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三宗謀殺

又是死地。

這已是近來第幾次參加葬禮?小宛看著骨灰寄放處層層疊疊的格子架,每一格都有一隻盒子,每一隻盒子裏是一個人的骸骨。原來一個人在世界上所占的位置,隻有一個盒子那麽大。

忽然覺得生命是這樣地無謂。

如果死後不能變鬼,真是很不甘心的。

小宛希望自己死後仍然擁有記憶,可以讓若梅英一樣,成為一隻仍然有情有義有思想的鬼。那樣,才不負來這世界走一遭。身體可以消失,但精神永不泯滅,不然,生前那麽多的傷心疼痛又所為何來?

她環顧四周,看到許多或濃或淡的影像,她知道那些都是鬼魂——不是每個靈魂都可以像若梅英那樣鮮明的。做人有高低,做鬼也一樣。

鬼魂們用憂傷的眼神望著她,似乎在喁喁訴說,聲音太多了,疊在一起,她抓不住任何一縷信息,不禁歎息:“不要再拜托我了,我已經自顧不暇,不能再幫你們達成心願了。不要再找我了。”

在張之也的安排下,小宛見到了張太太,張朝天太太。

張太太雍容端莊,並沒有因為喪夫之痛而形容憔悴,相反地,舉止間反而有一種沾沾自得之意——小人物難得做主角的那種得意。

這種女人,一生中最大的成績就是可以成為某人的附屬,大概隻有在自己的婚禮和至親的葬禮上才有做主角的機會吧。如果可能,她情願嫁無數次,再親手為老公送葬,以此增加生命的戲劇性。

許是為了若梅英,小宛對這位張太太有難言的敵意與輕視。可是有些事,必須問她才知道。

好在,張太太很喜歡回答別人的問題——前提是,那個“別人”是記者。

如果不是張之也出麵,小宛想她大概很難約到張太太。

“張先生的一生,是很偉大也很傳奇的,他可是位老革命了。”她用一種答記者問的口吻來做開場白,大眼睛瞟呀瞟地看著小宛,但是眼風帶著張之也。

小宛再一次肯定,張太太所以願意出麵,其實給的是記者麵子。

“張先生在解放前就是老革命了,還是做‘潛伏’工作的地下黨,表麵身份是小服記者。你們看也看得出來,我不是他的原配,他第一個妻子,是個農民,在鄉下娶的……”

小宛一愣,原來,若梅英非但不是張朝天最後一個女人,甚至也不是第一個。難怪他一再推諉,難怪他踟躕於感情,原來不隻因為自己身份特殊,害怕連累若梅英,還因為他並非自由身。若梅英與他,自始至終都是無緣的,根本相遇就是一種錯誤,從來也沒有對過。

“解放前夕,張先生身份暴露,被抓去坐牢,受盡拷打折磨,但是他寧死不屈,誓與敵人做鬥爭……”張太太顯然並不是第一次答記者問,訓練有素,遣詞熟練。

張之也忍不住打斷她:“那什麽時候釋放的呢?他的前妻又在哪裏?”

“解放後就放了唄。他前妻已經死了,全家都死了。解放後,張先生為政府工作,任勞任怨,嘔心瀝血,雖然在‘文革’中遭受迫害仍然不改初衷,對黨和國家一片忠心……”

張之也再一次打斷:“那你們呢?什麽時候結的婚?”

“1978年。”這回張太太答得很痛快。

小宛心中忍不住哼了一聲,1978年,“文革”結束,張朝天官複原職,正是春風得意的好時候,倒讓這張太太撿個現成便宜。她有些欣慰張朝天總算是在梅英死後十年才娶的現任張太太,然而查清真相的線索卻再一次斷了。

一走出墓園的範圍,小宛立刻覺得身上一鬆,忍不住長舒了一口氣。

張之也了解地看著她:“剛才在‘那裏’,是不是又看到了很多不想看見的人事?”

