅英要替自己報仇!

但是梅英不是一直害怕張之也的陽氣嗎?

是了,她接連殺了胡伯、張朝天、和那個村長,戾氣越來越重,所以才會跟著張之也去了鄉下,而現在更可以隨時取走他的性命了。

小宛忽地冷靜下來:“梅英,你要殺她,不如先殺我。”

“他那樣辜負你,你還愛著他?”

“我曾經愛過她。”小宛勇敢地回答,“真正愛過一個人,就永遠都不會恨他。否則,是不懂得愛。”

“真正愛過,就不會恨?”梅英怔怔地,仿佛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

“如果不問結果,那麽愛的過程本身,已經很幸福,很完美。是那個人讓你知道了什麽是愛情,是那個人使你有機會在最好的時光裏最真地愛一場,隻是這一點,已經足可感激。”小宛低低地傾訴:“我曾經愛過兩個人,一個是之也,他負了我;另一個是阿陶,剛剛也拒絕了我。可是,我不恨他們,誰也不恨。”

“阿陶?”梅英歎息,“小宛,你到現在還不知道阿陶的身份嗎?”

“阿陶的身份?”小宛隱隱不安,“他不是個歌手嗎?”

“曾經是。”梅英看著小宛,一字一句,“或者說,生前是。”

……

“小宛。”

“你說什麽?”小宛聽到自己的聲音仿佛響在遠處,“生前?是什麽意思?”

“你還想不明白嗎?阿陶和我一樣,是鬼。他早在三年前,和你相愛的第二天,就已經死了,是為了去赴你的約,在趕往地鐵站的路上,被一個酒後駕車的醉鬼給撞死的。”

什麽都明白了,難怪三年前,阿陶會在他們表白情感的第二天突然失蹤,卻又在七天後神情疲憊地來告別——那一天,其實是他的還魂夜!

仿佛有一柄劍深深地深深地刺進心髒的最底處,小宛驚痛失聲,淒厲地慘叫:“阿陶……”

“阿陶!”小宛翻身坐起,汗濕浹背。

又是一個夢!

睜開眼,看到若梅英身披離魂衣背對著她站在窗前,形容妝扮正同剛才夢見的一模一樣,連問話的語氣也一模一樣——

“現在,你都明白了?”

小宛心如刀絞:“梅英,你進了我的夢?”

“你在夢中,也不忘了救你的舊情人。小宛,你真是善良。”梅英輕喟,“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要走了。”

“你要走?去哪裏?”

“哪裏也不去,魂消魄散。”

“不,不會的。”小宛大慟,“你不可以離開我,我舍不得你走。”

“我們陰陽殊途,常常見麵對你是沒有好處的。我陰氣越盛,你的陽氣就越弱。所以,我寧可進入你的夢,而不願意再同你麵對麵。”

“原來,你一直是利用夢來殺人。”小宛悚然而悟,“胡伯,張朝天,還有村長,都是在夢中被你殺死的?如果我在夢中沒有阻止你,之也會死嗎?”

“會驚恐而死。”梅英淡淡地說,“所謂‘鬼殺’,是一種精神力,一種陰氣。當陰氣壓住了陽氣,就可殺人。我和你在一起,即使不想傷害你,也仍然會有陰氣,但沒有殺氣,所以你不會致命,卻仍然會受到傷害。你從最初隻是能夠感覺到鬼魂存在,到後來能夠清楚地看到我的形影,到現在能夠穿透時光看到過去發生的事情,是因為你體內的陰氣越來越重。現在,你已經是一個徘徊在陰陽兩界的人,好比走鋼絲,稍一不慎,就會跌落深淵萬劫不複。你最近是不是常常感到頭暈,嘔吐,甚至昏倒?這都是因為同鬼魂接觸太多,體內陰氣越來越重的緣故。所以,我決定離開你,不能再讓我的存在使你受傷害。”

“我不在乎,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和你分開。梅英,你留下來,你不是還要問張朝天那句話嗎?你不是還要找那個答案嗎?你甘心就這樣走嗎?”

