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二宗謀殺

戀愛時,時間會變得很慢,朝陽一點一點掙出海麵,樹葉被風吹著柔聲細語,大雁從天空緩緩飛過,雲間依稀留下人字影子,圓圓的碧荷葉平平地鋪滿整個池塘,新出的荷花箭上立著蜻蜓,花朵從春天開到冬天,月亮在黑夜凝望如含情脈脈……戀愛中,每一分鍾每個細節每段影像都可以記得很真很真。

所以戀人們才會發明“天荒地老”這種詞,說出“海枯石爛”這樣的話——他們真是相信自己的愛能夠就此定格、刻進永恒的。

但是事實上不可以,縱然他送的玫瑰被製成了幹花,她采的蝴蝶被做成了標本甚至化石,也仍然不可以。

秒針走得再快也周而複始,時針走得再慢也還是要過去,最好的時光,最美的愛情,隻存在於記憶裏,或者消逝在風中。

是五月,花飛似雪,風一吹,就成了夢。

她倚在樹下,欲語還休,頭低得越來越沉,越來越沉,最終卻還是猛抬頭,勇敢地說出來:“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短截果斷的四個字,無啻晴天霹靂。

示愛如賭。誰先翻了底牌,誰就成了賭徒,孤注一擲。要麽雙贏通殺,要麽傾家**產。

她幾乎從說出口就後悔了,卻倔強地定定地看著他,眼裏漸漸噙了淚。

而他,早已一敗塗地。

張朝天長長歎息,抬起頭說:“若梅英?不記得了。”

“不記得?!”小宛大驚,帶著一絲憤怒,“你竟不記得?!”

張朝天別轉頭,不說話。

這是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白得如雪,然而風度仍是好的,歲月滄桑掩不去他原有的俊逸瀟灑,雖然不再神采飛揚,舉手投足間,卻仍有一種貴氣,與人說話時,不經意間帶著種降尊紆貴的意味,仿佛帝王落魄,三分無奈,七分不耐。

女主人走出來敬果盤,她比張朝天要年輕至少二十歲,看來是續弦,滿麵春風,不語先笑:“張先生年齡大了,不能談很久的,不周到的地方,水小姐要請你體諒哦。”

她管丈夫叫“張先生”,滿臉雞犬升天的得意。

小宛抬頭看著她,不明白這樣淺薄庸俗的一個女人,憑什麽可以代替若梅英成為他生命中的女主角,而抹煞了梅英在他心中的記憶。她盯緊他,一字一句地再問:“你,真的,不記得,若梅英?”

張朝天被迫抬起頭來,看著這純淨如水的女孩子,猜測著她同梅英的關係。許久,仍然說:“不記得了,太遠的事,有六七十年了吧,誰記得?”

小宛呆立。他竟忘了她?當她為他的負約傷心,流淚,自我犧牲,直至墜樓慘死,遊魂人間,他竟然,忘記她!

世上沒有一種背叛可以比忘記更殘忍,更徹底,更不可恕!

她仿佛在頃刻間滄桑了十年。

原來,時間真的可以消磨一切的恩怨。

原來,那樣傾心刻骨的愛也可以被忘記。

當戀人們說著山盟海誓的時候,總以為這誓言是會實現的,所有的災難都不能將他們分開。

可是,有一種最強大的勢力是被癡情男女在熱戀時常常忽視的,然而它卻是最不容忽視,亦不可抗拒的,致命的阻礙——那就是時間。

時間磨輪可以磨平所有的山盟海誓與深仇大恨,無論是花前月下的柔情蜜意,還是不共戴天的曠世情仇,都可以在時間的砂輪下打磨得麵目模糊,麻木不仁。

惟有若梅英,這個不願還魂的癡心鬼,竟可以抵拒時間的砥磨,窮天極地地尋找前世情仇,牢記住一段經曆了半個多世紀的恩怨,誓不肯忘。

我要問你一句話。

小宛一雙眸子晶光閃亮,執著地,要替若梅英問個答案:“張先生,我想問你一件事:那年七月十四,鬼節,‘群英薈’全台鬼戲。可是,若梅英約了你在鬼節前夜私奔,在興隆旅館布置了新房等你,你卻失約,為什麽?”