小宛點點頭,答非所問:“還是沒問出來。”

她的話有些沒頭沒腦,但是張之也卻聽懂了,安慰著:“別急,我們慢慢來,會找到答案的。”

小宛點點頭,有些唏噓,她和之也,這一點默契還是有的。

她想到的,張之也分明也想到了,感慨地說:“那一天,我們也是從這裏走出去,一直走到地鐵站……”

那一天,是為胡伯送葬,小宛在極度恐懼中問張之也:“你信不信有鬼?”是他安慰了她,陪著她出去,走在陽光中,擁抱著她,吻了她……

如今墓園依舊,陽光依然,相愛的人的心,卻已經遠了。

小宛低下頭,心中歎息,卻努力岔開話題:“我沒想到,張朝天在認識梅英的時候竟然已婚……”

“別這麽不公平。”張之也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替自己還是替張朝天辯駁,“也許張朝天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自私,他已婚,是遇到若梅英之前的事。他愛上梅英,卻一直進退兩難,不是因為有了婚姻做障礙,很可能恰恰相反,是對梅英的一種尊重。”

小宛看著張之也,不明白他的話。

之也歎息,繼續說:“那時代的男人,三妻四妾多得是,而且,對一個戲子來說,與人做妾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犧牲,張朝天所以不肯輕易接受梅英的感情,或許正是因為對她太尊重,視若天人,所以才不肯給她一份不完整的感情,非正室的身份。”

小宛皺眉,不自信地說:“是這樣嗎?好像也很有道理。可是……”可是什麽呢?她又說不上來了。

“這不是道理,是感受。”張之也一字一句,“拒絕一個自己深愛的人,可能會比那個人更受傷。”

小宛一呆。同樣的話,阿陶也曾經說過。

張之也誤會了小宛的遲疑,鼓足勇氣問:“小宛,我們可不可以……”

“不可以。”小宛看著他,很快地說,“我愛上了別人。”

“別人?”張之也愣住了,“這麽快?”

而小宛自己也被這句脫口而出的話給嚇住了,心中仿佛有一陣海浪湧上來,一波又一波,是的,她愛上了別人,那個人,叫阿陶。

是的,她愛的是阿陶,從地鐵站口的初遇開始,到分手,到重逢,到現在,她一直愛著他!

中間她曾真誠地愛過張之也,可是一旦受傷也就立刻斬斷,所以再見麵時才可以風清雲淡做朋友;而對阿陶卻不可以,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即使他一言不發離開她那麽多年,她也沒有怨恨過他,而且一旦重逢,中間的三年就像不曾存在過一樣,她仍然會像當年在地鐵站口一樣對他一見鍾情!

她愛阿陶!她一定要當麵對阿陶說清楚,不可以再一次錯過他!

“小宛,你去哪裏?”張之也在身後喊。

而小宛的身形已經遠了:“老地方!”

曾經,她約張之也在“老地方”見麵,而他失約了。

隻為,那並不是她與之也的老地方,而是與阿陶的老地方。

老地方——地鐵站口的每個台階上,都寫著一句話:小宛愛阿陶。

她找不到阿陶,隻有用這種方法來告訴他自己的愛。她知道他一定會看到的,可是,他為什麽不來找自己呢?

一個人,可以同時愛上幾個人?又怎樣才能知道,自己最愛的或者最適合的是哪一個?

有時候,當我們嘴裏說著我愛你的時候,心底裏藏著的,卻是另外一個名字。

那不是自欺欺人,而隻是情竇未開。

也許一生就這樣錯過了。

但是隻要有機會表白,有機會遇到,即使沒有結局,一生中能夠真正清醒地愛一次,無悔地愛過一個值得的人,就已經是幸運了。

小宛決定再也不要錯過真愛,再也不要等待命運。這一次,她要主動地迎上去,迎麵抓住自己的真愛。

一夜又一夜,小宛苦苦地守在地鐵站口等阿陶。

守株待兔,一個古老的童話,生命中不可重複的偶遇。農夫所以會守株待兔,是不是因為他愛上了那隻兔子?

小宛想,農夫不是傻,隻是癡心。生命需要希望,有所等待總比無所等待來得充實。

正如同刻舟求劍,也許求的不是劍,而是對劍的記憶;買櫝還珠,也並不是不識好歹,是我心自有執著。還有緣木求魚,剖腹藏珠,畫地為牢……

在別人看來的傻,也許是當事人最清醒的真。

有多少人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真正重要的是什麽?