“不甘心又怎樣。小宛,我的存在隻是一個假象,是一種殺氣,我在這世上一天,就要多製造一些殺戮,如果不殺人,我就隻能消失。我隻是恨,最終也不能問他那句話……”

“我替你問。”小宛急急地叫,“你等我,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答案,你已經死不瞑目了,不能再帶著遺憾離開。我一定要找到答案。張朝天雖然死了,可是一定還有別的人知道,也許你還有別的師姐妹活著,也許張朝天也會有兄弟朋友知道真相,我會去查,我會的,你等我。”

“沒可能的。”梅英緩緩搖頭,滿頭珠翠發出細碎的聲響,她始終都不肯回過頭來,“我已經決定放棄了。小宛,我隻求你幫我最後一個忙……”

“是什麽?你說,我一定做。”

“胡瘸子給你留了一封遺書,你去打開它。我隻有通過你才能閱讀陽間的文字……”

“胡瘸子死了?”小宛若有所悟,“是你殺了他?”

“他不該死嗎?”

“好,我答應你。”小宛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隻是一個凡人,不能判斷別人的生死,若梅英答應她以後不再殺人,這是最重要的。反正胡瘸子已經老得不能算一個人了,殺不殺都會死。

小宛承諾:“我去看那封遺書。”

“你看完之後,去墓園找我,阿陶也會在那裏等你。”

“阿陶……”小宛心中痛不可抑,“阿陶真的已經……”

她無法相信,又不能不信。阿陶曾經說過:你知不知道,一個男人在不得不拒絕他心愛的女人的時候,他的心會有多麽痛苦?

當時,她以為他是在安慰她,在替張之也說話。現在想起來,才知道他是在說他自己。那個不得不拒絕的苦衷,就是死亡。

“阿陶三年前向你告別,卻一直放心不下。他不肯去投胎,和我一樣是為了心願未了——隻不過,我的心願是恨,他的心願是愛。”梅英慨然長歎,聲音裏無限依依,說到這個“愛”字,她的神情裏多了幾分溫情留戀,然而更多的是傷感自歎,“他因為愛你,關心你,才不肯離開,一直陪伴在你周圍。可是,你的愛卻讓他不得不離開了,我說過,人鬼殊途,你與我們常常見麵,是沒有什麽好處的。你的身體會越來越弱,直到完全衰竭,盡管我們對你是善意的,可還是會傷害了你。”

原來,那天回魂夜,阿陶趕赴陽間來見小宛最後一麵,謊稱自己要去上海;可是,他不舍得就此離開,跟隨著小宛走了一路,眼見了她的傷心淒楚,才知道她愛他這樣深。從此,他再也放不下,就這樣留連人間,跟隨著小宛,也保護著小宛,隻是人鬼殊途,不能相見;直到梅英出現,小宛的陰氣越來越重,才得以在海藍酒店的窗玻璃上,第一次見到手提吉它的阿陶身影;可那時候她的陰氣不足,還不能直接麵對他,而他雖然已經看到張之也和薇薇恩在一起,從而預知了小宛即將麵臨的悲傷處境,卻苦於陰陽陌路,無法現身來幫她;直到小宛在城牆上尋死,死誌一萌,陰氣更重,而阿陶在情急之下,也終於衝破生死界,及時現身叫住了小宛;可是,人鬼殊途,他們注定沒有將來,沒有長久,於是他隻有繼續回避她,不願意讓自己的陰氣傷害到她,隻好忍心地再次離開……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小宛哭喊著,“我寧願生病,寧願陰氣入侵,也不要和你們分開。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離開你,不要離開阿陶……”

“小宛,你在同誰說話?”

敲門的是水溶。然而他聽不到寶貝女兒的回答,隻得再敲敲門,略等一等,才推開門來。

屋裏竟沒有小宛。她去哪兒了?

水溶一驚。女兒最近好不尋常,剛才搖搖晃晃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任誰問話也不理,走進臥室倒頭便睡。睡了,又不時大喊大叫。他以為是她發噩夢,本想進來同她聊聊,不料女兒又失蹤了。那麽剛才說話的人是誰?