那位徐娘半老的女主人早已不樂意了,出出進進地假裝端茶遞水,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

小宛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隻雙目炯炯地看著張朝天,不問出一個究竟來誓不罷休。

他負了若梅英。

正如張之也負了自己。

這個答案,不隻為了若梅英問,同時也是為自己,為天下所有癡情虛擲的傷心女子討一個公道。

“若梅英為了你,生不安枕,死不瞑目。生生死死,一直念著要問你一句話。你總得給她一個答案——為什麽會失約?為什麽要騙她?”

她堅持著,一反常態。上海之行改變了她,她不再是那個溫婉羞澀的水小宛,而是代梅英追討孽債的複仇女神。

“太廟大燒衣,是若梅英在解放後唯一的一次見到你,也是最後一次見你。我不相信你會忘記!林菊英老奶奶,不相關的人,隔了四十多年還記得,提起來就痛哭流淚,你怎麽會不記得?”

小宛接下去:“若梅英就是在那次見麵後跳的樓,他們說,梅英跳樓的時候,你也在現場,你沒有看到她,聽到她嗎?她喊著你的名字,說要問你一句話,從十三樓上跳下來,就死在你的腳下,你會不記得?”

張朝天一窒,猛地閉上眼睛,閉眼的瞬間,水小宛似乎看到有淚光在閃。

是淚麽?

然而她的淚已經先他流下來,聲音哽咽:“她為了你,從人到鬼,從生到死,不過奈何橋,不喝孟婆湯,就因為她不想忘,不肯忘,她要問你一句話。而你,你怎麽能忘?”

他睜開眼,神情淡定,良久,說:“不,真的不記得了。”

小宛的臉垮下去,心裏忽然變得很灰很灰,眼神在瞬間變得黯淡,仿佛經了一場大戰,或是一場大病。

她抬起頭,無言地望向窗外陰沉的天,默默說:梅英,你愛錯人了。

下樓的時候,水小宛遇到張之也。

他說:“好久不見。”

她也說:“好久不見。”語氣中並沒有太多的情緒。

他看著她,知道事情已經無可逆轉,過去是真的結束了。

兩個不再相愛的舊情人相遇,最可怕的不是仇恨,而是平淡。她甚至不需要躲避他,不假裝陌生或冷淡,而隻當他是普通熟人。

可是,他還是想替她做一件事。

或者說,是替若梅英做件事,找到那句話的答案——這同時也是水小宛一心要做到的。所以,他與她不約而同,先後來到知情人的門前。

然而小宛說:“不必再問了,他說他不記得。”

“不記得?”

“恨比愛長久。胡瘸子對若梅英的感情要比張朝天深沉得多。”小宛唇邊露出一個苦笑,“梅英如果嫁給了張朝天,今天早已投胎轉世,也會什麽都不記得了。”

記住,是因為不忘。

忘,是“心”字上一個死亡的“亡”。

因為恨,故而不甘心,不死心。“心”不肯“死”,故而不“忘”。

張之也有些唏噓,張朝天辜負了若梅英,被她記了一輩子還不夠,做鬼還要糾纏不休。而薇薇恩負了他,他又負了水小宛,卻清楚地知道,將來他們誰也不會記得誰。一旦分開,記憶立刻被刪除清空,根本無須心死,因為壓根兒無心。即使要記,也隻記得自己的話。

他歎息,低低地說:“我剛去過廣東回來。”

“采訪?”她同他一前一後走下樓,對他的行蹤已經並不關心,隻是出於禮貌才會回應。

“是,采訪,去了觀音堂,見到了那些碩果僅存的自梳女。”

她在樓門洞口停下來,抬起頭,看到幾隻灰背鴿子從天空中掠過。

是的,他不久前曾說過,要去廣東好好做一則有關自梳女的紀實采訪的。原來,中間隻隔了這麽短的時間嗎?想起來卻是恍如隔世。

“我還去了趙自和下鄉的村子……”

“會計嬤嬤?”她打起精神來,“你聽到些什麽?”