如果不是和阿陶重逢,如果沒有對阿陶的等待與渴望,小宛也許永遠都看不清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更不知道是否有定力來把持自己,拒絕張之也的第二次追求。

曾經,她問張之也:“如果你愛上一個人,很深地愛上,但是明知道這愛會帶給你痛苦,你會怎麽做?

張之也答:“我不會愛上那樣的人。我不會為一個不愛我的人痛苦。”

記得當時,她說:“我也是這樣。”

但是現在她知道她錯了。無論阿陶是不是喜歡自己,她已經決定愛他,永不後悔。

然而阿陶,阿陶在哪裏呢?

阿陶就像半年前一樣,又一次忽然間就從她生命中消失了。每次電話鈴響,她都希望是他;每次說有人找,她都在人群中尋找阿陶的笑臉。

然而總是落空。來找她的人,一個又一個,都不是阿陶。

而薇薇恩卻再一次不期而至。

又是一個雨天。

小宛正在服裝間熨衣裳,門外雷聲一陣追著一陣,薇薇恩來了。

那麽大的雨,那麽響的雷,都絲毫無損她靚麗濃豔的化妝,除了高跟鞋上的些微泥點,薇薇恩渾身上下幹爽整潔,一絲不苟。

她左右打量著小宛的工作室,誇張地笑:“原來戲服是這樣的,我小的時候,也對京劇挺感光趣。我爸喜歡看,整天帶我到處追著演出團跑,我爸和之也的爸,是一對老戲迷,湊在一起,沒三句話就唱起來,什麽《紅燈記》啊,《智取威虎山》啊,我和之也小時候,也成天對戲詞兒玩呢。”說著偷眼看小宛,見她淡如春風地隻是忙著噴水熨衣,便上前撫摸一下戲服的繡花,嘖嘖稱讚,“這些繡花可真精致,做這樣一件衣裳挺費勁的吧?”

小宛微笑:“現在好多了,有很多成衣店戲裝廠家可以批量購買,以前的戲裝才講究,一針一線都要找專人縫製。像這件水田紋坎肩,一件簡單的尼姑衣,也不繡什麽紋樣,現在做就很容易了,裁好樣子,機器一跑就是幾十件,統一服飾,很快很簡單;可是擱在以前,一次隻做一兩件,要量體裁衣,單是這種水田紋由深藍、天藍、白色三種綢料拚接,就要計算好怎麽樣下剪最省料子,又要憑手工嚴格地按照水田紋切出紋線,然後一塊一塊地拚縫,一件衣裳,怎麽也要做兩三天……”

“我和張之也分手了。”薇薇恩忽然說,“這次是真的,最後一次。”

小宛隻略略停頓,仍然不緊不慢地熨著衣裳,繼續著剛才的話題:“這件水田紋坎肩,是《玉簪記》裏陳妙常唱的行頭,上戲的時候,外麵係上絲絛,裏麵襯著‘馬麵’百折裙,裙子上有繡花,通常是蓮花紋,符合出家人的身份,同時也點染些顏色,也有的戲裏,會在絲絛上做文章,顏色很亮很鮮豔,一點春機,就露在這裏了,表現妙齡女尼的思春心情。”

薇薇恩惱怒地打斷:“不要再說你的水田紋了,我在同你說張之也,我們分手了!”

小宛抬起頭,帶一點點被動,好像不得已而問:“為什麽?”

“因為沒有在一起。”薇薇恩答,接著歇斯底裏地大笑起來,“愛情不過是兩種結局,沒在一起就分手,有什麽稀奇?”

“我不是問你們為什麽分開。”小宛淡淡地笑,“我是問你為什麽要專程來告訴我。”

“因為沒有別的人可以通知……”薇薇恩倒是很坦白,接著問,“能吸煙嗎?”