牆壁中似乎有隱隱哭泣聲,悉悉索索,仿佛竊竊私語。空氣中更有莫名的不安氣氛在湧動,有熟悉的旋律響在空中——是《倩女離魂》:

“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霜滑。掠濕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淩波襪……”

水溶定一定神,忽然想到女兒小時候的習慣,徑自走過去拉開衣櫃——果然,小宛滿麵淚痕,正藏在錦衣繡被間瑟瑟發抖,見到父親,驚魂未定,委屈地叫一聲:“爸——”忽然大哭起來。

“宛兒,怎麽了?有什麽委屈,跟老爸說。”水溶心疼極了,忙拉出女兒來抱在懷中,當她是小女孩那樣輕輕拍她的背。

小宛小時候有吐奶的毛病,總是水溶替她掃背,水溶學習當爸爸,可以說是從“掃背”開始的——此時的小宛,柔弱無助,魂魄不齊,仿佛又回到了繈褓時。

水溶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已經長大的女兒才好,隻得小心地將她抱到**,拉起被子蓋住她,這才坐在床邊,輕輕問:“跟爸爸說,到底出了什麽事?”

然而小宛抽噎得說不出話來,隻是將手伸出被外,指著帳頂的風鈴。

那鈴鐺隨著小宛的一指,忽然無風自動,“叮鈴”一聲。連水溶也不禁心神一震,忙解下銅鈴,托在手裏問女兒:“你要它?還是要我扔了它?”

他有點自責,老婆一再反對他把這些古裏古怪的東西淘回家,現在到底把寶貝女兒嚇著了。

小宛卻一把將風鈴搶在手中,看到上麵洇然的血跡——那是梅英的恨啊!

梅英墜樓之際,身若飛花,掠過這隻風鈴。風鈴看見了一切,記錄了一切,從此它的鈴聲裏就有一種死亡的韻律,以“鈴”通“靈”。

是否,早在水溶將這隻風鈴帶回家的那一刻,便已經注定了小宛要與若梅英結下不解之緣?

原來為梅英鋪路的最初招魂人,竟是最不相信鬼神邪祟的水溶!這是諷刺,亦或命運?

“梅英要走了——”小宛哭著,沒頭沒腦地說——說出口,又覺不妥,明知老爸不會相信她的話,不禁又委屈地哭起來,“爸,你不會明白的。”

“明白,老爸明白。你慢慢說。”水溶已經認定女兒遇到了成長敏感期的常見病——憂鬱成狂,胡思亂想。這也難怪,最近不見那個記者張之也來家裏做客,兩人八成是鬧翻了。小女孩初戀失敗,多半會想東想西想到歪裏去,鬧鬧情緒也是正常的。

他決定先順著女兒,“你一再提到若梅英,是不是遇見了什麽不尋常的事?”

“我一直可以看見若梅英,不,是梅英的魂。”小宛她明知道自己的話老爸一句也不會相信,可是不同老爸說,又能向誰說呢?奶奶嗎?誰敢保風燭殘年的奶奶聽說若小姐魂靈不遠會發生什麽事?會不會像上海的林菊英老奶奶那樣傷心過度?

於是,她從七月十四請衣箱說起,說到在服裝間同梅英的第一次“見麵”,說到上海尋訪林菊英的經過,說到會計嬤嬤趙自和的離奇身世,胡伯父子的罪孽,張朝天的身份,以及剛才在小樓裏見到的慘絕人寰的一幕——她隻是隱瞞了阿陶的故事,不願意讓老爸更加擔心。

水溶越聽越奇,開始還在心裏不斷地做出科學分析,想著這是一種什麽心理導致的幻想臆念,然而小宛說得這樣有憑有據,還有許多史實,是不可能憑空杜撰的。比如趙嬤嬤的身世,太廟大燒衣的情景,連自己也不知道,小宛就是想象,也無從憑藉呀!

“自梳女”,“大燒衣”,“興隆旅館”,解放前的“鬼節放戲”,若梅英“何五姨太”的身份……這一切,若不是小宛親見親曆,從何得知?

還有,那天晚上,他的的確確是聽到越劇唱片《紅樓夢》裏忽然傳出了《倩女離魂》的京劇唱段。可是第二天早晨,那一段唱腔又憑空消失了。還有《遊園驚夢》的老唱片,也是神出鬼沒,不翼而飛。就在剛才,他推門而入的一刻,還在空氣中聽見隱約的唱曲聲。

難道,這世上真的有鬼?