“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會願意知道。”張之也支吾,“小宛,我們………”

“我們的事,也已經過去了。”小宛打斷他。

張之也的臉忽然僵住,雖然這個答案是他早已預料到的,可是真正麵臨的時候,還是令他有種徹骨的寒冷。若梅英在六十年後仍然記著張朝天,可是水小宛,已經決定在昨天就把他忘記。

他覺得身體裏有樣什麽東西,忽然地折裂了。

張朝天在窗戶裏看著水小宛和張之也並肩走遠。

一對璧人。他想,和當年的自己與梅英一樣。隻是不知道,他們的愛情會不會比自己幸運。

水小宛的到訪使他知道,自己的日子到了。

那個小宛,眉目神情像極了若梅英,她是替她討答案來的。

可是他沒有回答她。

她讓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

他的確忘記了若梅英。

生活中最可怕的,最消磨愛情的,不是貧窮,是拮據。

渴望的人和事一再落空,得到的總是些不尷不尬的際遇,不知道怎麽就結了婚,不知道怎麽就做了人家父親,從沒有給過妻兒足夠的幸福與快樂,可是因為失望太多,也就漸漸不懂得抱怨。過一天算一天,一天和一年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鄰居有人升遷有人撞車,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也許生活的本質就是這樣的柴米油鹽,為一點點小事吵架,可是大禍來臨時反而坦然,動不動就嚷著要離婚,可是看到人家夫妻打架馬上熱心解勸,並且現身說法儼然恩愛夫妻……起初還波瀾壯闊過,一忽兒解放,一忽兒下放,一忽兒平反,一忽兒反聘,升了高幹沒感到多高興,死了老婆也並不覺得多難過,從來都不是個幸福的人,也並不覺得比別人特別不幸——家家不都是這麽過的嗎?得過且過,大輩子轉眼就過完了。

臨了兒,卻忽然想起自己原來也曾經年輕過,快樂過,真愛過……

不如不想起。

想起這一切的時候,重溫這一切的時候,就是死亡的時候了。

張朝天死得很平靜,死在滿足和回憶裏,死在新一輪的等待中。他在死的時候,終於等到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痛痛快快真真正正的心滿意足。

他又見到她了,那絕色的女子。

她沒有著戲裝,不施粉黛,穿著珠灰色的緞質旗袍,戴著他送的珠花,站在深黑走廊的那端,幽幽地說:“我等過你,等了你整整一夜一天,一直等到第二天上戲……”

她說她等他,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四上戲。

但是他卻知道,遠遠不止,不止那麽短時間,即使嫁了,死了,她也仍在等他。等足六十年。

陽壽六十年,陰壽三十年,她的時間到了。可是仍然不肯走,仍然要等,等到魂飛魄散。

她的身影在燈影裏明滅,臉上的表情看不見,可是那閃爍的,是淚。

他看著她的淚,忽然笑了。

他終於見到她。她還是這麽美,這麽倔,這麽純粹,這麽剛烈。能被這樣的一個女子這樣地耿耿於懷,不論是愛還是恨,這人的一生也都是值得的了。

我要問你一句話。

那是一句怎樣的問話,那是一段怎樣的癡情。不,他不要回答她。他寧可她恨他,隻有讓她一直記著對他的恨,才會記住他,來找他,哪怕他死了,也仍然不放過他。

隔著六十年雲水風塵,他們終於又相見,他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

遠處,有隱隱的鑼鼓點兒越敲越響,是哪裏的戲台子在搬演《王魁傳》?

秀才王魁應試落第,流連青樓買醉消愁,結識妓女敫桂英,得其供養。一年後,王魁上京赴試,桂英代籌盤纏,兩人在海神廟山盟海誓。不久榜發,王魁得中狀元,另娶崔氏為妻。桂英聞之,拔刀自刎。其魂魄夜訪王魁,痛斥其:“君輕恩負義,負誓渝盟,使我至此!”

王魁駭極,跪地求饒。桂英雲:“得君之命即止,不知有他。”當夜,王魁暴病而亡。

——多麽俗套的故事。

戲台上演就了數千百回,人間也一樣重複著不變的台詞。“君輕恩負義,負誓渝盟,使我至此!”