“不能。”小宛抱歉地回答,“這是服裝間,既怕易燃物,也怕染了煙味。”

但是薇薇恩不等小宛回答,已經顧自點燃一支煙用力吸起來。

小宛隻得隨手拿起噴壺對著空氣噴了幾下,用水汽壓住煙味。

但是這動作看在薇薇恩眼裏,卻覺得是一種冒犯,仿佛小宛噴的是殺蟲劑,而她是那隻不速之蟲。她惡狠狠地吸了幾口,徐徐吐出一個煙圈,說:“我和之也在一起的時候,每天都會**,很瘋狂……”

小宛恍若未聞,將熨鬥置放一旁,把衣裳掛到架子上。

薇薇恩苦澀地吸著煙,苦澀地向一個最不該傾訴心事的人傾訴著心事:“他每次要我都要得很緊迫,像野獸。開始我是高興的,後來就明白他在發泄。他心裏很後悔很煩躁,害怕麵對。他和我之間,已經隻剩下**——不,是隻剩下‘做’,沒有‘愛’。愛是留給你的。”

小宛換了另一件衣裳在案板上抻平,取過熨鬥繼續工作。

薇薇恩煩躁起來:“你不說句話嗎?”

小宛抬頭看她一眼,淡淡地說:“這一件絲綢上打補丁的,叫‘富貴衣’,卻是給寒士乞丐穿的,一則為好看,二來也是暗示‘莫欺少年窮’的意思,穿這衣裳的窮書生在戲末多半會飛黃騰達;這一件叫‘小飯單’,與‘大飯單’相對應,專用於平民家的少女,比如《拾玉鐲》裏的孫玉姣……”

“我不是讓你說這些。”薇薇恩惱火起來,“水小宛,我在同你討論男朋友。”

“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我的,對不對?”小宛終於放下熨鬥,然而表情仍然平靜如水,“我很自私,隻對我自己的事情感興趣。我不想同你討論你的男朋友,也沒有意見給你。如果你想了解戲裝,我可以……”

“我才不想了解你那見鬼的戲裝呢!”薇薇恩暴怒,“你是在報複我?你報複我打電話騷擾你?報複我搶走你男朋友,所以存心用這些戲裝來氣我,對不對?”

“不對。”小宛環顧四周,低低地說,“我是真的很喜歡這些戲服,它們是我的愛好、興趣、工作、事業、心情寄托。我高興的時候,它們也特別鮮亮水靈;我不高興的時候,它們會陪著我一起沉默,它們每一件都有生命,有故事,有情緒,有性格,它們雖然不會說話,卻懂得安慰,在同張之也分手的日子,是它們讓我覺得世上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珍惜,可以支撐我走下去,張之也,並不是生命的全部。”

薇薇恩忍不住退後一步,重新上下打量著水小宛,這是小宛第一次認真地提到張之也的名字,如此平靜,如此真誠。在那琳琅滿目的戲裝的擁圍下,特立獨行的水小宛,恍若一個彩色的精靈,聰明剔透,而照眼生輝。

薇薇恩歎息了:“我那麽辛苦地把張之也從你手裏搶過來,你卻告訴我你不在乎他。我不信!”她提高了聲音,“水小宛,我不信,我不信你真的不在乎張之也。”

“我在乎。”小宛卻依然平靜,“我的確曾經很在乎他,曾經把對他的愛看得高於一切,在失去他的愛的時候,我甚至覺得連生命都失去了意義,還差點做了傻事。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再愛他。”她看著薇薇恩,清清楚楚地再說一次:“我和張之也,不會再走在一起。”

平行,或者交叉,永遠不會重合。而她和張之也,已經錯過了那個交叉點,以後的路,隻能越來越遠了。

“原來,最在乎他的那個人是我。”薇薇恩嗆咳地笑起來,眼光漸漸幽深,歎息說,“年輕的時候,我說過一句很自私的話:當我回頭的時候,看還有誰會站在那裏等我。有那麽一天,便一天都是縱性的。然而到了現在,我已經不敢回頭,怕空空的,隻有荒涼。”

小宛微微驚訝,專注地看著薇薇恩,看她削薄俊俏塗著酒紅色唇膏的嘴唇在臉的下半部上下翻飛,藍色煙薰妝掩映下的雙眼格外深沉魅惑,如海水幽藍。

小宛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個有魅力的女子。她的美麗中有一股妖氣,是致命的吸引力,即使麵對自己這個同性的敵人,也依然震撼,更何況於男人。也許她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淺薄,鄙俗,她有她的聰明與眼光,隻是太功利一些罷了。換一個角度來看,她未必不是令人心動的女子。