堅定不移的無神論者水溶有些動搖了,猶猶豫豫地說:“你知道嗎,剛才胡家來電話,說明天為胡老爺子送殯,想請你去觀禮,因為——”因為覺得荒謬絕倫,他有點難以啟齒,“他們說,胡老爺子留了一封遺書給你。”

遺書。小宛明白,這就是若梅英所說的委托她最後一件事了。

“他為什麽會留遺書給你呢?”水溶問,但是心裏已經約略有答案。他看到女兒臉上有一種為自己所陌生的神情,詭秘而滄桑。

小宛說:“終於就要有答案了。”

夜裏,小宛失眠,經過客廳時,聽到書房裏傳來《遊園驚夢》的唱腔。

“萬紫千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小宛以為是老爸加夜班趕稿,順手推開門來。

“奶奶?”她吃了一驚,“你怎麽這麽晚還不睡?”

奶奶抬起頭,滿臉迷茫,滿眼神傷:“宛兒,你能不能讓我見見若小姐?”

“奶奶……”

“今兒你和你爸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爸不信,我信。”奶奶的昏花老眼中漸漸蓄淚,“我來借你爸的唱片機聽聽小姐的唱腔,想請小姐出來,跟我見上一見。”

“奶奶,她不會來的。”小宛同情地說。她已與若梅英通靈,心生感應,完全明白梅英為何不肯現身——不僅是因為奶奶年事已高,本來就日暮西山,再也禁不得陰氣入侵;還因為,當年的若梅英,不願意麵對今天的小青。

六十年久矣,人麵桃花,滄海桑田,多少無奈辛酸,一言難盡,見又何為?

小青記憶裏的若梅英,正是她一生中最風光最溫柔的時段。當年她頭也不回地別了青兒,也就告別了那個有愛有情義的若梅英,再也不能回頭。

梅英是連女兒趙自和都不願意見麵的——除了水小宛,她現身,隻為殺人,不為敘舊。

“梅英不會現身的。”小宛再次說:“她說過,我所以能見到她,是因為我們相差六十年,卻是同月同日生,在佛曆上,也就是同一個人。我見她,好比照鏡子。”

“你能見到,我卻見不到……”奶奶忽然哭了,淚水長流,仿佛回到六十年前,那個忠心的、懵懂的、不諳世事又有點嘴饞的跟包丫鬟小青。在小姐麵前,她永遠隻是小青。她想念她的小姐,想了半世,如今知道她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見,好不痛心。

小宛驚動地看著奶奶的眼淚,想不到一個老人的悲痛也會這般軟弱愴惻。梅英魂明天就要與世長辭,到那時,便連自己也不可以再見她,何況奶奶。那麽,奶奶就是一輩子的抱憾了。

她好想幫助奶奶完成心願。

“好,奶奶,我幫你見她。”小宛豁出去。雖然梅英不會現身,然而她自有辦法畫皮以代,“奶奶,還記得當年你是怎麽樣幫小姐梳頭的嗎?”

梳子,篦,節,簪,釵,珠花,鳳,步搖,絡子,泡子……

水家是梨園世家,水溶為了找靈感,向來把書房布置得如劇場後台一般,到處都堆放著假的花卉、盆景、旗幟,青花瓷瓶裏插著翎毛,舊式隔扇上挑著宮燈,連牆壁都用劇場的“守舊”遮起,粉墨行頭,應有盡有,雖不至十八般武藝樣樣齊全,卻也是胭脂水粉垂手可得。

小宛端坐在妝鏡前,斂容正貌,不苟言笑。奶奶——哦不,是小青,一樣一樣恭敬小心地在替小姐上妝,絲毫不敢馬虎。

描眉的不是眉筆,是炭墨;施粉的不是腮紅,是胭脂——不用粉撲拍在臉上,而是化在手心,在雙頰揉勻,再點染眼眶;嬌滴滴一張清水臉兒上,懸了鼻,點了唇——不要塗滿,隻是中間一點紅,越顯得麵如白玉,眼如星辰。水紗勒頭,勒得兩條眉毛斜飛上去,眼角高高吊起。然後貼上綹子,讓龐兒更俏更嫵媚……

鏡中人一點點分明,不是若梅英又是誰?她旋個身,隨著音樂揚起水袖,輕拋眼神。

小青脫口呼出:“小姐——”老淚縱橫。

留聲機裏在唱:

“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摟帶寬三寸……”

是一曲《中呂》。不屬於《遊園驚夢》,也不屬於《倩女離魂》,是小宛從未聽過的一支曲。

“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好不應景!

小宛不由身子一軟,淚水湧出。梅英,到底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