惟一不同的,是張朝天不曾害怕,更沒有求饒。

張朝天死得無怨無悔。

至死沒有回答若梅英。

他不肯回答她。因為他知道,冤魂之所以不散,是為了心願未了,如果他答了她,她就會遂願,就會從此消失。而他不肯回答,她便要一直糾纏,追隨他上天入地。

早已過了知天命的年齡,他還有什麽不知道的?將死的老人已經是半個神,勘破生死,看淡恩仇。

“得君之命即止,不知有他。”

如今,他隻想死在她的手中,以自己的死,平她心中怨氣,伴她同遊九泉。

死的時候,他已經決心,和她一樣,不喝孟婆湯,不過奈何橋,不忘情,不投胎,寧可世世代代做一對永不超生的鬼魂。

他隻是不知道,梅英的魂,為了他,連九泉也不肯收留。縱使她勾他墜入冥府,他卻不可能再伴她遊**人間。他們無論生死,已經永不可相伴了……

“張朝天死了。”

服裝間,滿室彩衣靜默,一人一鬼相對而立。

小宛望著扮作敫桂英的若梅英,已經不知道什麽是害怕,經曆了上海的情變,她所有的感情都平淡,淡淡的憤怒,淡淡的悲哀。

“是你殺了他?”

“是我。他竟然忘記我,至死不肯告訴我答案,他該死。”

“你借著我的眼睛和腳步找到他,然後取走他的命,那我不成了幫凶?”小宛質問,“他死了,你是不是心足?你們是不是就可以在另一個世界重逢?可以繼續問他那個你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不能。”梅英悵悵,“我已經不能再回陰曹地府,不能享用人間祭祀,也不能轉世股胎,永遠都隻是一縷孤魂,天地不收,直到時間盡頭。”

“時間盡頭,那是什麽意思?”小宛忽然有所察覺,急急地問,“梅英,可不可以忘記仇恨,重新來過?不要再殺人了,停止所有的報複,學會讓自己忘記好不好?”

“來不及了。”梅英緩緩搖頭,麵容哀淒如水,“在這個世界上,我早已一無所有,甚至連身體也是虛無。我什麽也不是,隻是一束感情,一股仇恨,我因為感情和仇恨而存在。你讓我放棄報複,忘掉過去,就等於要我從世間消失,魂飛魄散。”

“什麽?”

“陽壽六十年,陰壽三十年,我都早已錯過,不能再投胎,但是還可以在九泉下遊**,隻在每年七月十四上來幾天。本來過完鬼節就要回去的,可是這次你讓我看到了舊時的戲衣,看到了尋找張朝天的可能性,我已經找尋了他六十年,好不容易看到一點希望,是怎麽也不肯放手的。所以,到了該回陰間的日子,我沒有回去,躲在衣箱裏錯過了回去的時間,那麽以後,也就再不能回去了。我已經被陰司除名,從此隻是一名孤魂野鬼。張朝天即使死了,也見不到我,我也再見不到他。”

生不能見,死也不遇。那不就是永遠?

小宛滿心淒愴,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題:“做了孤魂野鬼會怎麽樣?”

“孤魂野鬼在天地間不受任何府司掌管收留,除了自己之外一無所有。我說過,我們鬼在世上是沒有形體的,隻是一束感情一段仇恨,隻要仇恨在一天,我也就存在一天;一旦仇恨消了,感情盡了,我也就隨之消失,連魂魄也不留下,從此,成為真真正正的不存在。”

“不存在?”小宛悚然而驚,隻覺一股涼氣自踵至頂,盤旋而上,整個人如被冰雪。雖然她早就知道若梅英是一隻鬼,可是,她也一樣有感情有形象,除幽明異路外同自己沒有什麽不同,可是現在,她說她將要從此不存在,卻讓人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送一隻鬼消失,和送一個人死去,究竟有多大的不同?這段日子,她早已將梅英視為知己好友,甚至自己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她怎麽忍心看著她從此消失?