可惜,她們永遠都不會成為朋友。

“為什麽現在才知道你是在乎他的?”她終於問,“在這之前,你不知道你自己的感情嗎?你那麽辛苦才找他回去,又是打電話又是扮鬼哭哭啼啼又追到上海做戲逼走我,我以為你愛他很深。難道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但也沒多少真。”薇薇恩把煙頭扔在地下,踩滅,自嘲地笑。“有什麽辦法呢?生活在這個浮躁的時代裏,連悲哀都是刻意的,急切的戀愛,華麗的傷感,一切都是戲。”

她停下來,望住水小宛,這個比自己小了五六歲的女孩子:“水小宛,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居然可以把自己埋在故衣堆裏,心如止水。我從來沒見過你這種人,可以像童話一樣地生存。我打電話,恐嚇你,騷擾你,不是因為我有多愛張之也,我就算真愛一個人,也不會那樣辛苦。我哭著給你打電話,讓你離開他,故弄玄虛地嚇你,戲弄你,就是想打亂你的生活,看不得你活得那麽平靜,那麽從容。”

“你高估我了。”小宛搖頭,“我並不平靜,也不從容。對於愛情遊戲,我太幼稚無能了。我懂得分辨戲服中什麽是大飯單與小飯單,分辨花鬥篷和素鬥篷,知道斜披女蟒代表女帥點兵,斜披素褶代表英雄末路。可是,我不懂得分辨男人與女人,喜歡與愛情,情與欲,真與假,我甚至不能夠了解之也是不是真的愛過我。你導演了那幕午夜凶鈴,又在上海賓館裏當著我的麵同他親熱,你知道嗎?那一刻,我真想死……我很慶幸現在仍然能站在這裏同你說話,被你誇獎一聲從容。可是,從容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就是愛情的失敗。在這場三角戲裏,你才是成功者。”

“沒有,我並不成功。”意外的,是薇薇恩也連連地搖著頭,兩個女孩子,好像在爭著比誰更失敗。

薇薇恩,這個爭強好勝到了不擇手段的女魔頭,此刻變得無比軟弱,她無助地望著這個曾經被自己視為掌中鼠的水小宛,苦惱地傾訴:“我本來以為,無論什麽時候回頭,之也總是會在的。他以前也離開過我,交過別的女朋友,可是隻要我一招手,他就會回到我身邊。都說女人最不容易忘記初戀,其實男人才更加在乎。因為他在乎他自己的過去,在乎他真心愛過的女人,不願意看到她失意。男人是有保護欲的,在之也的心中,我永遠都是他的鄰家小妹,是他生命中第一個女人。可是這一次,他離開了我,不肯再回來,不肯再等……”

“他不是已經回到你身邊了嗎?”小宛越發不明白,“你們不是已經和好了?”

“可他並不是心甘情願回到我身邊的。”薇薇恩眯起眼睛,重新拿起煙盒來,可是想了想,到底還是放下了,同時放下的還有驕傲與自得。“那天,我跟父親一起來找他,陪他的父母一起去看戲,我說想重新跟他在一起,可是他竟然拒絕我。那是他第一次拒絕我!他說他已經有了女朋友,想要認認真真地談一次戀愛,他說不想對不起你。我簡直要笑死了,這竟然是張之也說的話!他竟然有膽這樣對我說話!所以我想,不論用什麽方法,一定要他回頭——我做到了,可是,他已經不再是張之也,他成了廢人。”

“廢人……”小宛不懂。

薇薇恩忽然笑了:“你不明白是不是?你還沒跟他上過床,是不是?”笑聲越來越響,近於失態,“張之也那麽衝動的人,居然可以一直在你麵前裝君子,真不容易。就衝這個,我就知道,他一生中最愛的女人,不是我。”

小宛低下頭,想起海藍酒店之夜,她**地站在張之也麵前,而他揚長而去。

現在,她真的有點懂得阿陶的話了,張之也的拒絕,未嚐不是一種成全。他的心中,一定有著與她同樣強烈的痛與自責。甚至,他可能比她更掙紮。

“之也他,現在過得好嗎?”

“不好,非常不好。”薇薇恩繼續不顧一切地狂笑著,笑出眼淚,“他成了一個廢人,就是把最美的女人扒光了擺到他麵前,他也無能為力了。剛和你分手的那些日子,他天天和我**,瘋狂地做,可是後來就不行了,怎麽都不行,我用盡辦法,求他,逗他,為他什麽都肯做,可是他再也做不成男人,他甚至去酒吧找妓女,還是不行,他做了一回君子,現在隻能永遠做君子了,哈哈哈,君子,哈哈哈哈……”

忽然,她的狂笑戛然而止,就好像被誰掐住了脖子一樣,用手捂著嘴,驚恐地望向門口。

小宛回頭,看到雨中站著黑衣黑傘的趙嬤嬤,灰白的發辮,青白的臉,像隻鬼。

趙嬤嬤走進來,表情陰冷,聲音僵硬:“他死了。”

薇薇恩連連後退,遲疑地問:“你是人是鬼?”

“我現在是人,很快就是鬼了。”趙嬤嬤答,忽然揚聲大笑起來,笑得比薇薇恩剛才的歇斯底裏更加張揚嘶啞,花白的辮發隨之硬梆梆地一跳。滑稽而古怪。

薇薇恩尖叫一聲,再也忍不住,奪門而逃。

小宛望著趙嬤嬤:“誰?您說誰死了?”

“村長,村長死了。我知道是你做的。”

“村長?什麽村長?會計嬤嬤,你在說什麽?”

“你找到誰,誰就會很快死去,是你,是你做的。他死的樣子,和張朝天,和胡瞎子,一模一樣,我知道是你,知道是你……”趙嬤嬤步步逼近,陰惻惻地問:“說吧,什麽時候輪到我?我不怕。”

“會計嬤嬤,你在說什麽呀?”小宛莫明其妙,“我可不認識什麽村長,也沒去找過他。”

“那個記者去過。”趙嬤嬤忽然尖叫起來,“他去調查我的底細。”

“張之也?”

“就是他。他去找過那個村長,問過我的事,他剛走,村長就死了。你找誰,誰就會死,我知道的。告訴你,我不怕死,我不在乎了,你替我報了仇,我就是死了,也瞑目。”

“報仇?什麽仇?”小宛小心翼翼地問,“那個村長,是你的朋友?你懷疑他的死同張之也有關?你要替他報仇?”

“我替他報仇?”趙嬤嬤忽然又一次大笑起來,笑聲淒厲嘶啞,比哭還難聽,笑著笑著,就真變成了哭。“我替他報仇?我恨不得吃他的肉挫他的骨,我睡著醒著都想著要找他報仇,可是沒本事。現在他死了,死得和胡瘸子一模一樣,我知道他是若梅英弄死的,我高興,我高興,我現在心滿意足了……”趙嬤嬤的聲音已經笑得唭啞了,發出磨刀般的聲音,“水小宛,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若梅英是怎麽死的嗎?讓我告訴你,我告訴你!”

“你知道?”小宛大驚,“你上次不是說不知道嗎?”

“我說不知道,是因為我害怕,我怕我說出來,就沒命了。太慘了,太慘了。那天太廟大燒衣,接著鬧武鬥,分成兩派,互相開火,亂成一團,若梅英被胡伯那一夥搶了去,關起來,關在一個小樓裏,樓很高,派人把守著,有武器,不許人上去,再後來,就出事兒了,她死得很慘,很慘。我眼睜睜看著她從樓上跳下來的,看著她摔得血肉模糊,就像一個破娃娃一樣,那樣子太慘了,我怕極了,怕得發噩夢,所以才要離開北京,可是沒想到……”

“那現在為什麽又要告訴我了呢?”

“因為我的仇已經報了,我不再在乎生死,我隻求你告訴我,什麽時候輪到我,什麽時候……”

“不會的。”小宛悲哀地看著趙嬤嬤,“梅英不會害你,她絕對不會傷害你的。”

“她會,她當然會。我鬥過她,打過她,她看著我,我掄起鞭子,打在她身上,她的臉,她的眼睛,那麽美,她看著我……”

“趙嬤嬤,梅英真的不會害你的,因為她……”小宛猶豫了再猶豫,然而最終,她決定還是讓一切水落石出。“她,她是你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