可是不讓她消失又如何?讓她繼續她的感情與仇恨,繼續報複下去,殺死更多的人以聚集戾氣嗎?那樣,自己不成了同流合汙的凶手共犯?

然而逼梅英放下屠刀,就等於讓她結束情怨,從此銷魂,如何忍心?

人的命,和鬼的魂,到底孰重孰輕?

“難道你的存在,就是為了殺人嗎?”小宛柔腸百轉,進退兩難,忍不住又流下淚來,“你說你是因為一段感情才遷延不肯投胎的,可是現在,你留在這世上,卻隻為了報仇,這不是背離初衷嗎?”

梅英歎息,頭上的釵環叮咚。

“忘”,是一個“亡”字加一個“心”字。心死了,才可以忘。

然而若梅英,身體死了,心卻不肯死,於是不忘,於是魂聚不散,於是尋尋覓覓,遊**人間,糾纏前生恩怨。

不讓她如願,是怎麽都不能使她“死心”的。

小宛也不甘心,不死心,苦苦追問:“除了張朝天,你的心裏就再也沒有別的餘情了?即使這世界沒了使你恨的人,可是,也沒有使你愛的人嗎?沒有可牽掛的嗎?可不可以不要再因為恨而殺人,而因為愛留下?”

她豁出去,決定說出真相:“梅英,你記不記得,你在人間還有一個女兒?你的女兒還活著!”

“女兒?”若梅英茫茫然地重複,似乎有些想不起。她從來沒有愛過那個女兒,從來沒有做母親的意識和記憶。她甚至都不記得自己真正嫁過人,並且同那人生過孩子。

但是小宛的話,讓她恍惚記起,她好像,曾經懷孕,生產,誕下一個不足月的女嬰,然後將她拋棄。

誰的一生中沒有過辜負和虧欠呢?

張朝天欠了她,而她,欠那女嬰的。

“我女兒,她在哪兒?”

“她就在我們劇團工作,就是會計嬤嬤,叫趙自和,你‘上來’那天,她也在場,還是她主持請衣箱儀式的。你看到嗎?記得嗎?”

小宛說著,忽然心中一凜:那天,瞎子琴師和會計嬤嬤是表現最特別的兩個。三天後,胡伯便死了。後來才知道,胡伯與趙嬤嬤,都與梅英有著不淺的淵源,也都在太廟大燒衣時傷害過梅英。

仇人、親人、故衣、鬼節,還有隔著六十年同月同日生的自己,是這些元素加在一起,溝通了人間和鬼域,招回了若梅英的鬼魂——一切,是不可回避的吧?

她一直內疚地以為是自己令梅英魂羈留人間,借刀行凶。但是現在她知道,不是她,是命。命運把可以令梅英回魂的所有元素都集中在一起,終於形成了強大的氣場,演繹了一出陰陽界。她並非導演,甚至不是主角,而隻是一場大戲中穿針引線的超級龍套而已。

“梅英,你想見見你女兒嗎?”

“不,不。”梅英連連後退,似乎被驚動了一樣。

這還是小宛第一次看到鬼魂也有懼畏。

“我,從來沒有盡過一天母親的責任,我不是她的母親,她也不是我女兒……”梅英連連搖頭,輕歎,“我留在人世的理由,不是為了親情,而是為了仇怨,是為了問他一句話。他不告訴我答案,我死不瞑目。”

“我替你找答案,我答應過你,一定會幫你找到答案。你答應我,不要走!”

“可是張朝天已經……”

“就算張朝天不肯答,也一定還有別人知道,我去問他太太,我去找找看你還有沒有別的師姐妹活著,每件事都會有一個答案,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的,你等我,等我……”

小宛哭著,語無倫次,她是那麽怕,那麽留戀,那麽不舍得若梅英離開。

曾幾何時,她因為她的糾纏幾欲發瘋,想方設法要遠離,怕得躲進衣櫃裏哭。為她尋找張朝天,也不過是想她早點離開。

可是,臨到現在真要分手,她竟是這般不舍,盡了全力地要留住她的魂,她的愛與牽掛,淚與情緣。

她和梅英的感情早已糾纏在一起,分不清彼此。